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朝(持)而盈之,

不若其已。

窖(揣)而允(锐)之,

不可长葆(保)也。

金玉盈室,

莫之能守也;

贵富而骄,

自遗咎也。

功遂身退,

天之道也。

储聚(财物)而至于盈满,

不如适可而止;

锻打(锋刃)而臻于锐利,

难以长久保持。

金银珠玉堆满屋室,

没有人能常守不失;

富贵而孳生骄逸,

难免把祸患留给自己。

功成业就了就该引身而退,

(须知)这可是自然的常理。

【校释】

(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允(锐)之,不可长葆(保)也。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上一“不”字下残损五字,据乙本当为“若其已。揣而”;次一“之”字上之字残存右半“摀”,“摀”疑为残其下部之“兑”,其与左旁(或“金”或“木”等)相合当为读作“兑”(ruì)之字(或“锐”或“棁”等);次一“之”下衍两字,首字残不可辨,次字为“之”;“可”上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不”;末句句末,乙本“也”甲本作“之”。甲、乙本用字略异,而句脉、文义从同。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窘而窌之,不不若已。湍而群之,不可长保也。”“窘”,通“持”,为“持”之借字。“窌”,通“盈”,为“盈”之借字。“不不若已”,衍一“不”字而脱一“其”字,当为“不若其已”。“湍”或为“揣”(zhuī)之误(“揣”亦读作tuán),“群”(群纽文部字)与“允”(匣纽文部字)音近而借作“允”,“允”与“兑”因形近相混而通用,“湍而群之”当为“揣而兑之”。正误后,其句脉、文义与帛书本略从同。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zhuī)而棁(ruì)之,不可长保。”校之以帛书乙本(甲本多有残损),其用字虽有异,如帛书乙本“朝”(zhì)王本作“持”(“朝”、“持”同义),乙本“若”王本作“如”,乙本“窖”王本作“揣”(“窖”为“揣”之别构),乙本“允”王本作“棁”(“允”、“棁”皆通“锐”),但二者句脉、文义并无不同。

※诸传世本多有与王弼本略异者,其如:陈景元称引严遵“持”作“殖”,“持而盈之”为“殖而盈之”。司马光本,“持”作“恃”,“持而盈之”为“恃而盈之”;“棁”作“锐”,“揣而棁之”为“揣而锐之”。易州景龙碑本,“如”作“若”,“已”作“以”,“不如其已”为“不若其以”;“棁”作“锐”,“揣而棁之”为“揣而锐之”。遂州龙兴观碑本,“如”作“若”,“棁”作“锐”,“保”作“宝”,整节文字为:“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宝。”傅奕本,“揣”作“”,“揣而棁之”作“而棁之”。苏辙本,“棁”作“锐”,“揣而棁之”为“揣而锐之”;“可”作“如”,“不可长保”为“不如长保”。易州开元幢本、邢州开元幢本、易州景福碑本、庆阳景祐幢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影宋、道藏)本、李约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王真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白玉蟾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李道纯本、邓锜本、刘惟永本、杜道坚本、吴澄本、林志坚本、张嗣成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薛蕙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棁”作“锐”,“揣而棁之”为“揣而锐之”。

“朝”,传世本多作“持”,郭店楚简本作“窘”(持)。蒋锡昌《老子校诂》按语云:“《越语》‘持盈者与天’,《史记·楚世家》‘此持满之术也’,《诗·凫鹥序》‘能持盈守成’,皆‘持盈’连言,盖为古人成语。‘盈’之作‘满’,则以惠帝讳而改。老子欲与下句‘揣而棁之’相对,故将‘持盈’二字变作‘持而盈之’也。《说文》:‘持,握也。’《凫鹥序》疏:‘执而不释谓之持。’是‘持盈’,犹执盈而不失也。”(蒋锡昌:《老子校诂》,第50页)所解可通,亦颇有理据。

“窖”同“揣”,有治、捶、锻义;《说文·手部》:“揣,量也。……一曰捶之。”帛书整理小组注云:“‘窖’从手,短声,与‘揣’音近通假。揣,治也。”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亦云:“乙本‘窖’字即‘揣’别构,二字声符一作‘短’,一作‘耑’,‘短’与‘耑’皆端纽元部字,读音相同。”(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第259页)高亨《老子正诂》则谓:“‘揣’疑借为‘段’。《说文》:‘段’,椎物也,从殳,耑省声。字衍为‘锻’。《说文》:‘锻,小冶也,从金,段声。’冶金必以椎椎之,故‘段’、‘锻’古今字也。‘揣’、‘段’、‘锻’同声系,古通用。”(高亨:《老子正诂》,第22页)“兑”通“锐”,锐利、锋利之意;《类篇·儿部》释“兑”为“锐”,王先谦《荀子集解》释《荀子·不苟》“见由则兑而倨”云:“兑,与锐同。”“窖(揣)而兑(锐)之,不可长葆(保)”,谓锻打(锋刃)而臻于锐利,则难以长久保持。

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贵富而骄,自遗咎也。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莫之”下少一“能”字,“骄”作“筇”(“骄”之异体),其他字句则与乙本从同。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金玉窌室,莫能兽也。贵福乔,自遗咎也。”其“盈”作“窌”,郭沫若等《管子集校》释《管子·宙合》“窌儒”引王念孙语云:“‘窌’当为‘逞’,‘儒’当为‘偄’(nuò),皆字之误也。‘逞’与‘盈’同,‘偄’与‘窚’(ruǎn)同。盈窚犹盈缩也。”其“兽”为“守”之借字,“福”为“富”之借字,“乔”为“骄”之借字,“贵富”(“贵福”)下少一“而”字,整节文义与帛书本略相侔。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其用字与帛书本略有别,但句脉、文义无异。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稍异者则有:傅奕本、范应元本,“堂”作“室”,“金玉满堂”为“金玉满室”,除“盈”为避汉孝惠帝讳改“满”外,与帛书本从同。范应元注云:“‘室’字,严遵、杨孚、王弼同古本。”由此可知,范氏所见王弼本与今传之王弼本有异,其亦与帛书本从同。易州开元幢本、邢州开元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陈景元本,“骄”作“)”,“富贵而骄”为“富贵而)”。《群书治要》本,“自遗其咎”作“还自遗咎”。

“盈”,满、充、充满之意;《广雅·释诂四》释“盈”为“充”,张志聪《黄帝内经素问集注》释《素问·五运行大论》“其化为盈”云:“盈,充满也。”“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谓金银珠玉堆满屋室,没有人能常守不失。

“遗”,留、遗留之意;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汉纪二》“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云:“遗,留也。”“贵富而骄,自遗咎也”,谓富贵而孳生骄逸,难免把祸患留给自己。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遂”作“述”(“述”为“遂”之借字),“退”作“芮”(“芮”为“退”之借字),“天”字后残损多字,据乙本此节所损当为“之道也”。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攻述身退,天之道也。”“攻”为“功”之借字,“述”为“遂”之借字,字句与帛书乙本大致从同。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功遂身退,天之道。”除句末少一“也”字外,与帛书乙本从同。

※诸传世本中多有与王弼本略异者,其如:易州景福碑本,“功”与“遂”间多“成名”二字,“道”下有“也”字,整节文字为:“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庆阳景祐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影宋、道藏)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强思齐本、王真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白玉蟾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李道纯本、邓锜本、刘惟永本、杜道坚本、吴澄本、林志坚本、张嗣成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薛蕙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功”与“遂”间多“成名”二字,“功遂身退”为“功成名遂身退”。遂州龙兴观碑本,“功遂身退”作“名成功遂身退”。傅奕本,“功遂身退”作“成名功遂身退”。李约本,“功遂身退”作“功成事遂身退”。易州景福碑本、《群书治要》本,“功”与“遂”间多“成名”二字,末句句末有“也”字,“功遂身退”为“功成名遂身退也”,“天之道”为“天之道也”。

“遂”,成、完成之意;郑玄注《礼记·月令》“百事乃遂”云:“遂,成也。”“天”,这里指自然;郭象注《庄子·大宗师》“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云:“天也者,自然者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谓功成业竟之时引身而退乃是自然之常则。1

【疏解】

本章依然取譬以喻理;上章以“水”为喻而导人于“不争”,本章则以“持盈”、“揣锐”等为喻而导人于“不盈”。“不争”而“无为”所趋在于“静”,“不盈”而“无欲”所致在于“虚”,因而由“不争”、“不盈”这一否定语态所要肯定的则正如此后之十六章所云:“致虚极”而“守静笃”。

“朝(持)而盈之,不若其已”,这是以敛财为譬晓喻“不盈”之理。积贮钱物以求盈满原是世俗中的一种人生常态,然而处在这常态中的人们却很少反省这样一个事实,即嗜财的欲望一旦被激起便永无厌足之日,其结果反倒是人为外物所累而不能自拔。人牵累于物不合于人生之自然,老子遂规劝人们与其为了没有底止的盈满而折损人生,不如趁早止息追逐盈满的欲念而使存心归于朴真。“窖(揣)而允(锐)之,不可长葆(保)也”,乃是以锻造兵刃为喻对那种不厌其足求取锐利的欲心予以警示。锋刃欲利必至于其愈薄,而薄则易于损毁、难以历久。“持盈”、“揣锐”都是极浅近的喻例,却又都含有耐人寻味的幽趣,老子就此把问题引向对人的欲求未可恣意盈衍的告诫。

“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是“持盈”之譬的又一种表达,“贵富而骄,自遗咎也”则道出了“揣锐”之喻的真正寓意。从“朝(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到“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其所述理趣可一言以蔽之为抑其“盈”;从“窖(揣)而允(锐)之,不可长葆(保)也”到“贵富而骄,自遗咎也”,其所述理趣亦可一言以蔽之为挫其“锐”。倘以无欲或去欲对前后贯穿的义理作一种总体把握,抑其“盈”或挫其“锐”又皆可归结于“不盈”。

“不盈”见之于事业与为人,尤其是见之于那些治理邦国、天下的“圣人”,即是所谓“功遂身退”。老子把与功成业就相随的谦退处下称作“天之道”,这是在以“天”为范本诱示人。“天”对万物的施与无所为而为之,因而总是“功遂”即“身退”。“退”是“不居”,也是“不争”而“不盈”,其终极依据则在于所谓“道冲”——道冲虚淡泊而无欲无为,而这无欲无为却又正是它的所欲所为,亦即所谓“为无为”(《老子》六十三章)而“欲不欲”(六十四章)

一如孔子喻道以水可用来比勘老子论道的水之喻,孔子所倡说的“挹(yì)而损之之道”亦可用来比勘老子由“道冲”而诲导的“不盈”之说。《荀子·宥坐》载:“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qī)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这“挹而损之之道”与老子抑“盈”挫“锐”之意致约略相通,儒、道两家的学缘也可就此探其梗概。不过,“挹而损之”毕竟以“仁”为价值取向而其所据在于“执中”,而抑“盈”挫“锐”却以“复朴”为要旨且终究趣归于“守冲”,这是孔、老之道所以通而不同之大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