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为了把我拽出我那卖袜子、扎手绢,要不就是缝枕套、绣被面的无尽生涯,拓宽我的视野,他逼着我节假日挤入滚滚人流的列车,去和他的徒步小分队会合。然后背着一点干粮,一堆确认怎么折腾也不会坏的、莫名其妙、古怪的小道具,在荒郊野岭苦哈哈地乱走。
在我看来,整个就是自虐。
我不是自虐狂。
每次我都觉得有点小收获,挺有意思。
我感到良心有点不安,纠正一下前面用字的顺序和选择:是我老去问张路放假干些啥,我央着他允许我大老远通过满载人流的列车,加入他那徒步小分队,往他那狼群里放进一条鲇鱼。
其实我有点好奇,舒舒服服的躺在软沙发里看丫丫,不比在那路痕不明,草都是在搏命的旷野受累强?这些徒步的人想干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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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少狼们的一个暑假,也是正当我干活的厂家散伙转产,我没了那份工作时,我们去了禾木,打算穿过那八十里山林,去喀纳斯。
禾木的哈萨,拉那个拉条子,那叫一个劲道。我愿意把我三岁的哈喇子一直流到七十岁,以此来表示我有多馋那玩意。
清晨的禾木,轻雾飘飘,划过翠绿欲滴的草地,穿过木屋边的小路,卷一卷木屋烟囱冒出的白烟,往山崖飞去,我眼睁睁地望着,哀叹我不是仙,无法相伴相随。
离开禾木木屋,沿着马车轱辘印往山而去,到达遥远的山脚下之前,是大片过膝的绿草茵茵,那密密青草,勃勃生机,透给我的不是竞争,却是和睦。
默语的小草撼了我的心。
那山好高哦,好难走。走着走着,险峻起来,我们不得不双手双脚并用地往上爬。到了一个小断崖,张路敏捷地先登上去,下面的男孩把女孩托着,上面的张路伸手把她们一一拉上去。
他邹邹眉,问我:“路对吗?”,我没敢搭话。
穿过一片高山松林,遇见在高山上牧马的哈萨和一群马。原来山也是可以拿来牧马的。我叹为观止。
张路跟哈萨老乡搭话:“大叔,去喀纳斯,这里过得去吧?”
老乡的汉话大致听得懂:“不行,错啦,要那边的路”。
“从这能绕过去吗?”
“不行的,要退回去,那边的路”。
得,三个小时的路白走,退回去再从另一条路重新出发,今天是走不到喀纳斯了,张路果断地决定:“我们退回禾木,住下,明天重新走另一条路”。
我悻悻然。课前作业不及格是要拖累大伙的。自我安慰:还好,这个错没到害死人的地步。
就是在女生面前,有点丢脸。
这次的徒步难度2级,危险性不大,所以张路同意带上二个一直想跟他们去徒步的女生。--是在不包含错误路线的前提下。
退回禾木,重新订了房,下午大伙儿决定在周边走走。
禾木木屋村边上有条河,河水湍急,沿岸稀稀落落的杨树高大威武,有些年头。十足边疆风光。
夜晚这儿没有灯光,没有WiFi,大伙儿摸着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漆黑的四周让天空的星辰格外璀璨。
当时我用口哨吹歌应该是很应景吧,大伙儿静静地听,仰望星空,一曲连着一曲,到后来想不起曲目,我就由着我的思绪随口吹,直到夜露把草面都打湿了。
这夜往回走的小路上,我记住其中的一个女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水儿。我发誓我感受到她也多看了几眼这个害得大伙儿返回禾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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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路去读研究生了,徒步的圈子跨出国门。
我新找到的工作的公司也把玩具,圣诞礼品卖向全球。
欧洲的价钱还不错,就是繁乱,无穷尽的品种变化,而一个物品只做几百个的订单,如同我们卖到国内的一个小镇,折腾得公司奥地利搭档都要放弃做生意了,这时该我显神通了。其实就一个字:耐心。哦,还有,我事先请教过好几位大哥,拜过他们的山头,从他们那儿知道了欧洲进口商进货后去哪儿的圣诞市场,还有,一般都是哪类人去逛那儿的圣诞市场。
我不懂德语,法语,他们卷舌的英语还挺好听。就是不知在说些啥。
知道他们喜欢品种多变,那我就事先把各个元素模块化,让他们排列组合搭积木,玩这样的游戏,语言是辅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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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依旧去山里走。阿尔卑斯山脉里的一支。
这儿的山,风格韵味与国内不一样,因为树木花草品种这样的元素不一样啊。
七月的天,穿过一段还有冰的沿山沿开凿的拱门长隧道走廊,远望平和的山峦承前启后地波延,很快融入平缓的丘陵平原,没有险峻类山脉的戾气。
这儿有拨人让登山成了他们的生活日常:
把一岁孩儿放在背架里,夫妻一同在山路上漫步;
2米长的安全带,一头卡在父亲腰间,另一头卡住5岁女儿的腰,让女儿自己在山腰巴掌宽的小路上行走,同时她是安全的;
四十出头的父母和十岁上下的二个少年儿子,各自控制着山地自行车,让它在山林中左旋右跳,灵活地穿行而下,这才是山地自行车的归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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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万年历史,在人类变成人漫长的修行岁月里,是没有路、没有城市的,徒步者们是在做历史回归?
管它呢,我没那么深奥。
我只是看见也感受到,山峰与山峦的不同;戈壁和沙漠的差异;地缝及江湾的沧桑。
在我跳槽,或被扔出槽的空档期,我自己也会规划、也会在路上了。
自虐是会传染的,我就被严重传染,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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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笑话吧:
那是个简单的公路拉练,从上海到苏州,60公里,一天。
不用背睡袋,不用装干粮,只背水和你想背的:手机,当然背砖头也行。
我已是老司机了,经验十足,所以,我只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徒步鞋。
背包里的多用工具都是极小,不占地,没有太多分量的,不用拿出。
江南富泽,风景如画,一支小队,串行排列,我走在乡间的公路上。
路过一小镇,三个大妈好奇地问这支行军小队:
“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去苏州”。
“你们是哪儿来的?”
“我们从上海来”。
“你们是要这样走到苏州去吗?”
“是的”。
“啊哟,你们的车子坏了吗?”
“…………”,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晚,一队人马围坐在一个啤酒屋里一个长条桌边,桌上是自酿扎啤,烤肘子,酸菜香肠,
苏公堤上隐隐约约,被夜色遮隐的柳枝,在月光下随风飘拂……
我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啊哟,是阿拉的脑子瓦塌了”。(上海话,阿拉:我;瓦塌了: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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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够自虐的,后来张路越玩越玄乎。
去徒步,在徒步的周边做义教、扛些不知从哪整来的书本捐给当地的小学校,因去徒步的地方,多是遥远地方,人烟稀少,这可以理解。后来他居然开始去一座一座攀那什么世界高峰,捎带着把那种地方山脚下或沿途的废弃物捡回来,这是个什么情趣?还好,没拽着我。
也是,虽说7岁以后我身子骨好像没什么问题了,后来又一直坚持长跑,不过,世界高峰,如果身体条件不够格、如果事先准备工作没做到位,不说攀上山顶了,只怕到山腰,就乌紫着嘴唇晕倒了,玩什么玩。
我一个一个小山包地练腿,衡山、泰山、黄山、华山、天山……
这些练习是和一些在张路队伍中结识的伙伴一起做的,还有些是和一些新加入的伙伴一起。有些在后来的旅途中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少数几个还在继续,坚持到最后一次的只有一个,哦,只有二个,一个是我(呵呵,以我为统计定义范畴嘛,废话),另一个是个女生。
我关注着张路,也加入了他几个没那么有高度有难度的行程。路途上听他总结上次攀世界排名高峰的经验教训;还有就是下一冲刺目的地是哪儿。
去南迦帕尔巴特峰,世界排名第九的高峰,这是难度相当大的一次行动,酝酿了有二年了,行程方案最终好不容易确定下来,费用也是很可观的,参加者都很慎重,她居然也去,哪怕不冲顶峰。自然,她去我也会跟着去,只到大本营。所有参与者浑身都在高度运转中。
张路和登顶队友们核查完所有随身装备后,临行前扭头跟我说句话,“下一个马纳斯鲁峰,我想走从阿克苏进发那条线,是不是该轮你先去找资讯了?”。
这是7年前,公元历八月三十一号的清晨,在南迦帕尔巴特登山大本营,张路最后和我说的话。若对应我们不惯用的阴历,那天是七月十五。
以往那天的入夜时分,我年年会在湘水湾那棵老茶树前,让那一缕清爽的味道入我心扉。今年的这天,我想在这陪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一个我为之日思夜想的人,在哪儿,不重要了。就一次这个点不在老茶树前,应该没啥。
傍晚,回来个人报信:有人受伤需要人去接应,留守大本营的几个人慌乱地奔出。
…………张路再没有回来。
…………在匆忙而去,带伤员回来的路途中,昏暗不辨路,我跌下一个不算太深的沟壑,半睁着眼仰望阴云密布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一动不动,彻底如同一个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