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21日,上海虹口。
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凉,薄雾缭绕。
城市刚刚苏醒。
街上车辆稀少,行人寥落。
二十一岁的管文标,穿着一件亚麻格子西装,骑着自行车匀速前行。
管文标四下巡睃,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身材高大挺拔,肌肉匀称结实,脸部线条轮廓分明,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微笑或不微笑的时候,都会给人一种乐天知命,玩世不恭的错觉。
这种略带一丝邪性的面相,反倒强化了他的男性气息。
晨光熹微,管文标骑车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他捏住手刹,在一幢欧式楼房拐角处停车,双眼机警盯住十字路口。
天渐渐亮起来,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侧面街口疾速而来。
此人身材矮胖,脑袋微秃,面部肌肉紧致,穿一件墨蓝色棉布套头便装,完全是平民打扮。
尽管晨雾缭绕,能见度受到影响,管文标还是一眼认出此人——日本陆军少佐渡边次郎。
管文标与渡边次郎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
两人为了一笔巨额财富,彼此结下了难以摆脱的恩怨。
今日再见,两人已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了。
渡边次郎骑行速度很快,从十字路口一闪而过。
他并没有发现街边洋房拐角的管文标。
管文标扶正车头,快速踏动自行车脚蹬,朝渡边次郎骑行的方向追过去。
渡边次郎的公开身份,是花和日用品商店的老板。
真实身份是日本陆军的少佐特工。
他在法租界开了一家日杂店,以此为掩护,专门为侵华日军收集情报。
一个月前,渡边次郎得到准确情报,确认了军统上海站情报员梅广九的真实身份,导致梅广九全家三口被日本宪兵捕获。
日本宪兵为了从梅广九口中获得情报,无所不用其极。
当着梅广九的面,奸淫了他的妻子。
最后当着他十岁女儿,将梅广九凌迟处死......
梅广九曾经是黄埔军校顶尖的神枪手,担任过军统特训班的教师,管文标跟他学过各种枪支的射击。
那天,管文标在别动队李峰副处长的办公室,看到梅广九浑身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照片时,血液一下涌到头部,肠胃痉挛抽搐,恶心得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梅广九被杀后,花和日用品商店随之关闭。
渡边次郎长达五个月没有露面。
直到第六个月,渡边次郎恢复了清晨骑车锻炼身体的习惯。
管文标通过眼线,侦查到渡边次郎蛰居的住所。
他在渡边次郎住所附近,踩点观察了十七天,摸清了渡边次郎的晨练规律。
渡边次郎每周都要抽出三、四天时间,大清早骑着自行车疾行六公里,以此锻炼身体。
此刻,管文标疾速踩着自行车脚蹬,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他的骑速显然已经超过渡边次郎。
跟踪是一个技术活。
距离目标太近,容易被目标发现。
太远又容易被目标甩掉。
保持适当距离,并以人群、车流作掩护,是跟踪的基本原则。
但管文标今天并不是执行跟踪任务。
他必须尽快靠近渡边次郎,伺机击毙这个欠着血债的日本间谍。
渡边次郎的背影越来越近,结实的后背和硕大的头颅清晰可辨。
越是接近渡边次郎,管文标心中怒火就越是按捺不住。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梅广九教给他的射击技术,亲手干掉渡边次郎。
两辆自行车相距还有不到百米,管文标右手伸进敞开的西装,摸到斜挎在腰间的勃朗宁M1935(Hi-Power)手枪,打开了枪套上的锁扣。
这支时下最具威力的自动手枪,令他信心倍增,心里踏实不少。
为执行这次行动,管文标向李峰副处长借了这支勃朗宁M1935。
勃朗宁M1935量产之后,中国军方就向比利时FN公司批量订购了该型手枪。
随着欧战爆发,此枪只供应中国八百余支,其中相当一部分为军统人员占有。
勃朗宁M1935容弹量大、精度极佳,拆卸式双排弹匣可装13发9×19毫米子弹,如果再加上膛内的1发子弹,十四发子弹干掉渡边次郎的小命,肯定绰绰有余了。
渡边次郎警惕性极高,很快发现身后有人尾随。
他减缓车速,扭头回望,一眼认出了管文标。
渡边次郎打个冷颤,自行车不由晃悠一下,方寸大乱。
渡边次郎知道管文标已经加入军统。
此刻被管文标追踪,意味着死神已经逼近。
管文标死死盯住渡边次郎的背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心中只想一枪干掉这个日本间谍。
渡边次郎惊慌失措,突然一个急拐弯,窜进一条窄小的马路。
他想通过这条小道,进入不远处的吴淞路。
那条大街上有日本宪兵巡逻,人多车杂,要安全得多。
管文标紧随其后,也拐进了小马路。
他心中暗喜: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道,更有利于实施刺杀,一举击毙渡边次郎。
渡边次郎满头大汗,心中懊悔不已。
太大意了,真不该在梅广九被杀后过早露面!
梅广九被抓获后,渡边次郎就成为对手定点清除目标。
按照特工的惯例,他应该离开上海,至少要蛰伏一年以上的时间,才比较安全。
更何况,除了梅广九的血债,渡边次郎还攫取了管氏家族的百年老店。
仅凭这一点,管文标绝不可能饶过他!
渡边次郎紧咬牙关,毫不犹豫从腰间拔出手枪。
他猛然转身,朝管文标开了一枪。
“砰——”
枪声在寂静的清晨异常刺耳。
渡边次郎开枪射击,除了阻止管文标的追击,也是在向前面吴淞路巡逻的日本宪兵报警求助。
管文标本能地冷颤一下。
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根本来不及躲闪。
他弓起身子猛踩车蹬,自行车嗖地一下,迅速直逼渡边次郎。
渡边次郎大惊失色,再次转身朝管文标又开一枪,慌乱中仍然没有击中目标。
日本人两次转身射击,车速已然慢了下来。
管文标目测渡边次郎不到十米,便果断抽出勃朗宁手枪。
他左手扶稳车把,右手持枪向渡边次郎的背影,砰、砰、砰——,连开三枪。
勃朗宁枪口青烟缭绕。
三个弹壳向右侧飞迸而出,叮叮咣咣落在地上。
一粒子弹射进渡边次郎的后背,另一粒子弹击中腰部。
渡边次郎像是被重锤猛然一撞,忽地往前一窜,连人带车摔出十几米开外。
管文标紧捏刹车,自行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奇怪刺耳的声音。
渡边次郎倒在血泊里,并没有断气。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管文标将车子扔在一边,双手持枪瞄准渡边次郎的脑袋。
渡边次郎绝望、惊恐地盯着管文标的枪口,惊恐地喊道:“文标君,别,别开枪,听我解释......”
管文标毫不犹豫扣动手枪扳机,“砰”地补射一枪。
渡边次郎头颅碎片乱飞,鲜血四溅。
呜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响成一片。
连续不断的枪声,惊动了吴淞路上巡逻的日本宪兵,一辆日本宪兵巡逻车出现在街口。
管文标抓起地上的自行车,飞身跃上,朝相反方向快速骑行。
一辆黑色轿车疾速驶来,在管文标身前骤然停住。
管文标扔掉自行车,迅速坐进轿车。
黑色轿车轰然启动,绝尘而去。
开车接应管文标的人,是行动处副处长李峰。
他对当地路线非常熟悉,驾车在马路上三绕两拐,很快就离开了日本宪兵的控制范围。
管文标坐在轿车里,喘着粗气,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一言不发。
李峰扭头望一眼管文标,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打掉了?”
管文标点点头:
“打了。身上两枪,头上一枪,脑袋彻底开花了。”
李峰点点头:
“干得漂亮!终于可以告慰梅兄在天之灵了。”
管文标微微闭上眼睛,回味着刚才击毙渡边次郎的过程,内心波澜不惊,出奇的平静。
亲手干掉日本间谍渡边次郎,算是平了一起国恨,也了结一桩家仇。
国恨家仇使管文标变得异常冷酷。
管文标强迫自己不去想梅广九死时的惨状,不去想父亲面目皆非的遗容。
黑色轿车来到一个河边小树林旁停下。
李峰递给他一个提包,说道:
“去树林里用汽油烧掉外套,然后把手和脸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
管文标接过提包,下车进入树林。
他把染上血迹的西装脱下来,浇上汽油一把火烧了。
在小河边洗净了手上、脸上的血渍,换上了李峰准备好的另外一套西装。
重新回到轿车后,管文标把勃朗宁M1935枪套,交还给李峰。
“处座,谢谢你的枪。”
“枪好使吗?”
“绝对好枪。”
李峰启动了轿车,看一眼管文标,微微笑道:“为嘉奖你今天的功勋,这支枪归你了。”
管文标瞪大眼睛:“真的吗?”
“你值得拥有这支枪。”
“多谢处座,这太意外了。”
管文标双手握紧褐色真皮枪套,情不自禁笑了。
李峰说道:
“文标,国家需要你这样有血性的汉子,好好干,以后前途未可限量。”
管文标点点头。
李峰直视前方,专心开着车,似乎不经意说道:
“这次干掉渡边次郎,不仅为梅兄报了仇,也为你们管氏家族报了仇,你的心愿终于算是了结了,可喜可贺啊。”
管文标扭头朝李峰望去,只见李峰若无其事开着车,神色淡定。
李峰刚才说的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其它用意。
管文标心中却波澜起伏。
两年前,管文标认识了渡边次郎。
两人自此进入莫名的博弈。
若不是结识李峰,今天的复仇,恐怕不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