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楚辞》是《诗经》之后的又一部诗歌总集，是西汉刘向所辑的楚地诗体作品的集子，收录了战国时楚人屈原、宋玉及汉代一些作家的辞赋，其中以屈原的作品为主。这些辞赋的题材、形式、语言、风格都具有浓厚的楚地色彩，所以叫“楚辞”。

《楚辞》中有很多方言、俗语，句中句末多用“兮”字，以调节语言和韵律，句式参差不齐。它开创了我国古代浪漫主义诗风，与《诗经》一起成为我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两大源头，古典诗歌的典范。

卜居

所谓“卜居”即通过问卜来指示自己如何做人、如何处世。屈原被逐三年没能见到楚怀王，尽忠报国反被谗言所害，心烦意乱，于是前去问卜。屈原连设八问，以“宁……将……”的句式，正反两面反复对照，表面上看，似乎是他对人生道路和处世原则选择上的疑惑，实际上表达了他对是非颠倒的混浊世界的震惊与愤慨。

屈原既放[1504]，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1505]：“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䇲拂龟曰[1506]：“君将何以教之？”

【注释】

[1504]屈原：名平，字原，战国时楚国人。楚怀王时曾任左徒、三闾大夫，后被流放，长期过着流亡生活，最后投汨罗江而死。他传世的代表作品有《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

[1505]太卜：官名。卜筮官之长。

[1506]筴：同“策”，蓍（shī）草。龟：龟壳。龟和策都是古代占卜用的工具。

【译文】

屈原已遭放逐，三年没能再见楚怀王。他竭尽才智，忠贞不贰，却遭受谗言，被楚怀王疏远隔绝，他不免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去见太卜郑詹尹，说：“我心中有些疑惑，想通过先生您的占卜决定。”郑詹尹连忙摆正蓍草，拂净龟壳，问：“您有何见教？”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1507]，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1508]，斯无穷乎[1509]？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1510]？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慄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1511]？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1512]？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乎[1513]，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1514]，将随驽马之迹乎[1515]？宁与黄鹄比翼乎[1516]，将与鸡鹜争食乎[1517]？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1518]，蝉翼为重，千钧为轻[1519]；黄钟毁弃[1520]，瓦釜雷鸣[1521]；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注释】

[1507]悃悃（kǔn）款款：诚实忠信的样子。

[1508]将：还是。送往劳来：随处周旋，巧于应酬。

[1509]斯：连词，则。穷：困境。

[1510]媮（tōu）：苟且，怠慢。

[1511]哫訾（zúzǐ）：阿谀奉承的样子。慄斯：小心求媚的样子。斯，虚词。喔咿嚅唲（rúér）：强颜欢笑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

[1512]突梯：滑溜的样子。滑（ɡǔ）稽：圆滑的样子。脂：脂膏。韦：熟皮。絜（xié）：用绳子围绕圆柱形物体。楹：柱子。

[1513]凫（fú）：野鸭子。

[1514]骐骥：两种良马的名字。亢：通“伉”，并。轭：是车辕前面用来架马的横木。

[1515]驽马：劣马。

[1516]黄鹄（hú）：天鹅。

[1517]鹜（wù）：鸭。

[1518]溷（hùn）浊：混乱污浊。

[1519]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钧”，“千钧”即三万斤，常用来形容物之重。

[1520]黄钟：这里是乐器名。

[1521]瓦釜：陶土制的器具。

【译文】

屈原说：“我是应该诚恳朴实，保持忠心，还是四处周旋应酬，以免陷于困境呢？是应该锄草耕作，勤劳务农，还是去游说权贵，追求虚名呢？是应该直言不讳，不顾安危，还是顺从世俗，贪图富贵，苟且偷生呢？是应该超脱尘俗，卓尔不群，保持自己的本性，还是阿谀谄媚，强颜欢笑，去事奉楚怀王的宠姬呢？是应该廉洁正直，洁身自好，还是迎合世俗，像油脂那样光滑、像熟牛皮那样柔软地去趋炎附势呢？是应该像日行千里的骏马那样驱驰，还是像浮游水面的野鸭那样，随波逐流，苟全性命呢？是应该与良马并驾齐驱，还是追随劣马的足迹呢？是应该与天鹅比翼齐飞，还是同鸡鸭一道争食呢？所有这些，哪个是吉哪个是凶？我应该何去何从？世道混浊不清，以为蝉翼是重的，以为千钧是轻的；贵重的黄钟遭到毁弃，劣质的瓦器反而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佞小人飞扬跋扈，贤明之士默默无闻。唉，还是默默无闻吧，有谁知道我的廉洁忠贞呢？”

詹尹乃释䇲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1522]，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䇲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1522]数：指占卜。逮：及，到。

【译文】

郑詹尹放下蓍草向屈原致歉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事物总会有不足之处，智者也有糊涂的时刻，占卜未必事事都能预料，神明也有不能通达之处。就按您的心意，照您的意志办事吧。龟甲和蓍草确实不能预知这些事！”

宋玉对楚王问

本文以“对问”的形式，表现了宋玉超然独处、不同流俗的情怀，反映了他在仕途上的失意潦倒以及楚顷襄王时朝政日非、贤能人士受谗毁的现实。写作上宋玉运用了比喻手法，先以“曲”与“和”作比照，再以“凤凰”与“鷃”、“鲲鱼”与“鲵”作比照，从而引出自己志趣绝俗、超然独处的品德与情操。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1523]：“先生其有遗行与[1524]？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1525]？”

【注释】

[1523]宋玉：战国后期楚国人。相传为屈原的学生，在楚怀王、顷襄王时做过文学侍从类的官。

[1524]遗行：有失检点的品行。

[1525]庶：众。誉：称赞。

【译文】

楚襄王问宋玉说：“先生大概有不检点的行为吧？为什么士人百姓们对你非议得如此厉害呢？”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译文】

宋玉回答说：“是的，的确如此，确实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宽恕我的罪过，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

“客有歌于郢中者[1526]，其始曰《下里》、《巴人》[1527]，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1528]；其为《阳阿》、《薤露》[1529]，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1530]，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1531]，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1532]，其和弥寡。

【注释】

[1526]郢：楚国国都，在今湖北江陵。

[1527]《下里》、《巴人》：都是楚国通俗的乐曲。

[1528]国：国都。属（zhǔ）：聚集。和（hè）：跟着唱和。

[1529]《阳阿（ē）》、《薤（xiè）露》：都是楚国比较高雅的乐曲。

[1530]《阳春》、《白雪》：都是楚国高雅的乐曲。

[1531]引商刻羽，杂以流徵（zhǐ）：古代有五声，即宫、商、角、徵、羽，后又增加了变徵、变宫，成为七声，表示七声音阶的七个音级。这里用音级的复杂变化来形容音乐技巧的高超。

[1532]弥：越，更。

【译文】

“有位客人在郢都唱歌，开始唱的是《下里》、《巴人》，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有几千人；后来唱《阳阿》、《薤露》，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有几百人；等到唱《阳春》、《白雪》时，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不过几十人；当他唱歌时引用商声、刻画羽声，夹杂以流动的徵声，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不过几人而已。这就是说，所唱的曲调愈是高雅，能与之唱和的也就愈少。

“故鸟有凤而鱼有鲲[1533]。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1534]，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1535]，夫藩篱之鷃[1536]，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1537]，暴鬐于碣石[1538]，暮宿于孟诸[1539]，夫尺泽之鲵[1540]，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

【注释】

[1533]鲲（kūn）：传说中的一种大鱼。

[1534]绝：超越。

[1535]杳：高远。冥：深。

[1536]鷃（yàn）：一种小鸟。

[1537]昆仑：即今新疆、西藏地区的昆仑山脉。墟：山脚。

[1538]暴（pù）：暴露在阳光之下。鬐（qí）：鱼脊鳍。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

[1539]孟诸：泽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1540]鲵（ní）：一种小鱼。

【译文】

“所以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凤凰展翅高飞九千里，穿越云霓，背负苍天，脚踏浮云，翱翔在极高远的天空，那跳跃在篱笆间的鷃雀怎能和它一样了解天地的高远呢！鲲鱼清晨从昆仑山脚出发，中午在碣石山上歇息，夜晚停宿在孟诸泽，那一尺来深水塘里的小鲵怎能和它一样测量江海的广阔呢！

“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1541]，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释】

[1541]瑰意琦行：卓越不凡的思想行为。瑰、琦，奇异美好。

【译文】

“不只是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士人之中也有英才。圣人有高洁的情操和美好的行为，超尘脱俗，卓尔不群，那些世俗之人又哪里能够理解我的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