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着三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从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着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着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那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三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着那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1]，每人各得一截，其馀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

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田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2]。这话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时，其树无人整理，自然端正，枝枯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3]，武三思专权^[4]，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5]，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故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6]。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安^[7]，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8]，野无谷驹之叹^[9]。原来汉朝取士之法^[10]，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11]，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12]，惟以孝廉为重^[13]。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14]，还有几千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15]，不知多少分上钻刺^[16]，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17]，伯夷之廉^[18]，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某人孝廉^[19]，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20]，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着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耰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21]，涕泣不已。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22]，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由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23]，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24]。下诏会稽郡，太守奉旨，檄下县令^[25]，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分付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惰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付奴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付已毕，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长安城中，闻得孝弟许武之名，争来拜访识荆^[26]，此时望重朝班，名闻四野。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许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年皆强壮，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为兄之道。况我家世耕读，侥幸备员朝署^[27]，便与缙绅大家为婚^[28]，那女子自恃家门，未免骄贵之气，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29]，异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妯娌之间，怎生相处？从来兄弟不睦，多因妇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渐也。”腹中虽如此踌论^[30]，却是说不出的话，只得权辞以对^[31]，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妇^[32]，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众人闻之，愈加敬重。况许武精于经术^[33]，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34]，往往来请教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窾要^[35]。但是许武所议，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之职^[36]。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37]，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38]。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39]先父母早背^[40]，域兆未修^[41]；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伦之中^[42]，乃缺其三。愿赐臣假，暂归乡里，倘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笞，奔驰有日。

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43]，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44]。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45]，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许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

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46]，惟命^[47]。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棨戟^[48]，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又阅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己，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只此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49]，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50]。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51]。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妯娌之间，也学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那汉朝清议极重^[52]，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53]。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廉，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登厦，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54]，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值父老公举他真学真廉，行过其兄，把二人申报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一同举荐。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奉玄束帛^[55]，备陈天子求贤之意。许晏、许普，谦让不已。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辞。”

二人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卿是许武之弟乎？”晏、普叩头应诏。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56]，此乃帝王盛典。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臣幼失怙恃^[57]，承兄武教训，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天子闻对，嘉其谦德，即日俱拜为内史^[58]。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59]。居官虽不如乃兄赫赫之名，然满朝称为廉让。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二弟拆开看之，书曰：

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二疏有言^[60]：“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

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天子不许。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年入仕，备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三人，天性孝友。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61]，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陛下不若姑从所请，以遂其高。异日更下诏征之。或仿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天子准奏，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以尽兄弟之情。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许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闻他呼唤，尚不敢不来，况且加个“请”字？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众人都道：“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僭先！”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62]，许武出仕已久，还叫一句“长文公”。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了，虽是九卿之贵，乡尊故旧，依旧称“哥”。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乡亲下降，有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被劝，只得吃了。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各敬一杯。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63]，借花献佛，也要奉敬。”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谕金玉之言，老汉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耸然。正是：

斥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64]。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事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指着晏、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65]，有玷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原来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众人还未晓其意。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二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66]，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婢，悉据为己有。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有廉让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67]，吾志已遂矣。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尽数开载在那册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得知。”

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齐声称叹不已。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屑，不能自致青云之上，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兄长盛德，从古未有。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兄长挂念。”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生殖^[68]。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于耰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69]，宜资庄产，以终廉节。”晏、普又道：“哥哥为弟辈而自污，弟辈既得名，又欲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不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若径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70]。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分处，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粟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71]，以赡乡里，许晏、许普闻知，亦各出己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

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72]，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

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73]，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公九卿^[74]，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75]。”人皆服其高见。

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76]，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77]，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来愧死^[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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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粗本：粗大的树干。

[2]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孟子引用的殷王太甲的话，见于《孟子·公孙丑上》。自作孽，自己作祸。

[3]韦氏乱政：韦氏（？—710)是唐中宗李显的皇后。神龙元年（705)唐中宗李显复位。韦氏勾结武三思等专擅朝政，以其从兄韦温掌握实权，形成一个以韦氏为首的专政集团。纵容女儿安乐公主卖官鬻爵，又大肆修建寺庙道观，奢侈无度。景龙四年（710)韦氏谋杀中宗立温王李重茂为帝，临朝称制。

[4]武三思（？—707)：并州文水（今属山西）人。武则天之侄。则天称帝时封为梁王。私通韦后，因谋废太子李重俊被杀。

[5]《诗经·棠棣》之义：《棠棣》开首四句是：“棠棣之华，鄂不(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郑玄解释说，鄂（萼）是花（华）托子，拊于鄂足。花与萼及萼足互相依托，就显得光明兴盛了。，光明貌。这讲棠棣的两句是“兴”，是比喻，引起下两句的意义：“弟以敬事兄，兄以荣覆弟，恩义之显，亦然。”弟兄众多又能和睦，就强盛有光辉了。常、棠古音同。

[6]“六朝”句：曹氏被司马氏大肆杀灭了。六朝，指魏武帝曹操（实未践位）、文帝曹丕、明帝曹睿、齐王曹芳、高贵乡公曹髦、元帝曹奂六代君主。诛夷，杀灭。

[7]（yì）安：太平。

[8]梧凤之鸣：《诗经·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郑玄解释，凤凰比喻贤人，后二句比喻明君出现和温仁之气的君德。有明君，天下太平，贤人就来到。

[9]谷驹之叹：《诗经·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前人解释说，“贤者隐居，必当潜处山谷”，讽刺周王不能留住贤人。

[10]取士之法：选择人才的方法。中国古代称为选举法，与现代“选举”含义不同。

[11]科目：明代科目只有进士一科，就是科举考试，与汉代的选举法大不相同。

[12]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汉代无博学宏词科目，唐、宋两代才设立此科。西汉有博士弟子员，由郡国选送。后来发展到东汉极盛的太学生。贤良方正，西汉设立。另有孝弟力田，也是西汉设立。都由州郡和王国选送。

[13]孝廉：作为人才选举由汉武帝设立，由州郡从吏民中选送。东汉成为做官的必由之路。由孝廉出身做官，一般先授给“郎”的官职。后世也称举人为孝廉。

[14]童生：明代科举考试，府州县考生员（秀才）的，无论年纪大小都称为儒童。也称文童，习惯上称为童生。有的年纪很大了，仍未考中，所以有“老童生”之说。

[15]举孝廉：由乡试（省试）考选举人。明代考中了举人的，即可向吏部挂号候补官职。

[16]钻刺：钻营。托人情，走后门。

[17]曾参之孝：曾参，孔子弟子，是有名的孝子。其父曾点，也是孔子的学生。

[18]伯夷：商末人。孤竹君长子。与弟叔齐互相让位，奔周。反对周武王灭商，逃到首阳山，不食其粟，采薇而食，后饿死。

[19]但是：只要是。但，只。这种用法是本义，非常频繁。现在作转折连词的用法是后起的。

[20]会稽郡阳羡县：汉代会稽郡治即今江苏吴县（苏州）。当时辖区较广，涉及江苏、浙江两省部分地方。后改吴郡。阳羡县，后废，今属江苏宜兴。

[21]启牖(yǒu)：启发，诱导。

[22]铺陈：铺盖，行李。

[23]州牧郡守：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郡县制。汉代因袭秦制，又扩大分化。西汉武帝时，有十三部州，州设刺史，亦称州牧。州牧权力很大。秦分中国为三十六郡，汉代疆土开拓，西汉末有郡国一百零三个。郡设郡守，亦称太守。

[24]征：征辟，由朝廷下诏书指名调到都城。议郎：官职名。西汉设置，是顾问官，地位高于其他郎官。到东汉时，参预朝政，地位更高。

[25]檄：官方征召文书。

[26]识荆：见面。语气恭敬，慕名求见。语出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27]备员朝署：算是国家机关的官员。客气话。

[28]缙绅大家：世家望族，士大夫之家。

[29]儒素：清寒读书人。

[30]踌论：盘算，思索。

[31]权辞：应付话。

[32]糟糠之妇：《后汉书·宋弘传》载，刘秀想把其姊嫁给宋弘，说：“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暗示宋弘离婚再娶。宋弘回答：“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拒绝刘秀。糟糠，吃糠咽菜。后代指贫贱共患难之妻，也偶尔指元配或妻。

[33]经术：经典学问。经，指儒家推崇的《诗》、《书》、《易》、《礼》、《春秋》五经，汉朝都设立博士官。

[34]公卿：三公九卿。泛指大臣。

[35]窾要：关键，要害。

[36]御史大夫：汉代的御史大夫权位极高，仅次于丞相，为三公之一。

[37]菲才：菲薄之才，无才，不才。谦语。

[38]暇逸：安逸。

[39]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孟子的话。赵岐注三不孝：“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见《孟子·离娄上》。

[40]先：亡故。早背：早死。

[41]域兆：坟地，墓地。

[42]五伦：也称五常。封建社会强调的五种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

[43]传（zhuàn):驿站或驿站的车马，此处指后者。

[44]白屋：古代平民住的茅屋和不施彩绘的木屋。此处代指平民老百姓。

[45]官诰：皇帝赐予爵位和授予官职的诏令。

[46]唯唯：连声答应，顺从。

[47]惟命：惟命是从，说什么是什么。

[48]棨戟：有缯衣或油漆的木戟称为棨戟。戟本是一种武器，汉代只是作为官员出行时前导的仪仗，大官是骑吏四人执之，唐代才有三品以上大僚门前排列棨戟的制度。

[49]馈（kuì）食：祭祀鬼神，以牲粟等作祭品，礼之一种。本文指做饭送饭。

[50]乔主张：假出主意，乱出主意。乔，做作，假装。

[51]几微：细微，难以觉察的一丁点儿。

[52]清议：汉代是指乡里和学校中对官吏的批评，往往很公正。触犯清议的人，是很难抬头的。

[53]口钱：人口税。汉代有口赋，7至14岁每年23钱，叫口赋钱。15至56岁出算钱，每人每年120钱。官员免征。

[54]明帝：东汉明帝刘庄，57—75年在位。

[55]玄(xūn）束帛：绛黑色的帛五匹。玄，赤黑色。后多用以指黑色。，浅绛色。束，五匹。帛，一种丝织品。

[56]辟门访落：概括两个经典，表示新皇帝广泛求贤问道的意思。辟门，《尚书·舜典》：“辟四门。”经训家认为是求贤问道。访落，《诗经》中《周颂》篇名。朱熹注说，访，问；落，始。周成王“以道延访群臣之意”。

[57]失怙（hù)恃：丧父为失怙，丧母为失恃。本文说父母早死，从小失去依靠。语出《诗经·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58]内史：古官名。秦代，内史治理首都。汉初分别设立左右内史。王国也设立内史，治理民政。这里指治理京城地方的左右内史。

[59]九卿：汉代九卿为太常、郎中令（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大鸿胪）、宗正、治粟内史（大司农）、少府。实际上就是中央政府各部首脑。

[60]二疏：西汉疏广和疏受。疏广（？—前45)，字仲翁。精于《论语》、《春秋》。信奉黄老之学。汉宣帝征其为博士郎、太中大夫，官至太傅。疏受，疏广之侄，官至少傅。上朝时叔侄二人一前一后。疏广认为官位太盛了，就对侄儿说该退下来了。二人遂同称病辞官。

[61]天衢：指朝廷。

[62]乡党序齿：乡里按长幼大小论礼节，不以官职高低论尊卑。

[63]贤昆玉：贤昆仲，贵兄弟。这是客气话。

[64]斥、大鹏、河伯、海若：都是《庄子·逍遥游》中提到的。斥是小鸟，只能飞几尺高，大鹏一飞冲天，所以说斥不知大鹏之志。河伯只在江河里，海若在大海里，所以说河伯不知海若之量。

[65]不韪(wěi)：不以为是，不肯定，不同情。

[66]祁大夫：春秋时晋国大夫祁奚。他原任中军尉，退休时晋君问谁可以接替他，他提名解狐，原是他的仇人。未及实行，解狐病死，晋君再问，祁奚提名自己的儿子祁午。当时人称赞他“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是“能举善”，出以公心。事见《左传》。

[67]官常：居官的职守。

[68]生殖：生产，增加财富。

[69]民社：人民社稷。

[70]兀（wù）自：仍然，还。

[71]义庄：义田。所收田租由乡里共同掌管，救济贫困，提供公共开支。

[72]市：作动词，买。

[73]旌(jīnɡ）表：表彰。表扬突出德行，由官府立牌坊，题匾额等。此处为给大门赐匾额。

[74]三公：古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西汉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东汉以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是地位最高的大臣。

[75]不如……为愈：古文习语。愈，更好。

[76]高致：高尚的情趣。

[77]衣冠：代指士大夫，官绅。

[78]阋（xì)墙：兄弟在家里吵架，比喻内部不和睦。语出《诗经·棠棣》：“兄弟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