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城

上卷

真实,严酷的真实。

丹东[33]

本书中的大部分题词是作者司汤达杜撰出来的,每章的题词主要对每章的内容起到评注的作用。

Put thousands together less bad,

But the cage less gay.

Hobbes[34]

维里埃尔[35]这座小城可以算是弗朗什-孔泰[36]的那些最美丽的城市中的一座。它的红瓦尖顶的白房屋散布在小山的斜坡上,一丛丛茁壮的栗树把山坡每一个细小的起伏都显示出来。杜河[37]在它的城墙下面,离着几百尺远的地方流过,城墙是从前西班牙人修筑的,现在已经成了废墟。

维里埃尔的北面有高山做为屏障,这是汝拉山脉[38]的一条支脉。维拉山的那些锯齿状的山顶从十月出现初寒的日子起就盖上皑皑白雪。一条湍急的流水从山上冲下来,在投入杜河前流过维里埃尔,向许多木锯提供了动力。这是一种非常简陋的工业,给大部分更像农民而不像城里人的居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舒适。然而使这座小城富起来的并不是木锯。普遍的富裕还要靠生产那种叫牟罗兹布[39]的印花布,自从拿破仑[40]垮台以后,就是靠了它,几乎维里埃尔的每一所房屋的正面都整修一新。

您一进城,立刻就会被一架声音很响、看起来很可怕的机器的轰隆轰隆声震得头昏脑涨。二十个沉重的铁锤落下去,那声音震得石块铺的路面都跟着抖动。湍急的流水冲下来,转动一个轮子,把这些铁锤举起来。每个铁锤我也说不清一天可以制造几千枚钉子。一些娇艳漂亮的年轻姑娘把小铁块放到大铁锤下面,很快地就压成了钉子。这种劳动看上去如此艰苦,却是头一次深入到把法国和瑞士分开的这一带山区里来的旅行者最感到惊奇的劳动之一。旅行者进入维里埃尔,如果打听这个制钉工厂属于谁,它把沿着大街往上走的人耳朵都震聋了,就会有人用慢吞吞的腔调回答:“啊!是市长先生的。”

维里埃尔的大街从杜河岸边向上一直通到小山顶,旅行者只要在这条大街上稍微停上一会儿,十之八九会看到一个神情忙碌、态度傲慢的高个子男人。

一看到他,所有的人都连忙举帽致敬。他头发开始花白,穿着一套灰衣服。他是好几种勋章的获得者。高额头,鹰嘴鼻,总之,他的脸上并不缺乏一定程度的端正;初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在他脸上同时具有小城市长的尊严和四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人还会有的那种魅力。但是从巴黎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发现他有一种夹杂着几分智力狭窄和缺乏想象力的、自满和自得的神态,不由得产生了反感。最后还会感到这个人唯一的才能就是让欠他钱的人如期归还,而在他欠别人钱的时候却尽可能拖延还期。

这就是维里埃尔市长德·雷纳尔先生,他迈着庄重的步子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府,在旅行者眼前消失。但是如果旅行者继续散步,朝上再走一百步,就会看见一所外表相当漂亮的房屋;隔着和房屋相连的铁栅栏,还可以看见景色极为美丽的花园。远处是由勃艮第[41]的丘陵形成的一条地平线,好像是特地为了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才创造出来的。这景致使旅行者忘掉了已经开始使他感到窒息的那种充满蝇头小利的铜臭气氛。

有人会告诉他这所房屋属于德·雷纳尔先生。维里埃尔市长当时刚筑成的这所方石砌的漂亮房子,完全靠了他经营的大制钉工厂赚到的利润。他的祖上据说是西班牙人,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好像在路易十四[42]征服以前很久就已经来到当地定居。

从一八一五年[43]起,他为自己是工业家而感到脸红。一八一五年他当上了维里埃尔市长。花园一层一层地自上而下,一直伸展到杜河岸边;支撑着这座繁花如锦的花园的各个部分的挡土墙,也是德·雷纳尔先生经营铁器买卖的才干的报酬。

别指望在法国能找到围绕着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等德国工业城市的那种风景如画的花园。在弗朗什-孔泰,一个人墙越是砌得多,地产上一道道往上垒的石块竖起得越多,就越有权利获得邻人的尊敬。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里到处是墙,因为他以极其昂贵的价格买进花园现在占有的一些小块土地,所以花园就更加受人赞赏。譬如说,那个锯木厂吧,它坐落在杜河岸边的那个奇妙位置,曾经在您走进维里埃尔时,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您注意到“索雷尔”这个姓用一个个巨大的字母写在高出于房顶之上的木板上。六年前它原来占据的那片场地上,这时候正在砌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的第四层台地的挡土墙。

市长先生尽管生性高傲,还是不得不一再找上门去求老索雷尔这个冷酷、固执的农民,不得不付给他许多丁当响的金路易[44],才使他同意把工厂搬走。至于推动锯子的那条公用的急流,德·雷纳尔先生靠了他在巴黎享有的威信,设法使它改了道。这种恩惠是在一八二*年的选举以后才降临到他头上的。

他在下面相距五百步的杜河边上,给了索雷尔四阿尔邦[45]地来换一阿尔邦地。尽管这个位置对枞木板的买卖有利得多,索雷尔老爹——自从他有钱以后,别人都这么称呼他,——还是巧妙地从邻人的急躁情绪和地产癖里榨取到一笔六千法郎的款项。

这笔交易确实受到过当地那些头脑聪明的人的批评。有一次,是四年以后的一个星期日,德·雷纳尔先生穿着市长服从教堂出来往回走,远远看见被三个儿子围着的老索雷尔在望着他微笑。这微笑使得市长先生的心灵不幸地一下子开了窍,从这时候起他开始认为,他本来能够以比较便宜的价钱进行这次交换。

在维里埃尔要想赢得公众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在砌很多堵墙的同时,千万别采纳那些在春天穿过汝拉山的峡谷到巴黎去的石工从意大利带来的设计图。这样的革新会给轻率的建筑者带来永远去除不掉的刚愎自用的名声,他在明智、稳健的人们眼里会永远完蛋,而在弗朗什-孔泰,左右舆论以毁誉他人的,正是这些明智、稳健的人。

事实上,这些明智的人在那里实行的是最令人厌倦的一种专制政治。也正是因为这个丑恶的词儿,对于在被称作巴黎的这个大共和国里生活过的人来说,旅居在这些小城中才变得不能忍受。舆论(而且是怎样的舆论啊!)的专横暴虐,在法国的小城市里和美国一样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