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石季婉来到温州之后,杨世会白天便去陪她,但是他却不敢在旅馆里留宿,怕警察突然会来查夜。
他跟孟明珠的事情,他没有告诉石季婉。
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
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对石季婉有什么愧疚之心。
反正小薛的存在,已经突破了一次界限了,即使石季婉知道了,不也是没有翻起什么浪花吗。
她不是照样不计前嫌,千里迢迢地来看他吗?
既然这样,他就没有必要再把石季婉的态度放在心上了。
他们在旅馆里,仍然像以前在上海时那样,喜欢躺在床上说话。
两个人脸对着脸,四目相视,石季婉的眼里都是笑,脸上像是大朵的牡丹花一样,开得满满的。
自从他离开上海之后,她好像第一次这么开心。
她觉得,此时此刻,他还是属于她的,而且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
但是杨世会在和石季婉的亲热中,却感觉两人之间多出一些生分之感。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正处于通缉之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完全放松了,脑子里始终还有一根弦绷在那里。
本来,他现在逃到这里,自以为摆脱掉过去,摆脱掉南京的追捕了。
但是石季婉的到来,却又时时地提醒着他,提醒着他过去所做的那些事情,以及他正在被通缉的事情。
这些事情,石季婉是没有考虑到的。
她现在只沉醉于见到杨世会的喜悦之中,至于其他的事情,她才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呢。
而且她基本上不关心政治,也不去关心时事,所以对于这些,她基本上是非常迟钝的。
当然,对于杨世会来说,他对于石季婉感情的变化,这里面也还有孟明珠的因素在里面。
而且他现在的一切,必须得依靠孟明珠,他也不可能把她从他的脑海中给清除掉。
当他的心里装的不再只是石季婉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全身心地为她投入了。
但是石季婉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几个月的分离之后,重新见到杨世会的喜悦,让她忘记了一切。
两个人在街上散步的时候,石季婉说:
“我从诸暨、丽水一路走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等到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杨世会听了之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愧对石季婉的一片痴心,但是他已经跟孟明珠突破了界限,无论如何他是对不起石季婉对他的一片痴心了
石季婉曾经听崔同文讲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去世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为孟先生。她就是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杨世会来,由于是一男一女,再加上她又是本地人,所以路上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听到这里,石季婉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知道以杨世会的为人,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和这位崔家的姨太太之间,肯定会发生点什么。
她仔细地想了想,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守寡多年、不再年青的姨太太,一个是亡命天涯的被通缉的汉奸,也许他们彼此都需要抓住这难得的时光,再充分享受一下这近乎末世的狂欢。
她不怪他在危难之中抓住一切抓得往的东西,尤其对他来讲,女人的感情似乎对可以慰藉他空虚的心情。
虽然在顺境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比如武汉时的小薛小姐……
她不敢往下想了,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但是她又想,他现在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在这里无依无靠,至少他也要利用这个姨太太,因为他需要她给他提供一切必要庇护。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崔同文道:“世会怎么能在他们家里长住,也没有一个名目什么的?”
“没关系的。”崔同文淡淡地说。
他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之后,便把头扭到了一边。
崔同文当然应该想到了这个,只是这种事情如果说出来的话,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他宁愿回避。
而且,杨世会在孟明珠这里住的好好的,至少也不再麻烦他们家了,省去了他们很多的烦心事。
看到崔同文这个样子,于是石季婉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见到杨世会后,她没有问他关于这个姨太太的事情。
但是她知道,以杨世会的性格,他一定会主动向她讲起的。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讲起了她:
“孟先生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样地送我来到这里。在路上的时候,坐黄包车走远路非常冷,她把一只烤火的手炉放在了脚底下,把衣服烧了个洞,我真是过意不去,她笑着说没关系。”
石季婉笑着说:“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
她曾经在火盆上烤火,把深青色的棉裤烧了个洞,隐隐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央焦黄,一戳就破,露出里面的丝棉来,正是白色的月亮。
杨世会听了,很是神往,笑着说:“嗯,其实洞上还可以绣朵花。”
这一天,在出去散步之前,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涂着桃红色的唇膏。
杨世会在旁边等着,渐渐地,他有些不耐烦了,生硬地对她说:“不要搽了好不好?”
他没说怕引人注意,也许是有些忌讳。
她穿着一件乌梅色窄袖棉袍,袖口的开叉处,钉着一颗青碧色大核桃钮,他说像舞剑的衣裳。
“别人看着不知道怎么想,这女人很时髦,而旁边的这男人呢,看着又不像……”他在街上说。
她知道,他在暗示她,她的衣裳与这个小城里的穿着打扮有些格格不入,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她平时做的衣服都是这样的,在外人看来基本上都是奇装异服。
由于匆忙,她没有为这次旅行做专门的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蓝布棉袍,不但难看,也因为太热,不能再穿了。
他向她诉苦道:“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还有说话的声音……”
她知道他销声匿迹的困难。
对于他来讲,要与过去的他划清界线,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会尤其的痛苦。
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
但是她觉得他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在他的身上,看上去似乎也很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