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

大二暑假,来远叔来找我:“我缺个小工,你来不来?”我正闲极无聊,一听有事情做,一天还有十五块工钱,便一口答应了。我们这一片新盖的房子只要搞装修,基本上都会找来远叔。这次我们要去的是王家垸的桂枝家,一大早我吃完早饭,就到来远叔的家门口,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摩托车后座两侧挂着塑料桶,里面装着装修用的各种小工具。来远叔让我坐到车上去,我迟疑了一下:“这不是平时花娘坐的么?”来远叔笑道:“你花娘骑自行车去,我们先过去开工。”花娘在灶屋洗碗,她向我挥挥手:“庆儿哎,你先跟叔过去好咯。我把衣裳晒了再去。”我说好,坐上车就出发了。

来远叔跟花娘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都出外打工了,儿子在念高中。我跟他们的二女儿以前是小学同学,还做过同桌,不过没怎么说过话。来到桂枝家,来远叔让我先把水泥给拌好,他上楼去抹墙。我这边正拌着,花娘骑车过来了。她身高一米六左右,穿着她儿子初中时的校服,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水泥点子,脚上一双旧解放鞋略显大,可能是来远叔不穿给她的。她下了车,冲着我笑喊:“秀才哎,累人啵?”我说还好。她嗓门大,抬头冲着楼上喊:“来远,你个吃鸡屎的!铲子都没带,忘七忘八的!”来远叔回:“有你不就行咯!”花娘笑骂道:“咿呀,都靠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裳给你生伢儿,你就是个甩手掌柜。”来远叔没回话,花娘笑呵呵地冲我点一下头:“秀才,俺和你叔都是个粗人,说话你恐怕不习惯。”我忙说没有。

水井离桂枝家有五十多米远,远远地我看见花娘挑着两桶水,稳健快速地过来了。到了门口,我说我试试看,花娘笑道:“怕你挑不起哟!”说着把扁担递给我,我试了试,两桶水死沉死沉的,我努力了半天,两桶水硬是没离开地面。花姐笑得拍我肩:“秀才,这都是我们粗人干的活儿,你好好读书就行了。”我不好意思地把扁担还给她。把水归置好,她又去挑黄沙,一担一担地挑过来,一边挑一边说:“秀才哎,你个傻子咯。莫站在太阳底下,到阴凉处站咯。”我说好,她又说:“你大学学么子?”我简单说了说,她说:“我屋东儿,要是有你这么爱学习就好咯,成天打架,我几不放心。”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要是累咯,就歇一会儿,白白嫩嫩的,晒黑了,你娘老儿要骂我咯。”我说没事儿。

做小工的那些天,拌水泥、切瓷砖、抹腻子,都是花娘教我来做的。来远叔在楼上忙,我们在楼下一边做事情一边说话。做了一会儿,花娘会抬头问:“秀才,累不累?你歇一会儿。”我说不累,她笑笑:“莫逞能咯,你看你一头的汗。”我也看她,快五十岁了,脸上皮肤黝黑,眼角有皱纹,牙齿也掉了几颗,说话时眼睛柔柔地看着对方。到了下午两三点,阳光炽烈,蝉鸣声一浪拍一浪,一丝风也没有。花娘起身,拿毛巾擦擦汗说:“你等着。”十来分钟后,她拎着一袋子水回来,一瓶矿泉水给正在砌墙的来远叔,一瓶冰红茶给我,来远叔笑说:“我就白水,人家都是红茶!”花娘撇撇嘴:“滚远点儿咯,人家秀才晒脱一层皮,还不要喝好点儿。你个老皮老脸的,有的喝就不错咯!”来远叔笑笑没说话。我问:“你不喝?”花娘摇摇手:“我带了冷开水来咯。”

做了几天,居然病倒了,头痛恶心,只好躺家里,可能这几天实在太热,中暑了。父母去地里干活了,我躺在竹床上午睡,迷迷糊糊之际,感觉有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我睁眼一看见是花娘,忙坐起来,她说:“你躺下!躺下!”我又躺下了,问她:“你没去桂枝家?”她说:“你来远叔在就行咯。”说着又看我脸色:“你脸白的!都怪我没照顾好你。”我说:“哪里有!”她坐着陪我说了一会儿话,临走前,塞给我三百块钱,我说:“我才做几天,没有这么多的!”她说:“你收咯,我心下才过得去。”看她真的有难过的神情,我就收下了,她走之前又说:“我买了个大西瓜,在你家灶屋的盆子里浸咯。等你舒服点,再吃。”

之后马上就开学了,我没有再跟来远叔做事情。大学生活忙忙碌碌,偶尔跟家里打打电话,说几句就挂了。有一次刚要挂电话,父亲说:“你来远叔从楼上摔下来了。”我啊的一声,第一反应是:“那花娘么办?”父亲说:“还能么办?!天天在家里照顾你来远叔。”春节回家,我到来远叔家里探望。堂屋、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来远叔靠在床上,见我来笑笑:“秀才哎,你来了?”我说是啊。他下半身瘫痪了,但并没有那种病人气。头发剪得短短的,胡子也刮了,看起来清清爽爽的。花娘给我端来一盒子糖果,招待我吃。她看起来也没有愁苦的神情,大红色羽绒服,大女儿给买的,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二女儿买的,三女儿给家里换了个大彩电,方便来远叔看。花娘细细地看我。“还是瘦咯!读书费脑子,瘦得跟猴子似的,”又抓了一把糖塞我手上,“多吃点儿。中午在我家吃饭,我炖了肉。”我忙说不了,家里饭已经做好了。花娘眼睛一瞪:“瞎说,一年到头看不到你,我去跟你老娘说。”

听母亲说,装潢的事情并没有停。花娘接下了来远叔的活儿,自己开着摩托十里八乡地跑,来远叔由她婆婆照顾。母亲说到一半,啧啧嘴:“你花娘嚯,跟个男人似的,不要命咯。水泥重得要死,她一口气扛到四楼,不歇肩!”又说起来远叔治病花钱不少,现在也欠了不少债,但这瘫痪是终生的了。不过,现在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经济上也能帮衬,儿子也上了大学,自己在学校勤工俭学。花娘没有装潢的活儿时,就去棉花厂里打打小工。我这次来她家,见墙壁都粉刷了一遍,灶屋也翻盖了,厢房还铺了地板。这些都是花娘一手操办的。

花娘一再让我留下来吃饭,我就不好意思再推脱了。饭桌搁在来远叔的床边,花娘三个女儿忙着摆桌,她们的丈夫坐在沙发上跟我一起看电视,花娘儿子出去拜年还没回来。花娘坐在床上,我们也坐好了。我们说说笑笑,花娘夹了一块鱼,把鱼刺拔掉,喂给来远叔吃;又盛了一碗鸡汤,试了试,不烫,又喂来远叔喝。来远叔微笑地看我们,又看花娘。花娘瞪他一眼:“看么子看?有么子好看的?”来远叔笑笑,不好意思了,又转头看我们。

吃完饭,花娘的女婿们都去打牌了,花娘的三个女儿都坐到了花娘身边,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大女儿英子摸摸她的脸说:“妈,你看你这一年都瘦了好多咯。”说着,声音忽然有些哽咽。花娘拍了她手一下:“人老咯,不都是这样。”她把三个女儿搂一块:“你们都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事儿来了莫怕,有么子怕哩!我是没得文化的,说不出来么子高深话儿。”她说时冲我笑笑:“让你见笑咯。”我忙摇头,她接着说:“俺自家莫垮下来,叫人家看不起。我没得么子本事,你们都尽管外面好好发展,秀才你也是,好好读书进学,我一把老骨头在老家做好我自家的,有么子好辛苦的!”一直沉默的来远叔突然说:“英子,你买的衣裳你老娘几爱哩。”花娘拍拍衣服:“何止嘞,裤儿我也爱,鞋我也爱,你们买的我都爱。”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起来。

天色渐晚,我也起身告辞回家。花娘送我出来,我说不用,她一定要送。走到大门口,她忽然让我等等,转身回去,拎了一个袋子出来,里面装满了各种吃食,我忙说:“花娘,我都好大咯。这些东西留给小孩子吃了。”她笑道:“你再大在我眼里也是细伢儿,你这么大的时候,”她手往下比比,“还没得我腰高,就来拜年要东西吃,都忘咯?”说着她把袋子塞我手里。“好好念书,读博士留洋当大官。到时候莫忘了你花娘就行咯。”我说:“好。”往家里走时,袋子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回头看花娘的家,楼上楼下都亮着灯,她们肯定还在聊天看电视。花娘说等我明年回来,肯定能看到她家盖的新房子,我相信一定会的——花娘说到,就一定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