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世会带了本《左传》来,跟石季婉一起看。
杨世会笑着对她说:“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
说完他停下来,希望她能够对此有所表示。
他希望她也能像齐桓公的未婚妻一样,也会永远地等着他。
但是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这个时候了,自己都朝不保夕了,他居然还在以齐桓公来自比,他以为他是谁啊。
难道他以为有一天他重新出头露面了,她还在等着他回来,和别的女人一起跟他来个大团圆?
他倒是有齐桓公的雄心,但是却没有齐桓公的命。
因为齐桓公还有一批忠实的人在追随着他,而现在的杨世会,却只不过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且又被大张旗鼓地通缉的汉奸罢了。
石季婉在准备回上海的前一晚,她提出想到孟明珠的家里去看看,她想知道杨世会现在究竟居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孟明珠听说后,就对杨世会说:“石小姐如果来的话,此地的左邻右舍又会怎么看我,惟有在这件事情上,请你务必要顾及我的脸面。”
所以,杨世会就对邻居们说,石季婉是他的妹妹。
杨世会这样做,也并不觉得心里有多内疚,他觉得他对待石季婉,就像是他自己一样,宁愿委屈自己一点,倒是要多照顾一下小薛与孟明珠。
石季婉一看到这房间的摆设和布局,心里马上就明白了。
在这柴间一样大小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
不用说,那张大床肯定是杨世会与孟明珠的下榻之处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不去想它了。
孟明珠的母亲在给他们倒过茶水之后,便到隔壁的邻居家里去了。
杨世会坐在床上,石季婉和孟明珠各自把一把椅子凳子拿过来,坐在了床前。
三个人天南海北地随便地聊着家常。
直到夜深了,石季婉还舍不得走。
她来温州已经二十天了,对杨世会依旧是恋恋不舍。
尽管她知道他处处留情,尽管她知道他现在和别的女人同居在一起,但是她还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他。
但是杨世会却担心石季婉在这里对他不利。
因为现在多一个熟悉他的人在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小城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况且,由于她的存在,他与孟明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放松,那么快乐了。
所以,他一直在催着她,希望她能够早点回上海去。
石季婉离开温州的那天,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雨。
她多么希望杨世会能够再多挽留她几天啊,可是杨世会却没有一点这样的意思。
杨世会送她上船时,她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她看了看他,却欲言又止。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把头扭到一边说:“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他清楚地知道,她还是想让他在她和小薛之间选择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地碎成了粉末……
数日后,他接到她从上海的来信说:“那天船准备开时,你回到岸上去了,我一个人在雨中撑着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的黄浪,伫立涕泣了很久。”
同时随信还寄了钱来,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现在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用度,我也有个打算了,你不要挂念。
杨世会读完信,非常的感动,他心里暗暗地责备自己,对石季婉有些太过分了。
但是不久之后,他马上就把这份自责给抛到一边去了,又过起了浑浑噩噩的生活。
他想,石季婉在上海,总比他现在在乡下要好过一点,即使她受一点委屈,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现在在这里,不也是度日如年吗。
但尽管这样,他不是也一样过得很好吗。
石季婉从温州回来后,感觉痛苦就像火车一样,轰隆隆一天到晚地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的空隙。
每天早上一醒来,它就在枕边。
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她偶然听到商店里面播放的京戏。
里面唱须生的那个中州音,听上去非常像杨世会,她的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
在饭桌上,她想起杨世会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就像湿抹布一样,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自己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那只小橱是她童年时的橱子,橱面上有一道大大的裂纹,因为太破旧,没有从北方带回来——她在面包上抹上果酱,准备带给杨世会——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醒来之后,她非常想哭。
虽然她没有当着姑姑的面哭,但是姑姑也应该知道。
这天,她又匆匆地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姑姑看见一碗饭没动。
石文珊笑着说:“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她听了眼泪差点要掉下来。
可惜她不是诸葛亮,虽然吃得少,但是并没像他那样,还要为国做那么多的事情,操那么多的心。
她现在所遭的罪,只是来自于一个人。
他就是杨世会。
石季婉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故作轻松地对姑姑说:
“杨世会爱上了小薛小姐,现在又有这孟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钱。”
她没有告诉姑姑她曾经给杨世会寄钱的事情,因为她不知道姑姑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石文珊说:“为了点钱就至于痛苦成这样吗,还给他好了!”
“二婶要回来了,我要还二婶的钱。”
“也不一定要现在还给二婶。”
石季婉没有吭声。
为了还她母亲的钱,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欠她母亲的钱还给她。
就因为那八百块钱,她已经不想再欠她母亲什么了,所以一定要还她钱。
沉默了一会儿后,石文珊轻轻地笑着说:“他这人也真是太滥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可是她就是爱他,她又能怎么办呢。
石文珊看到石季婉仍然一声不吭,便冷冷地说:“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
看来她自己已经彻底从义哥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石季婉终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
石文珊只是笑了笑。
石季婉觉得,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对一般的事情抵抗力很强,事实上,也只有她母亲和杨世会让她受过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