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秋兰长生

久已经在兆安城数个月了。

玟热情地接待了孤身而来的他,告诉了他一些连青鸟一族都还未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对久来说,收获最多的却是他的一些分析见解了。

“文轩他应该能避开那场献祭吧?为何他会连自己也搭进去?”久其实迫切地期望着一个陈文轩并未参与其中的消息,尽管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久兄不妨站到文轩兄的角度想想。”衣着与天空同色的男子一手晃着一只鸟纹青铜爵,一手拍着画舫的雕杆,声音婉转悠扬如同吟哦,让久忽然便想起了那个云裳神女,不知她带着她二兄回了四时源后现在如何了?

“若你主导了这场灭仙兴神的运动,并且鼓励那些信任自己的朋友参与其中——当然大部分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等他们被献祭完了,你可愿继续活下去?”

久默默握紧了酒杯。

“更何况连他效忠的祜都为此羽化了,他更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也许本来为了自己信仰的仙首是能活的,此刻他丧失了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不如一死,与那些他感到愧疚的自己的朋友一同成为神明复活的祭品,与自己尊崇的仙首一同为信仰而献身。久兄说,他可会如此?”

“……会。”文轩他,的确是这种人。

他了解陈文轩。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沉迷书海与调戏仙娥,平日风骚自恋不已的书生,内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热分子,对神明的无比崇拜已经浸透了他的思想燃烧了他的灵魂。

被玟一点,久发现他这个挚友为复活神明而献身,与其说是不得已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他所渴求的呢。

“神明的力与美,是吾等凡胎千万难及一的。”陈文轩说这话时,眼中仿佛有上古时难以遏制的原火在燃烧,有混沌时诞生的明亮星辰在碰撞。

那他特意交给他的遗作,还有分明是设计好把他从天庭支开的假军情……是他特意放了自己这个朋友一马。

他不愿他去死。

“说起来,玟兄其实也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吗?”他的好友里,除了大脑通直肠的衎外,其他应该都或多或少的知道这件事。只有他毫不知情,生与死仅在别人的一念之差。

玟笑而不语,为久斟了一爵酒。久心绪复杂地接过那琥珀色的美酒,与玟一同把视线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眺望着这宁静和谐看似世外桃源实际却暗藏了不知多少黑色交易的兆安城,二仙久久无言。

久其实是有些愤怒的。若是他早些知道这件事,他定然不会如岑围和玟般袖手旁观的,而是想方设法避免这可怕的事发生。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他也没有立场指责岑围与玟旁观的理智决定。

不过至于那些魔族的突然出现,却是岑围和玟也都不清楚的了。

接下来的数月里,久急躁起来。他迫切想了解的已然得到解答,本想立刻回去帮人族妖族除些魔,应对那些被复活的神族随时可能用出的闻所未闻的招式,却每每都被玟拦下。

玟会告诉他岑围那边最新的动向——最开始好消息是除魔进展顺利,坏消息是神族开始通过各种手段屠杀人族,比如芳特制的传染性的吸血荼蘼花,正指挥的一场星辰降世引发天地异象……然后按住心急的久,告诉他这些有无他参与都没用。到现在岑围那边依旧除魔顺利,神族则收敛了大动作,开始接受部分人族的投降与供奉,这些久更无法干预。

“那我总不能就这样坐着等着吧?!”久踢碎了一块屏风。

玟嘴角依旧勾起,眉却蹙了起来:“司北战神,您太不温柔了。”

“……”

“不过有点你倒是说对了,你现在就需要坐等着。”

看着又要发作的久,玟一个眼神暗示,后面几个护卫纷纷视死如归地站在了那些名贵的桌椅摆设前。

“久兄应该听过一句话:好钢使在刀刃上。你作为现在仙族最缺的战力,不该盲目投入这场战争,而是应该找到一个关键的节点,用你无匹的锋芒直接切入,一举定战局。”

“……我?”久一愣,听起来是如此的大任,竟被玟交给了他?

“对,你。”玟心疼地捡起一片屏风那还泛着灵光的碎片,对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妖进来把那些碎片一个不落的全部小心收起,看起来竟打算复原它。

“呃,玟兄,抱歉了……多少钱?我尽量赔给你……”久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在军队中呆久了,有时候他也不会抑制自己的脾气了。

“钱倒不必,久兄只需记住,又欠我一个人情即可。”说着,玟眨了眨眼。

“好……”怎么感觉像跳进了个更大的坑里?

“不过再锋利的剑,也需要一个执剑者。久兄接下来耐心等着便是,想来那位执剑者也快再次出现了。”说完,玟便告辞了。

只留久品着“执剑者”与“重新出现”的含义。

至于后来久无意发现那堆屏风出现在了兆安城城外的垃圾场已经是后话了。

……

兆安城门口的登记处,负责登记的小妖恭敬地向两位同行的来客询问身份。

他先问那看起来气质不凡的女子道:“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是?”

”昀。”

看那小妖似乎在作难是哪个“昀”字,沨补充解释道:“左日右匀的那个昀”

“好的。”小妖迅速地在入城簿上记着。“来访者昀,携仆一位入城。请问您来此处的目的?不用太细,我们兆安城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只是备个案罢了,比如经商探亲寻友,但是请您一定不要虚构……等等,昀?!您可是那个神明昀?”

沨顿时紧张起来,小心地拦在昀的身前。

昀却没什么畏色,大方答道:“是我,旁边的这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所来为了寻一个神。你们兆安城中可也有一个神的存在?”

小妖飞速地翻开旁边一本薄册子,边翻边回道:“神?我们兆安城的神就是城主,不过他不是天庭封的神,而是我们心中的神嘿嘿。”

昀蹙起眉,看那小妖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又仔细低头看眼册子,仿佛在比较什么。

“你们手上有主上的画像?”沨先惊异地问了出来。要知道,昀已经数千年不活跃了,其中有千年更是彻底足步不出四时源,天庭的那幅代表进出资格的画像是极高的机密,极少有神仙有资格展开它,而下界流传的就更少了。

就它所知,只有杨家村那幅十分古老的《神女枫下除妖图》,但是流传度也不广,前段时间还在杨鸿七起兵造反时被烧了。

昀闻言,眉头微蹙,然后一勾右手食指,册子便疾飞入她的手中,小妖一时愣在桌后。

按理说,遇到这样不按规矩来的客人他应该立刻喊外面的守卫进来把她给逮住的,不管如何先扔牢里审讯一下,但眼前这位可是那册子上排第一的贵客啊……

昀望着那幅泛黄到甚至有些模糊的肖像画,黑曜石般的眸微微颤抖。

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这幅画。

居然还能看到这幅画。

“那个,昀神明,在册子上的都是我们城的贵宾。”小妖小心谨慎地解释着,决定还是一切以这位册子上排第一的贵客为先:“若您不介意,我立刻带您去面见城主挚友?”

“我要见画这幅画的那个神。”昀一手撕下那幅画并举给瞠目结舌的小妖看,一手把册子一掷让它正落在那惶恐可怜小妖的面前。

“啊?我我我,卑职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啊……”

昀蹙眉追问道:“那是谁给放到册里的?”

“啊,这册子是城主的挚友玟大人制作的,他的手下应该知道。对了说起来,玟大人是个神仙!天庭认证的那种!”

“神仙?是神还是仙?”

“呃,这个,严格说来应该是仙吧。”

昀的眼睛透露出了些疑惑,但她还是道:“带我过去见一下。”

“好,您稍等,卑职马上给您备车去。”

在她那页的下方有一行备注:此贵宾的一切要求都立刻尽力满足。

这句话字迹清秀飘逸,却不是他常见的批公文的那些妖的工整字迹。最后一笔用力有些重,似乎还多停留了些许时间以致墨都渗透了背面。

他无暇细思,彬彬有礼地退至门口,喊别的妖招待贵客,然后步伐匆匆地去筹备城主府最高等级的车了。

当昀坐到丹鹤拉着的碧兰辇上后,任第一次坐丹鹤拉的车的沨在旁边多惊喜地大呼小叫,她的眼睛却未多离开那副古旧的画片刻。

又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不过却并非她有意遗忘的,而是因为实在太过久远了……大约是第二届百川汇后不久的事,按下界时间来算的话起码已经是四千年前了。

再加上后来少有联系……

四只丹鹤的一声齐鸣将昀唤回了神,昀从纱窗看去,入目先是一片水波不兴的清湖在上午不算炽热却明亮的阳光中倒映成了一块明镜,将整块湛蓝的天空框入其中,配上岸边的青翠与掩映其中的点点白楼,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然后很快她就发现这碧兰辇并非停于如镜似画的湖面,而是停在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上。

车门被打开,一只带着素白底绣秋兰纹手套的手便伸了进来。

手心向上,是为邀请。

昀一手拿画,一手轻搭上那精致丝滑的手套,借着那手主人的力下了碧兰辇。

“许久不见,先生可还安好?”

昀望着眼前恭敬躬身行礼的青衫男子,眼神变得温和怀念:“……这世上会叫我先生的,也只剩你一个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先生。”那文雅有礼的男子抬起头,对昀微笑道,然后侧身展开一只手:“先生,请先入座。”

昀点头,然后便顺着那仙的手看到了座位上端着青铜爵夹着花生米还没完成从闷闷不乐到震惊表情切换的久。

昀的嘴角不自觉便微微勾了起来。

“司北战神,又见面了。”

“……咳咳咳,又又见面了”,久努力把口中刚塞进去还没怎么嚼的花生米直接咽下去,放下酒杯和筷子赶忙站起:“咳咳,咳,昀神明好……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