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星夜(中)

丧亲之痛伴随着“星夜”的副作用,深入杨湛的骨髓,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存欲望。

若非不甘心父母呕心沥血为他研制的“星夜”沦为黑道杀人灭口的工具,若非亲眼目睹戴维森及其背后的黑帮垄断着“星夜”的配方大赚特赚,杨湛恐怕早就向命运投降,将自己这半条残命交还给上帝。

来到天江后,杨湛将“星夜”的秘密告诉了姑妈陈天丽,陈天丽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侄儿因为断药而等死。可她不过是个医生,偷偷弄点麻醉药或许还可以,但配制“星夜”所需要的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搞不到的鸦原浆。

束手无策之际,她只能向她的老冤家彭祖民求助。彼时二人已在围城中困守多年,两人的恩怨不关杨湛的事,彭祖民倒也不计前嫌,亲自出面找到了他的老战友、华爵集团总经理方海林。

于是,在彭公馆某个隐蔽的房间里,杨湛按照烂熟于心的要点和步骤,亲手配制出由他独立完成的第一批“星夜”。当时在场的彭祖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系列复杂的实验操作竟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之手。而方海林一再帮忙的同时,也十分关心这些鸦原浆的去向。彭祖民为了能继续从他那拿货,不得不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这位在天江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的人物听完也照样吃了一惊。

随后,U国境内首先爆发生化毒品泛滥的丑闻,各种相关的暗杀事件几乎遍布全球。人们对生化毒品的概念一无所知,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暴动。

此时,方海林已经摸清了杨湛的身世,杨湛也看透了方海林的野心,两人很快一拍即合。杨湛声称他可以让原汁原味的“星夜”源源不断地从华爵皇宫夜总会的地下室里生产出来,天江将成为“星夜”在北U地区以外的唯一的集散地。而背后操控这一切的华爵集团,所获利益保守估算也将是数以亿计。作为交换条件,方海林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要在一年之内解决戴维森和他背后的黑帮,否则杨湛将随时终止合作。

对于这样的合作,陈天丽的支持不过是锦上添花,彭祖民的反对自然也无济于事。他们没有决定权,却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为了表示诚意,方海林在杨湛兑现承诺后,便亲自谋划为其报杀亲之仇,完成时间比约定提前了四个月。

当U国媒体对这场怀疑是黑手党内讧的暗杀行动进行报道和猜测时,杨湛并没有感到一丝放松。他恨戴维森等人杀了他的父母,却也更恨他们为什么不连他一起杀掉。或许他们以为他病入膏肓,不足以构成威胁吧。如今他们为那一念之差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却在复仇之火中获得了重生,从此化身魔鬼,与邪恶为伍。

在患病至今的八年中,杨湛四肢上的黄疹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全部表皮。即使天气再炎热,他也只能穿一件长袖衬衣,同学们却以为他在标榜自己是个常年呆在空调房里的少爷。他的性格在命运的摧残和药物的刺激下,变得愈发极端乖戾,以致于他不得不尽量呆在阁楼里,通过音乐、绘画和阅读来平复情绪,让那颗病态的心灵得到滋养与慰藉。然而,随着变异细胞A的活动能力日益增强,负责与其对抗的人造抑制细胞B也随之壮大,产生的副作用也愈发明显。和最初相比,杨湛注射“星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剂量也越来越大。他不忍心告诉姑妈,自己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

事实上,他不是没想过自杀。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于承认,即使生不如死,他依旧对死亡充满恐惧。

他曾多次像梵高那样举起手枪,却始终没有勇气扣动扳机。这份恐惧意味着他要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屈辱与懦弱。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给了自己一个不必求死的暗示,就是对命运的心有不甘。毕竟,他曾是父母引以为傲的化学神童,还曾被学术权威预言将成为未来二十年内华裔最大的骄傲。可当时谁又会想到,那看似光芒万丈、直通巅峰的康庄大道,走着走着竟突然成了凶险的断崖?他无法接受上帝给了他那么多,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拿走;他索性不再举起手枪为难自己,而是以“星夜”为复仇的武器,化身成了堕落天使——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想为人间留下点什么,无所谓是与非、功与过。“星夜”是他父母的研究成果,不能以此来证明他的天赋。于是,自三年前大仇得报后,他便开始怀着使命感站在实验室里,名义上是配制“星夜”,实际上却是偷偷研制“星夜”的疫苗。之前他已经能够从自己的血液里提取到人造抑制细胞B的抗体,前不久终于成功剔除该抗体中携带的变异细胞A。经过数次动物实验,目前基本上可以确定,注射过疫苗的动物可以对“星夜”实现免疫,而且尚未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实验成功的那天,杨湛热泪盈眶地将他的疫苗命名为“向日葵”。

按照原计划,“向日葵”研制成功后,杨湛便可视死如归,安心地等待着来自地狱的审判。死对于他来说本就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意味着无尽的痛苦。可既然如此,上帝为什么还要安排洛雅出现呢?自从上次在医院里不欢而散,他便打算借此和她疏远——因为他猛然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和她走得太近了!谁知她第二天竟塞给他一封极其幼稚的信,解释她对郭磊的关心完全出于友情,还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向郭磊道歉,为他们共同犯下的错误负责。他明明应该觉得她莫名其妙,自己却先莫名其妙心情大好。想到洛雅从来没问过他郭磊何以伤得如此蹊跷,他便隐隐不安。她从未怀疑过那不是一场意外,而他又是否配得上她的单纯与信任呢?

杨湛依旧戴着耳机望向窗外,眼睛的余光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洛雅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参加这次学农劳动,是他好不容易跟姑父彭祖民争取来的。他平时连体育课都免修,彭祖民最怕他在陈天丽出国工作期间出什么意外,直到他再三保证才勉为其难答应。可既然来了,面对洛雅写在脸上的期盼,他还是却步了。她在他眼中就像梵高的画作,时而奔放狂野,时而鲜活明快,总之都是他求而不得的美好。她才是真正的天使,和他相隔一个人间那么遥远的距离。想到这,他便觉得讽刺——那样一个她竟然一心想靠近这样一个他,这究竟是上帝对他的拯救,还是对他的惩罚?

或许,拯救本身就是最严厉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