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1]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这四句诗,是把棋局比着那世局。世局千腾万变,转眼皆空。政如下棋的较胜争强[2],眼红喉急,分明似孙庞斗智[3],赌个你死我活;又如刘项争天下[4],不到乌江不尽头[5]。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隐士,往往寄兴棋枰,消闲玩世。其间吟咏,不可胜述,只有国朝曾棨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6]。诗曰:

两君相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
十里封疆驰骏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7],汉将旌旗逼楚城。
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棋枰。

此诗虽好,又有人驳他,说虞姬、汉将一联,是个套话。第七句说兴尽计穷,意趣便萧索了[8]。应制诗是进御的,圣天子重瞳观览[9],还该要有些气象。同时洪熙皇帝御制一篇[10],词意宏伟,远出寻常,诗曰:

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
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营戒远征。
乘险出车收散卒,隔河飞炮下重城。
等闲识得军情事,一着功成定太平。

今日为何说这下棋的话?只为有两个人家,因这几着棋子,遂为莫逆之交,结下儿女姻亲,后来变出花锦般一段说话。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结下因。

说话江西分宜县,有两个庄户人家[11],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东西街对面居住。论起家事,虽然不算大富长者,靠祖上遗下些田业,尽可温饱有馀。那陈青与朱世远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本分为人,不管闲事,不惹闲非。每日吃了酒饭,出门相见,只是一盘象棋,消闲遣日。有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以此为常。那些三邻四舍,闲时节也到两家看他下棋顽耍。其中有个王三老,寿有六旬之外,少年时也自欢喜象戏,下得颇高。近年有个火症[12],生怕用心动火,不与人对局了。日常无事,只以看棋为乐,早晚不倦。说起来,下棋的最怕旁人观看。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倘或旁观的口嘴不紧,遇煞着处溜出半句话来,赢者反输,输者反赢,欲待发恶,不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气不过。所以古人说得好:

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时,绝不多口;到胜负已分,却分说那一着是先手[13],所以赢,那一着是后手,所以输。朱陈二人到也喜他讲论,不以为怪。

一日,朱世远在陈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饭,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见外面一个小学生踱将进来。那学生怎生模样?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间小子。

那学生正是陈青的儿子,小名多寿,抱了书包,从外而入。跨进坐启,不慌不忙,将书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声公公,深深的作了个揖。王三老欲待回礼,陈青就坐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说那里话!”口中虽是恁般说,被陈青按住,只把臀儿略起了一起,腰儿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礼了。那小学生又向朱世远叫声伯伯,作揖下去。朱世远还礼时,陈青却是对坐,隔了一张棋卓,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学生见过了二位尊客,才到父亲跟前唱喏[14],立起身来,禀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阳节日,先生放学回去了,直过两日才来。分付孩儿回家,不许顽耍,限着书,还要读哩。”说罢,在椅子上取了书包,端端正正,走进内室去了。

王三老和朱世远见那小学生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数,口中夸奖不绝。王三老便问:“令郎几岁了?”陈青答应道:“是九岁。”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汤饼会时[15],宛如昨日。倏忽之间,已是九年,真个光阴似箭,争教我们不老!”又问朱世远道:“老汉记得宅上令爱也是这年生的。”朱世远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岁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汉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儿女亲家?古时有个朱陈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应是天缘。况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见,有何不美?”朱世远已自看上了小学生,不等陈青开口,先答应道:“此事最好!只怕陈兄不愿。若肯俯就,小子再无别言。”陈青道:“既蒙朱兄不弃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烦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个重阳日,阳九不利[16]。后日大好个日子,老夫便当登门。今日一言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汉只图吃几杯见成喜酒,不用谢媒。”陈青道:“我说个笑话你听:玉皇大帝要与人皇对亲[17],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是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君,大惊道:‘那做媒的怎的这般样黑?’灶君道:‘从来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远都笑起来。朱陈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

只因一局输赢子,定了三生男女缘。

次日,重阳节无话。到初十日,王三老换了一件新开折的色衣,到朱家说亲。朱世远已自与浑家柳氏说过,夸奖女婿许多好处。是日一诺无辞,财礼并不计较。他日嫁送,称家之有无,各不责备便了。王三老即将此言回覆陈青。陈青甚喜,择了个和合吉日[18],下礼为定。朱家将庚帖回来。吃了一日喜酒。从此亲家相称,依先下棋来往。

时光迅速,不觉过了六年。陈多寿年一十五岁,经书皆通。指望他应试,登科及第,光耀门楣。何期运限不佳,忽然得了个恶症,叫做癞。初时只道疥癣,不以为意。一年之后,其疾大发,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

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杀晨昏怪痒。任他凶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龟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

陈青单单生得这个儿子,把做性命看成,见他这个模样,如何不慌?连象棋也没心情下了。求医问卜,烧香还愿,无所不为。整整的乱了一年,费过了若干钱钞,病势不曾减得分毫。老夫妻两口愁闷,自不必说。朱世远为着半子之情,也一般着忙,朝暮问安,不离门限。延捱过三年之外,绝无个好消息。

朱世远的浑家柳氏,闻知女婿得个恁般的病症,在家里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儿又不腌臭起来,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么好!索性那癞虾蟆死了,也出脱了我女儿。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看看长成,嫁又嫁他不得,赖又赖他不得,终不然看着那癞子守活孤孀不成!这都是王三那老乌龟,一力撺掇,害了我女儿终身!”把王三老千乌龟、万乌龟的骂,哭一番,骂一番。朱世远原有怕婆之病,凭他夹七夹八,自骂自止,并不敢开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橱柜子,看见了象棋盘和那棋子,不觉勃然发怒,又骂起丈夫来,道:“你两个老忘八,只为这几着象棋上说得着,对了亲,赚了我女儿,还要留这祸胎怎的!”一头说,一头走到门前,把那象棋子乱撒在街上,棋盘也掼做几片[19]。朱世远是本分之人,见浑家发性,拦他不住,洋洋的躲开去了。女儿多福又怕羞,不好来劝,任他絮咶个不耐烦,方才罢休。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柳氏镇日在家中骂媒人[20],骂老公,陈青已自晓得些风声,将信未信。到满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21],陈青心下了了[22]。与浑家张氏两口儿商议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气,儿子生了这恶疾,眼见得不能痊可,却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儿伴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过,料女儿也必然怨伤。便强他进门,终不和睦,难指望孝顺。当初定这房亲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费甚大财。千好万好,总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为好成歉。从长计较,不如把媳妇庚帖送还他家[23],任他别缔良姻。倘然皇天可怜,我孩儿有病痊之日,怕没有老婆?好歹与他定房亲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计议已定,忙到王三老家来。

王三老正在门首,同几个老人家闲坐白话[24],见陈青到,慌忙起身作揖,问道:“令郎两日尊恙好些么?”陈青摇首道:“不济。正有句话,要与三老讲,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连忙随着陈青到他家座启内,分宾坐下。献茶之后,三老便问:“大郎有何见教[25]?”陈青将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凑,吐露衷肠。先叙了儿子病势如何的利害,次叙着朱亲家夫妇如何的抱怨。这句话王三老却也闻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没有此事。”陈青道:“小子岂敢乱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亲家[26],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愿将庚帖退还,任从朱宅别选良姻。此系两家稳便,并无勉强。”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汉只管撮合,那有拍开之理?足下异日翻悔之时,老汉却当不起。”陈青道:“此事已与拙荆再四商量过了,更无翻悔。就是当先行过些须薄礼[27],也不必见还。”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还璧[28]。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终有好日,还要三思而行。”陈青道:“就是小儿侥幸脱体,也是水底捞针,不知何日到手,岂可担阁人家闺女?”说罢,袖中取出庚帖,递与王三老,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王三老亦自惨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汉只得奉命而行。然虽如此,料令亲家是达礼之人,必然不允。”陈青收泪而答道:“今回是陈某自己情愿,并非舍亲家相逼。若舍亲家踌蹰之际,全仗三老撺掇一声,说陈某中心计较,不是虚情。”三老连声道:“领命,领命!”

当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远迎接,讲礼而坐。未及开言,朱世远连声唤茶。这也有个缘故,那柳氏终日在家中千乌龟、万乌龟指名骂媒人,王三老虽然不闻,朱世远却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见怪,所以殷勤唤茶。谁知柳氏恨杀王三老做错了媒,任丈夫叫唤,不肯将茶出来。此乃妇人小见。坐了一会,王三老道:“有句不识进退的话,特来与大郎商量。先告过,切莫见怪。”原来朱世远也是行一[29],里中都称他做朱大郎。朱世远道:“有话尽说。你老人家有甚差错,岂有见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陈青所言退亲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此乃令亲家主意,老汉但传言而已,但凭大郎主张。”朱世远终日被浑家聒絮得不耐烦,也巴不能个一搠两开,只是自己不好启齿,得了王三老这句言语,分明是朝廷新颁下一道赦书,如何不喜?当下便道:“虽然陈亲家贤哲,诚恐后来翻悔,反添不美。”王三老道:“老汉都曾讲过。他主意已决,不必怀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请收过。”朱世远道:“聘礼未还,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说些须薄聘,不须提起。是老汉多口,说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远道:“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过他十二两银子,分毫不敢短少。还有银钗二股,小女收留,容讨出一并奉还。这庚帖权收在你老人家处。”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汉暂回,明日来领取聘物。却到令亲处回话。”说罢分别。有诗为证:

月老系绳今又解,冰人传语昔皆讹。
分宜好个王三老,成也萧何败也何[30]

朱世远随即入内,将王三老所言退亲之事,述与浑家知道。柳氏喜不自胜,自己私房银子也搜括将出来,把与丈夫,凑足十二两之数。却与女孩儿多福讨那一对银钗。

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31],不可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32],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由你,何须使性!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33],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气忿忿的坐了[34]

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35]:“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甚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钗都有。”女儿道:“那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所以巴不得撇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36]!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敢奉命了。”闲话休题。

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馀。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的了。

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恶疾缠[37],好姻缘是恶姻缘。
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38],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送出门前。

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39],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40],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卓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41]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浑家,说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

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卓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

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42],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
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43]。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决不下[44],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卓上一副柬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的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默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了日?倘然一个眼[45],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来,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

陈青听得王三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美哉”。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从,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复。”

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不绝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择下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虾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口号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寿[46],娇香女儿偏逐臭[47]
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见得:

着意殷勒,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48]。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

如此两年,公姑无不欢喜。只是一件,夫妇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种的意思。

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夫安置。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49],不去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做不知,暗暗偷泪。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50],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51]?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至十三,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疾,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桨舵,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上,赎了些砒霜[52],藏在身边。

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生女,把家当户。谁知得此恶症,医治不痊。惟恐担误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缔良姻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已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今日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53],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来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霜,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慌脚乱,做张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已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第二瓯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抢酒壶在手,骨都都吃个罄尽[54]。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55],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

病中只道欢娱少,死后方知情义深。
相爱相怜相殉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56],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霜。平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霜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妇都到了。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馀毒在腹中,兀自皮肤迸裂,流血不已。调理月馀,方才饮食如故。

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钗布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贺,吃了好几日喜酒。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57],三十四岁及第[58]。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馀而终。陈多寿官至佥宪[59],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这回书唤作《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枰缔好姻。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1]目录作《陈多寿生死姻缘》,原本如此。

[2]政:同“正”。

[3]孙庞斗智:孙,孙膑。庞,庞涓。二人都是战国时期军事家。同学兵法于鬼谷子。庞涓当了魏将,妒忌孙膑才能,召他到魏国,施以刖刑(剔去膝盖骨)。后齐国使者载孙膑回齐国,为齐威王师,为齐国出谋击魏,在马陵击败庞涓,庞涓自杀。孙膑兵法现存残本,为近年在山东临沂出土。

[4]刘项争天下:刘,刘邦,汉高祖。项,项羽,西楚霸王。项羽和刘邦是推翻秦王朝的两支主力军,秦亡后,二人又经过几年反复战争,项羽失败,自刎乌江,刘邦建立了汉帝国。

[5]乌江:水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今名乌江浦。

[6]国朝:指明朝。本朝人称本朝为国朝。曾棨:江西永丰人。永乐时殿试第一,文思敏捷,永乐皇帝爱其才。应制诗:奉皇帝命令做的诗。

[7]虞姬歌舞悲垓下:虞姬,项羽所爱美人。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兵困垓下(今安徽灵璧境内),四面楚歌,项羽夜不能寐。虞姬为他跳舞,项羽唱了自作的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情不自禁流了泪。京剧《霸王别姬》演的就是这一段故事。

[8]萧索:冷落。与“萧条”意思差不多。

[9]重瞳:两个瞳仁。古书上说舜是重瞳,与一般人不一样。此处代指皇帝的“御目”。

[10]洪熙皇帝:明仁宗朱高炽。洪熙是年号(1425)。

[11]庄户:本指佃户,此处指一般农家。

[12]火症:性情急躁,容易动怒。

[13]先手:下棋术语。先手主动,所以弃子争先。下文“后手”,被动。

[14]唱喏(rě):作揖。向人作揖先作声致敬。宋元明戏文小说中常见。如说“唱一个肥喏”,就是深深地作揖。

[15]汤饼会:也称汤饼筵。生下儿子三天举行的宴会,吃汤饼,取长寿之意。

[16]阳九不利:重阳是九月九日,九是数中最高的,又是阳数,按照古代易学家的说法,老阳到了头,就不好了,所以说“阳九不利”。

[17]人皇:人世间的皇帝。

[18]和合:本是神名,宋代称作“万回哥哥”。旧时民间年画和祠宇壁画,作蓬头笑面跣足状,穿绿衣,左手执鼓,右手执棒。这里是说和谐好合,是结婚的好日子。

[19]掼:方言。相当于北方话的“摔”。

[20]镇日:整天。

[21]意故:缘故,意思,意旨。

[22]了了:明白。

[23]庚帖:旧时订婚写有出生年月日时的帖子。因用干支八个字记这四个时间,所以称庚帖,也称“八字儿”。

[24]白话:闲话,闲聊。

[25]大郎:等于说“大官人”。郎,古代对男子的尊称。

[26]敝:旧时谦语,用于自称。

[27]些须:亦作“些需”。少许,一点儿。按,原本脱“些”字,依下文“些须薄物”补。

[28]还璧:也作“璧还”。归还原物或辞谢馈赠之物。敬辞。

[29]行(hánɡ)一:排行老大。

[30]成也萧何败也何: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刘邦任命韩信为大将,是由萧何推荐的;后来吕后杀韩信,也是由萧何设谋的。所以后来有这种说法。

[31]偎:用软工夫磨。

[32]没下稍:没结果,没有好下场。此处指自杀。

[33](shuān):闩。,一般作“”。

[34]兀子:杌子,小木凳。

[35]恨穷:发恨,怨声怨气。

[36]劳动:等于今北方话的劳驾。

[37]命犯孤辰:此处说本人的八字不好,不利于婚姻。孤辰,古代卜者的术语。天干为日,地支为辰,六甲中无天干相配之地支称孤辰。如甲子旬中无戌、亥,戌亥即为孤辰;甲戌旬中无申、酉,申酉即为孤辰。馀类推。迷信认为人的生辰八字犯孤辰即主不吉利。

[38]贤乔梓:贤父子。客套语。《尚书大传》卷四:“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之。康叔有骇色,谓伯禽曰:‘有商子者,贤人也。与子见之。’乃见商子而问焉。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焉,名乔。二三子往观之。’见乔实高高然而上,反以告商子。商子曰:‘乔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焉,名梓。二三子复往观焉。’见梓实晋晋然而俯,反以告商子。商子曰:‘梓者,子道也。’二三子明日见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周公迎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尔安见君子乎?’”后因以“乔梓”比喻父子。

[39]撮合山:媒人。撮合,说合,拉拢。

[40]钱玉莲:元代柯丹丘所作南戏《荆钗记》中女主角。戏中写宋代王十朋与钱玉莲夫妻悲欢离合故事。下文“孙家”,即戏中想强娶钱玉莲的富豪孙汝权家。

[41]无常:佛家语。世间一切生灭无常。俗称为死。

[42]窝伴:也写作“窝盘”。笼络,笼住,绊住。

[43]否(pǐ)极泰来:物极则反,坏到极点,就开始向好的转化。否、泰,两个卦名,否代表坏运,泰代表好运。

[44]好生:颇,很。委决不下:迟疑,犹豫不定。

[45]一个眼(cuò):一不留神,不小心。

[46]伯牛命短:冉耕,字伯牛。孔子弟子。有德行,而患有恶疾,孔子叹息说:“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47]逐臭:追求臭,喜欢臭。语出《吕氏春秋》:“海上有逐臭之夫。”

[48]割股:旧时孝子割自己的股肉给患病的双亲吃,说是可以治病,是一种封建、不科学的行为。

[49]做格:做作,摆架子。

[50]五星运限:星相家以岁星、火星、土星、金星、辰星五星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配,人的生辰遭遇星位,推算禄命吉凶。

[51]贵造:称人生辰八字的敬语。贵是敬语。造指八字。

[52]赎:买。

[53]酽(yàn)酒:味醇的酒。

[54]骨都都:象声词。形容喝水的声音。罄(qìnɡ)尽:全尽无馀。

[55]作耗:有响动,作怪。指疼痛。

[56]巧糖:巧果一类点心。用面和糖等制成片状或花形,以油炸脆,七月七夜里乞巧时食用。后市上有一种油炸的点心,亦称巧果,不限于七夕供应。

[57]登科:指考中举人。

[58]及第:指成进士。

[59]佥宪:明代地方大僚往往带有佥都御史的官衔。佥宪即左右佥都御史的泛称。这里是指当了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