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从来不解天公性,既赋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铜碑铁板先刊定。
桑田沧海易更翻,贵贱荣枯难改正。
多少英雄哭阮途,叫呼不转天心硬。
这首诗单说个命字,凡人贵贱穷通,荣枯寿夭,总定在八字里面。这八个字,是将生未生的时节,天公老子御笔亲除的。莫说改移不得,就要添一点,减一画,也不能够。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贵在天”。
当初有个老者,一生精于命理,只有一子,未曾得孙。后来媳妇有孕,到临盆之际,老者拿了一本命书,坐在媳妇卧房门外伺候。媳妇在房中腹痛甚紧,收生婆子道:“只在这一刻了。”老者将时辰与年月日干一合,叫道:“这个时辰犯了关煞,是养不大的。媳妇做你不着,再熬一刻,到下面一个时辰就是长福长寿的了。”媳妇听见,慌忙把脚牮住。狠命一熬,谁想孩子的头已出了产门,被产母闭断生气,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长福长寿的时辰,生将下来,他又到别人家托生去了,依旧合着养不大的关煞。这等看来,人的八字果然是天公老子御笔亲除,断断改不得的了。
如今却又有个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穷穷不去,后来把八字改了,不觉一发发将来。这叫做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间,福建汀州府理刑厅,有个皂隶,姓蒋名成,原是旧家子弟。乃祖在日,田连阡陌,家满仓箱,居然是个大富长者。到父亲手里,虽然比前消乏,也还是个瘦瘦骆驼。及至父死,蒋成才得三岁。两兄好嫖好赌,不上十年,家资荡尽。等得蒋成长大,已无立锥之地了。一日蒋成对二兄道:“偌大家私都送在你们手里,我不曾吃父亲一碗饭,穿母亲一件衣,如今费去的追不转了,还有甚么卖不去的东西,也该把件与我,做父母的手泽。”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为甚么不早些出世?被我们风花雪月去了,却来在死人臀眼里挖屁。如今房产已尽,只有刑厅一个皂隶顶首,一向租与人当的,将来拨与你,凭你自当也得,租与人当也得。”蒋成思量道:“我闻得衙门里钱来得泼绰,不如自己去当,若挣得来,也好娶房家小,买间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咙下取气。又闻得人说:衙门里面好修行。若遇着好行方便处,念几声不开口的阿弥,舍几文不出手的布施,半积阴功半养身,何等不妙?”竟往衙门讨出顶首,办酒请了皂头,拣个好日,立在班篷底下伺候。
刑厅坐堂审事,头一根签就抽着蒋成行杖。蒋成是个慈心的人,那里下得这双毒手?勉强拿了竹板,忍着肚肠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阿哟”,他自己也叫起“阿哟”来,打到五板,眼泪直流,心上还说太重了,恐伤阴德。谁知刑厅大怒,说他预先得了杖钱,打这样学堂板子,丢下签来,犯人只打得五板,他倒打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后,轮着他行杖,虽不敢太轻,也不敢太重,只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隶。
过了几时,又该轮着他听差。别人都往房科买票,蒋成一来乏本,二来安分,只是听其自然。谁想不费本钱的差,不但无利,又且有害;不但赔钱,又且赔棒。当了一年差,低钱不曾留得半个,屈棒倒打了上千。要仍旧租与人当,人见他尝着苦味,不识甜头,反要拿捏他起来。不是要减租钱,就是要贴使费,没奈何,只得自己苦捱。那同行里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劝他的。笑他的道:“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篙。衙门里钱这等好趁?要进衙门,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你动不动要行方便,这‘方便’二字是毛坑的别名,别人泻干净,自家受腌臜,你若有做毛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便。不然,这两个字,请收拾起。”蒋成听了,只不回言。那劝他的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你也拼些资本,买张票子出去走走,自然有些兴头;终日捏着空拳等差,有甚么好差到你?”蒋成道:“我也知道,只是去钱买的差使,既要偿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索了。若是诈得出的还好,万一诈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问了军徒,暗中损了阴德,岂不懊悔?”劝者道:“你一发迂了。衙门里人将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出事来,你若肯平心只讨一两倍,就是半送半卖的生意了,犯人还尸祝你不了,有甚么意外的事出来?”蒋成道:“也说得是。只是刑厅比不得府县衙门,没有贱票,动不动是十两半斤,我如今口食难度,那有这项本钱?”劝者又道:“何不约几个朋友,做个小会,有一半付与房科,他也就肯发票,其余待差钱到手,找账未迟。”蒋成听了这些话,如醉初醒,如梦初觉,次日就办酒请会,会钱到手,就去打听买票。
闻得按院批下一起着水人命,被犯是林监生。汀州富户,数他第一,平日又是个撒漫使钱的主儿,故此谋票者极多。蒋成道:“先下手为强。”即去请了承行,先交十两,写了一半欠票。次日签押出来,领了拘牌,寻了副手同去。不料林监生预知事发,他有个相知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书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亲出来相见。父亲须鬓皓然,是吃过乡饮的耆老,儿子虽然慷慨,自己甚是悭吝,封了二两折数,要求蒋成回官。蒋成见他是个德行长者,不好变脸需索,况且票上无名,又不好带他见官。只得延捱几日,等他慷慨的儿子回来,这主肥钱仍在,不怕谁人抢了去。那里晓得刑厅是个有欲的人,一向晓得林监生巨富,见了这张状子,拿来当做一所田庄,怎肯忽略过去?次日坐堂,就问:“林监生可曾拿到?”蒋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江去了。求老爷宽限,回日带审。”刑厅大怒,说他得钱卖放,选头号竹板,打了四十,仍限三日一比。蒋成到神前许愿:不敢再想肥钱,只求早卸干系。怎奈林监生只是不到,比到第三次,蒋成臀肉腐烂,经不得再打,只得磕头哀告道:“小的命运不好,省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费力了,求老爷差个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监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厅当堂就改了值日皂隶。起先蒋成的话,一来是怨恨之辞,二来是脱肩之计,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果然头日改差,第二日林监生就到,承票的不费一厘本钱,不受一些惊吓,趁了大块银子,数日之间,完了宪件。蒋成去了重本,摸得二两八折低银,不够买棒疮膏药,还欠下一身债负,自后再不敢买票。钻刺也吃亏,守分也吃亏,要钱也没有,不要钱也没有,在衙门立了二十余年,看见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己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门内外就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蒋晦气”。吏书门子清晨撞着他,定要叫几声大吉利市。久而久之,连官府也知道他这个混名。
起先的刑厅,不过初一十五不许他上堂,平常日子也还随班值役。末后换了一个青年进士,是扬州人,极喜穿着,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见了那褴褛龌龊的,不是骂,就是打。古语有云:
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只因刑厅所好在此,一时衙门大小,都穿绸着绢起来,头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烧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怜邀宠。蒋成手内无钱,要请客也请客不来。新官到任两月,不曾差他一次。有时见了,也不叫名字,只唤他“教化奴才”。蒋成弄得跼天蹐地,好不可怜。
忽一日刑厅发了二梆,各役都来伺候,见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讲闲话。蒋成自知不合时宜,独自一人坐在围屏背后。众人中有一个道:“如今新到个算命的,叫做华阳山人,算得极准,说一句验一句。”又一个道:“果然,我前日去算,他说我驿马星明日进宫,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礼。”又一个道:“他前日说我恩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赏了一张好牌。”众人道:“这等我们明日都去试一试。”那算过的道:“他门前挨挤不开,要等半日,才轮得着。”蒋成听见,思量道:“这等是个活神仙了。我蒋成偃蹇半世,将来不知可有个脱运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那有半日工夫去等?”踌躇未了,刑厅三梆出堂。只见养济院有个孤老喊状,说妻子被同伴打坏,命在须臾,求老爷急救。刑厅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见蒋成立在阶下,便笑起来道:“唤那教化奴才上来。我一向不曾差你,谁知有你这个教化差人,又有一对教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载奇逢,就差你去拿。”标一根签丢下来,蒋成拾了,竟往养济院去。从一个命馆门前经过,招牌上写一行字道:
华阳山人谈命,一字不着,不受命金。
蒋成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活神仙了。”掀帘一看,一个算命的也没有。心上思忖道:“难得他今日清闲,不如偷空进去算算,省得明日来遇着朋友,算得不好,被他齿笑。”走进去,把年月日时说了一遍。山人展开命纸,填了八字五星,仔细一看,忽然哼了一声,将命纸丢下地去,道:“这样命算他怎的?”蒋成道:“好不好也要算算,难道不好的命就是没有命钱的么?”山人道:“这样八字,我也不忍要你命钱。”蒋成道:“甚么原故?”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运,运不好看星。你这命局已是极不好的了,从一岁看起,看到一百岁,要一日好运、一点好星也没有。你休怪我说,这样八字,莫说求名求利,就去募缘抄化,人见了你也要关门闭户的。”蒋成被这几句话说伤了心,不觉掉下泪来道:“先生,你说的话虽然太直,却也一字不差。我自从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终日痴心妄想,要等个苦尽甘来。据老先生这等说,我后面没有好处了。这样日子过他怎的?不如早些死了的干净!”起先还是含泪,说到此处,不觉痛哭起来。山人劝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被他弄得没奈何,只得生个法子哄他出门。对他道:“你若要过上好日子,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处了。”蒋成道:“先生又来取笑,八字是生成的,怎么改得?”山人道:“不妨,我会改。”重新取一张命纸,将蒋成原八字只颠倒一颠倒,另排上五星运限,后面批上几句好话,折做几折,塞在蒋成袖中道:“以后人问你八字,只照这命纸上讲,还你自有好处。”
蒋成知道是浑话,正要从头哭起,忽然有个皂头拿一根火签走进来道:“老爷拿你!”蒋成问甚么事发,原来是养济院那个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来禀官,故此刑厅差皂头来捉违限。蒋成吃了一惊,随他走进衙去。只见刑厅怒冲冲坐在堂上,见他一到,不容分说,把签连筒推下叫打。蒋成要辩,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张纸来。刑厅道:“甚么东西?取来我看。”门子拾将上去,刑厅展开,原来是张命纸。从头看了一遍,大惊道:“叫他上来。你这张命纸从那里来的?是何人的八字?”蒋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刑厅大笑道:“看你这个教化奴才不出,倒与我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当下饶了打,退堂进去。到私衙见了夫人,不住的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晓得命是没有凭据的。”夫人问:“怎见得?”刑厅道:“我方才打一个皂隶,他袖中掉下一张命纸,与我的八字一般一样。我做官,他做皂隶,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况且又是皂隶之中第一个落魄的,你道从那里差到那里?这等看来,命有甚么凭据?”夫人道:“这毕竟是刻数不同了。虽然如此,他既与你同时降生,前世定有些缘法,也该同病相怜,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刑厅道:“我也有这个意思。”
次日坐川堂,把蒋成叫进来,问他身上为何这等褴褛。蒋成哭诉从前之苦,刑厅不胜怜惜,吩咐衙内取出十两银子,教他买几件衣帽换了来听差。蒋成磕头谢了出去,暗中笑个不了。随往典铺买了几件时兴衣服,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个澡,从头至脚脱旧换新走出来。恰好遇着个磨镜的,挑了一担新磨的镜子。蒋成随着他一面走,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穷相。心上暗想道:“难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走进衙门,合堂恭贺。又替他上个徽号,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绸着绢的,羡慕他这几件衣服,都叫做“御赐宫袍”。安息香也送他熏,茉莉花也送他戴,蒋成一时清客起来,弄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自此以后,刑厅教他贴堂服侍,时刻不离,有好票就赏他,有疑事就问他,竟做了腹心耳目。蒋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扶持刑厅做了一任好官。古语道不差,官久自富。蒋成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钱,不上三年,也做了数千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买了住房,只不敢奢华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当初若不是那个算命先生,那有这般日子?为人不可忘本。办了几色礼,亲自上门去拜谢。华阳山人见了,不知是哪一门亲戚,问他姓名,蒋成道:“不肖是刑厅皂隶,姓蒋名成,向年为命运迍邅,来求先生推算,先生见贱造不好,替我另改一个八字,自改之后,忽然亨通,如今做了个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赐,故此不敢忘恩,特来拜谢。”山人想了半日,才记起来道:“那是我见你啼哭不过,假设此法,宽慰你的。那有当真改得的道理?”蒋成道:“彼时我也知道是笑话,不想后来如此如此……”把刑厅见了命纸,回嗔作喜,自己因祸得福的话说了一遍。山人道:“世间那有这等事?只怕还是你自己的命好,我当初看错了也不可知。你说来待我再算一算。”蒋成将原先八字说去,山人仔细看了一遍道:“原不差,这样八字,莫说成家,饭也没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蒋成因那张命纸是起家之本,时刻带在身边,怎敢丢弃?就在夹袋中取出来,与山人一看,山人大笑道:“确然是这个八字上发来的,若照这个命,你不但发财,后来还有官做。”蒋成大笑道:“先生又来取笑,我这个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骗来的,还怕天公查将出来依旧要追了去,还想做甚么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验了,后面岂有不验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几句,留为后日之验。”提起笔来,又续上一个批语。蒋成袖了,作别而去。
不上月余刑厅任满,钦取进京。临行对蒋成道:“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丢你,要带你进京,你可愿去?”蒋成道:“小的蒙老爷大恩,碎身难报,情愿跟去服侍老爷。”刑厅赏了银子安家。蒋成一路随行,到了京中。刑厅考选吏部,蒋成替他内外纠察,不许衙门作弊,尽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主人鉴他数载勤劳,没有甚么赏犒,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异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拣个绝好县分,选了主簿出来;做得三年,又升了经历;两任官满还乡,宦囊竟以万计。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的话,这岂不是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真个耳目一新。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这个八字不是人改,还是天改的。又有一说,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够感动天心?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评】
这回小说与《太上感应篇》相为表里,当另刻一册,印他几千部,分送衙门人,自有无限阴功,强如修桥砌路。是便是了,只怕吃过洗心汤、烧过告天纸的,就看了他,也不见有甚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