第三节 触觉发生——“风”

《孟子·尽心下》语云:“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人的五官感觉之中提到四官,未及肤觉即触觉但言及“四肢”,似与触觉有关。《荀子·荣辱》篇亦云:“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这段话里,“肤理”应是指触觉,扩而及“骨体”,实指有之肉体感觉。笠原先生说,中国古代“有关触觉方面的美的感受”很少记述,大体确实如此,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美感观念词,正是从触觉发生,只是当今的中国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常见字有美的意蕴,这个字就是“风”!日本的美学论著中,将“风”作为一个重要的美学观念加以论述,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歌论的美学反思·风的美学》写道:“无法作为形照原样把握的水与风的流动,只能通过草木和藻类的摇曳显示出来。也可称为风的美学和幽玄美学,就这样发展了建立在植物性美学上的古代日本的审美意识,成为中世纪的特点。”(第207页,三联书店1991年版)

大自然空气流动曰“风”,有风无风,风大风小,人的触觉最为敏感,寒冷的风,使人感到透过了皮肤而“刺骨”;灼热的风,使人感到皮肤滚烫而全身发热,唯不冷不热的“和风”使人感到舒畅。传说中的舜作《南风歌》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民之财兮。”这是歌颂“南风”之美与利。《易》列“风”于八经卦之中,《易传·说卦》云:“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又说“桡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无形无状,唯触觉易于感到,它运而行之无处不到,无隙不入,因此卦命名曰“巽”, “巽,入也”。“风”的观念进入《易》,然后由《易传》加以转述发挥,于是由其本义开始发生转换;《巽》卦在八卦中属阴性卦,阴的性质是“柔”,柔婉、柔顺,有女性之美,因此当八卦人化、家庭化时,她是“长女”;当风“桡”动有形的万物,对风的感受就由触觉转向视觉与听觉了——风吹草木而摇曳,草木有花叶之美,因此“巽”可代指木;花草香臭气味,由风传送入鼻,与嗅觉也有些关系了。当“风行水上”,更能唤起人们的视觉美,《易》学家释《涣》卦(下坎上巽,即风行水上)曰:“涣,流散也;又文貌,风行水上,而文成焉。”“风行水上,文理灿然,故为文也。”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这就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美的景观。对“风”之美加以描述并使它可确认为一个审美观念,我们不能不提到宋玉所作的《风赋》。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出于阿谀楚襄王的动机,将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民”之“雌风”两级,实即风力强劲之风和风力疲弱之风。他先描述了风的气势之美、力量之美: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侵淫谿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扬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


接着描写“清凉雄风”的自由自在之美,灵动飘逸之美:


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邸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帷,经于洞房。……


无形无状的风,被才子宋玉赋予种种动态之美,而这样变化莫测的风,触动不同感情状态的人产生不同的审美快感:“故其风中人状,直憯凄惏慄,清凉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这就是楚襄王“披襟而当之”生发美感愉悦的“快哉,此风”!宋玉将“雌风”即“庶人之风”描写得萎疲畏琐(“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那是不公正的,不足道哉。

宋玉的《风赋》,可启迪我们探讨古人赋予“风”的美学内涵。“风”之美,也有一个从触觉美向观念美升华的过程。

在《周易》中,“巽”有“入”之义,风总是顺其空间而入,入于虚,因而“巽”又有顺从、谦逊之义,将其人格化、精神化,于是可喻人“谦逊”“婉顺”的美德。在《易》之六十四别卦中,凡是与“巽”有关的卦,多数与“文”与“美”有些关系,演变推导出一些人文景观,如《小畜》卦,《象》曰:“风行天上,……君子以懿文德”; 《观》卦又说:“风行地上,……君子以省方观民设教”; 《姤》卦再说:“天下有风,……后以施命诰四方。”这几卦,实质以风指代一种美好的政治道德精神,而以这种精神教育感化百姓(即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过,草必偃”),就可造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周代十五个地区的民歌都命名曰“风”,示其“风以动之,教以化之”的功能,随后又以“美教化”概而言之,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美育”。

风之本为气,气流动为风,因此,有上述美感效应的风,当是气盛的体现,“天地之气,溥荡而至”,国家之气盛,则一国之风美;人之气盛,则人之风度、情采皆美。气是人的生命之本,一呼一吸之间维系着人的生命,气盛气衰,人的生命精神、生命力外观于形体容貌可以直观察觉,于是,“气”与“风”构造出一些并行不悖的审美术语,如,“气力”——“风力”、“气骨”——“风骨”、“气度”——“风度”、“气韵”——“风韵”、“气味”——“风味”等等。细品一下,凡言“风”者,美的色彩更为浓郁。“风”还与另一些美感意味鲜明的单字合成一些表述美化景物、美化人的词语。描述自然景物的有“风光”“风景”“风物”等;描述人物的,则于人之才华、感情、外在表现几乎无所不备,如“风华”(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风采”(《宋书·刘秀之传》:“秀之野率无风采”)、“风姿”(《世说新语·容止》:“骠骑王武子……隽爽有风姿”)、“风情”(《晋书·庾亮传》:“风情都雅,过于所望”)、“风神”(《世说新语·赏誉》:“王弥有隽才美誉……风神清令,言语如流”)、“风趣”(《古画品录》:“情韵连绵,风趣巧拔”)、“风流”(《世说新语·尝誉》范宁谓王忱:“卿风流隽望,真后来之秀”)等等,这些词语流行到现代,人们还常用常新。现代文艺理论中的“风格”一词,也是从品评人物而来。葛洪《抱朴子·行品》谓:“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世说新语·德行》谓:“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与“风”有关的词语,几乎都被接纳到美学、文学艺术理论中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特标《风骨》一篇,是开发“风”之美学内涵最早的专论。“风”之多种审美术语流行,以至使人忘记它是发生于触觉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