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飞虹桥上的回忆(上)

林冽站在飞虹桥上,双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石栏。他嘴上叼着香烟,目光穿过墨镜和眼前的烟雾,望向远处横跨在河面上的巨型摩天轮。

记得当年被迫离开天江的时候,天江河远不如现在这样美丽。没有飞虹桥,也没有摩天轮,更没有这些矗立在河岸两旁一眼望不到头的摩天大楼。他心中有些悲凉——时间对没有生命的事物是多么宽厚仁慈,十几年的光阴把天江河畔雕琢得愈发年轻、时尚;可对生而为人的他,就显得残忍了许多。

难道不是吗?曾经的他无数次骑着自行车从这里经过,成群结伙,一呼百应。他的腰上别着最高档的随身听,车后座载着最漂亮的女伴。他的头发打着摩斯,身上穿着款式最流行的衬衫和喇叭裤,像极了香港电影里的大明星。而今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半点当初翩翩少年的影子。他习惯了戴着墨镜躲在暗处,也就习惯了低调做人。这些年他习惯了逆境中的一切,唯独没有习惯的就是顺应命运的安排,永远以林冽的身份活下去。

他无法忘记,他叫华呼啸,是外公华荣邦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亲外孙,是华爵皇宫不二的继承人。

他无法忘记,举行中秋家宴的游艇瞬间爆炸,他的母亲华凤好和生父沈树生就这样死于非命。

他无法忘记,若不是临时离开游艇去接墨云姨妈,他不可能幸免于难;正因如此,他才在岸边窥看到本应也呆在游艇上的华凤姝和方海林。他永远记得,他们当时并肩站在那,观望着海面上烧成火球的游艇,犹如观看一场期盼已久的海上日落。

十五岁的华呼啸定要跑到二人面前问个明白。他知道外公去世后,家族派系间因为继承人的分歧明争暗斗,但他不相信他的亲姨妈会为了铲除异己,不惜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发动家变。好在墨云姨妈及时拦住他,生拉硬拽将他带离现场。至此,他从谢墨云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明白了华凤姝为什么要对骨肉至亲痛下杀手。

华呼啸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报警,墨云姨妈却认为不妥。游艇爆炸显然是精心制造的意外,他们没有证据证明此事是华凤姝和方海林干的。铲除异己后,华爵皇宫只剩下华凤姝一人独大,报警的结果无非就是暴露华呼啸还活着,他们迟早会为他量身打造下一场意外。而游艇在海上爆炸,搜寻不到遗体很正常,正好可以掩盖华呼啸还活着的事实。一心复仇的华呼啸不想让墨云姨妈卷进内讧,便从她那拿了一笔钱,悄悄离开了天江。

华呼啸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三个月后,与中国边境一线之隔的M国小镇,出现一位名叫林冽的年轻人。

林冽会讲汉语普通话和简单的英语,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关心他的过去。虽然年纪轻轻,他却凭借丰富的夜场经验找到一份酒吧的工作。除了服务生,他还做过调酒师、公关、销售,总之就凭着从小在华爵皇宫耳濡目染学到的不成体系的本领在M国各大娱乐场所混得风生水起。

尽管如此,仇恨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心,他的灵魂没有一刻是轻松自在的。华凤姝和方海林的背影时常出现在梦里,逃亡异乡、大仇未报的现实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这样大的血海深仇该从何报起,每每想到这个毫无头绪的难题,他便只能跑到拳馆,把眼前的沙袋想象成华凤姝的脸或方海林的肚子。他只能告诫自己要耐心等待机会,这个机会将成为他的复仇之翼;而他此刻需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的准备。

机会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厌倦了在娱乐场所看别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改行在健身中心当起了私人教练。关于那个象征着复仇之翼的机会,他只能安慰自己该来的总会来。实际上,他几乎已经放弃了。他早已不是华爵皇宫的少东家,谁会正眼看一个疲于奔命讨生活的人?谁又会信任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名利场上,对彼此有价值才有情义好讲,而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让别人利用的地方。那段时间,林冽对未来很是心灰意冷,工作上勉强做到尽职尽责,平日里却如同行尸走肉。

这个时候和倪先生结识,算是偶然中存在的必然。

倪先生是健身中心的常客,四十多岁,不爱说话。他每隔一天来一次,每次独自锻炼大约一个半小时。林冽和他并不认识,只是时间长了经常碰见,才出于礼貌点头打个招呼。有一次倪先生健身时和两个恶霸起了冲突,林冽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从此便和倪先生越走越近。

林冽后来知道,这家健身中心是倪先生和两个朋友一起开的。倪先生每次来健身,随行保镖就在隔壁喝咖啡。那天要不是他出手,两个恶霸的下场恐怕会更惨。所以说,他实际上救的是那两个恶霸。

三个月后,他知道倪先生并不靠健身中心吃饭,实际上他是M国数一数二的木材批发商,由他经手的木材销往世界各地。

一年后,他知道和木材生意相比,倪先生的毒品生意更具规模也更加隐蔽。他在这片炙手可热的三角区域有稳定充足的货源,在世界各地有合作多年的买家,不愁销路。

蛰伏多年的林冽毫不犹豫地披上这对复仇之翼,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自己还能有别的选择。入伙后,他的一系列表现让倪先生相当满意,危急关头有勇有谋,关键时刻也狠得下心,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上位的决心。这正是倪先生希望看到的,林冽很符合他对接班人的要求。

和老一代当家人相比,少壮派的倪先生更加务实,也更加看中契约精神,对所谓江山传承嗤之以鼻。有一次喝多了,他对林冽大谈看法:“有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嘛——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那些腐朽的老家伙,赚了几个不义之财就把自己当土皇帝了,自己没本事才靠这见不得光的营生养家糊口,没想到竟然上了瘾,恨不得子子孙孙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这不是傻逼么?再说一个个活这么大岁数谁见过皇上?皇上不是死得早就是被人赶下龙椅了!”倪先生经常在一起泡澡的时候这样对林冽说:“我的目标就是五十岁退休,带着老婆孩子定居国外。一家人不为钱发愁,日子过得体面,孩子有个好前途也就可以了。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赚够钱之后全身而退。你一定要争气!你争气才能让兄弟们服你!才能让合伙人信你!这样我才能把江山交给你!”

林冽曾不解地问过倪先生:“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就因为那天我出手帮了你?”

倪先生的笑容有些神秘:“在那之前我观察你很久了,我只是相信我的直觉。”

后来林冽跟着倪先生去一个据点办事,发现当初在健身中心挑衅闹事的两个恶霸,竟是倪先生的手下。倪先生看到他大吃一惊的表情似乎相当满意,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叮嘱道:“现在这一刻起,我对你完全没有秘密了。记住,以后再有冲我下手的,都是真的,记得救我!”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江湖已经够险恶了,谁也不想养只狼在身边。你记住,忠诚,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倪先生四十六岁的时候,林冽已经从执行者出落成一名优秀的指挥者。对内能服众,对外独能当一面,加上有倪先生的提携,使得他在组织里稳坐第二把交椅。M国警方风闻倪先生会提前拖家带口逍遥法外,绞尽脑汁阻止他出境,但倪先生看上去胸有成竹,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脱身的办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果老六没有出现,倪先生或许真的可以提前退休,把一代枭雄的身份留在M国的边陲小镇,到大千世界换一种光明体面的活法;而林冽也会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感怀着他的知遇之恩,接手这番被他做到如日中天的不法事业。这都基于“如果”,现实却是——老六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