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之临安
靖康变作,二帝被掳,高宗即位于南京(应天府),改元建炎(公元一一二七年,适为金太宗天会五年),迄宋幼帝昺蹈海死(公元一二七九年),为时一世纪有半,是为南宋;后金之亡四十余年。
建炎三年,金兵愈逞,高宗驻跸杭州,以州治为行宫,下诏罪己,自无心于宫室之营建。且适当金人破徐州,焚扬州,宋虽改江宁为建康府,升杭州为临安府,固未遑定都。及金人再度进迫,高宗出走,如越州,奔明州,又航于海入温州。行迹无定,百司零乱。金兵亦追迹至杭州,破越州,屠潭州。游骑又至平江、常州、镇江焚掠,江南处处尚在破坏中,及韩世忠、岳飞挫金将乌珠于江中,绍兴二年,高宗始又如临安。时军事稍振,臣下颇有建议奠都建康以图恢复者。高宗犹豫,“命守臣具图经画建康行宫”,又“命漕臣即平江子城营治宫室”,而尤属意临安。绍兴五年还临安作太庙,挫岳飞北进之策,乃显然欲早定行宫,以苟宴安,绍兴八年,乃定都焉。
高宗诏曰:“……朕荷祖宗之休,克绍大统,夙夜危惧不常厥居,比者巡幸建康,抚绥淮甸既已……是故复还临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以定基业。非厌霜露之苦而图宫室之安也……”实则绍兴元年,已诏守臣修内司百间,“二年九月,南门成,诏名行宫之门;三年诏梁汝嘉创廊庑于南门之内”,四年八月,知临安府,梁汝嘉奏明堂行礼,殿成。此即临安初创时之正殿,盖“凡上寿则曰‘紫宸殿’,朝贺则曰‘大庆殿’,宗祠则曰‘明堂殿’,策士则曰‘集英殿’,四殿皆即文德殿随事揭名也”。高宗自绍兴初年蓄意议和,受制于秦桧,坐失兵机,迄三十二年禅位于孝宗,自“以秦桧旧地作德寿宫,凿池引水,叠石作山”,优游其间,无非皆“图宫室之安”者,园苑建造之频,尤甚于其后诸帝。为太上皇时曾“甃石池以水银浮金凫鱼于上……指示曰水银正乏,此买之汪尚书家”。实不失当艮岳之裔。
南宋宫室制度,初创时因国耻未雪,诸多顾忌,未克任意施展,仅就州城府治兴葺重造,故云“皆从简省”。临安州治本为钱王宫,地址虽较他州宏敞,宋建之正殿,碍于时势,未曾侈大;及增垂拱,崇政“其修广仅如大郡之设厅”。《舆服志》云:“其实垂拱、崇政二殿,权更其号而已。殿为屋五间,十二架,修六丈,广八丈四尺。殿南檐屋三间,修一丈五尺,广亦如之。两朵殿各二间。东、西廊各二十间,南廊九间,其中为殿门,三间六架。”孝宗又以“殿后拥合七间为延和殿,其制尤卑,陛阶一段,小如常人所居”,其“上梁文云:听朝决事,兼汴都延和、崇政之名……”。崇政究与垂拱易名,抑与延和同为一殿,尚待考证。正殿宫阁无多,又随时异额,勉袭汴都旧名,尤显其隘窄。
及和议成,韦太后回銮,“宫中庆典复始”,禁城内外乃年年增建。“绍兴八年,作慈宁宫;绍兴十二年作太社太学;十三年筑圜丘,景灵宫及秘书省;十五年作内中神御殿(钦先孝思殿);十六年广太庙;十七年作玉津园、太一宫、万寿观……”禁中则营祥曦、福宁等殿及后苑堂阁。十八年至二十八年间,曾增筑皇城、外城及宫前丽正门御路,建执政府,筑两相第、太医殿、尚书六府等。高宗禅位后所辟别宫、园苑,及所赐府第、私园,亦多工巧靡丽,但建筑无宏大者。继后各朝所增造亭榭及便殿,或为习射、蹴鞠,或揽湖山之胜,多为宫廷宴游而作。偏安一隅之南宋首都,盖风雅有余,气魄不足,非复中原帝京之气象,建筑多水榭园亭之属,大殿无所增置,史志美其名曰“务简约,不尚华饰,以遵祖制”耳。
临安外城“包山距河,故南北长峙”。凡十三门,东壁有七门,西壁临湖有四门。其中涌金门为“北宋政和六年重建,颇极壮丽”。南北则仅各有一门:南即嘉会门,稍偏西与皇城丽正门引直;北曰“余杭”,亦曰“北关”。外另有水门五。全城“东沿河(钱塘江)西至山岗(凤凰山),自平陆至山岗,随其上下,以为宫殿”。形势乃不规则之山城。
“绍兴十八年,名皇城南门曰‘丽正’,北门曰‘和宁’,东苑曰‘东华’……皇城周回九里”,南面丽正“其门有三,皆金钉朱户,画栋雕甍,覆以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左右列百官侍立阁子,登闻鼓院,检院相对,悉皆红杈子,排列森然,门禁严甚”。外城之嘉会门,营建亦精,其“城楼绚彩,为诸门冠”。盖南门为御道,“至丽正门计九里三百二十步,皆潮沙填筑,其平如席,以便五辂往来”,过南郊,从此幸郊台也。
自大内北出和宁新路,井市最盛,“南北宝玉珍异、花果时新、海鲜奇品,悉集于此”,一若汴京时之东华门外,和宁门之重要亦乃临安河道及市区地位所使然。门“在仁孝登平坊巷之中。亦列三门,金碧辉映,与丽正同,门外列百僚侍班阁子……”其内因与宫中后殿密迩,故帝后臣僚率多出入于此。“皇后出宫,至祥曦殿,上升龙檐,出和宁门”。“皇帝御垂拱殿,提举等官奉迎诸书至和宁门,步导至垂拱殿,各取合进呈……”等。
皇城内之宫殿,随事给名,后代改额,不易悉考。前殿建于绍兴四年,行在所录谓之正衙,即文德殿,凡上寿朝贺宗祠策士皆御此殿,故或称紫宸、大庆、明堂、集英。绍兴十二年,增建垂拱“以内诸司地为之”。“殿后有拥舍,孝宗改为别殿,是为延和便殿”。东部丽正门内为东宫。建炎初,“孝宗初育宫中,只造书院于宫门,曰内资善堂……迨为太子……止建厅堂并诸官属从屋……光宗升储,建太子宫门。淳熙二年(公元一一七五年)创射圃为游艺之所。度宗时(几十年后)更为增广”。孝宗于乾道初“辟射殿于禁垣之东,名曰‘选德’”,及至淳熙五年,“中设漆屏,书郡国守相名氏其上”,图事揆策于此,以示着意军机,周必大被旨撰《选德殿记》。殿近东华门,近臣常于此召入。“自北宫门循廊而左,转南为祥曦殿,西接修廊为后殿”。而“钦先孝思在崇政之东”。
此外,宁福寝殿及后妃等位于后苑偏宫之西部,称为南内,“苑中亭殿名称可见者仅有复古殿、损斋、观堂、芙蓉阁、翠寒堂、清华阁、椤木堂、隐蚰、澄碧、倚柱、隐秀、碧琳堂之类……”。宁福殿后改为寿康宫,光宗逊位后居之。复古殿、损斋均高宗所常御,为其观摩书画玩器之处,观堂建于山顶,盖“碧琳堂近之一山崔蒐,作观堂为上焚香祝天之所”。芙蓉阁则在山背,“翠寒堂以日本国松木为之,不施丹雘,白如象齿,环以古松”。澄碧殿位置近宫池,“淳熙二年孝宗曲宴宰执……至一小亭中,前有大池,潴水平岸,其下为石渠贯亭,以函启闸,奔流入渠,其声如雷,上曰:‘朕于饮食、衣服、宫室务从简俭,至所喜者唯此水尔……’”内苑大略如此实皆高宗所建饰,孝宗以后少有增置。
慈宁殿亦曰慈宁宫,为高宗因太后有归期而建,“上谓辅臣曰:行宫地步窄隘,今营建太后宫,抵是依山因地势修筑……”其址当在皇城前部西面山地一带。后易名慈福、慈寿,仍为各朝太后所居之殿也,宁宗开禧二年焚。
南宋内苑御园之经营,借江南湖山之美。继艮岳风格之后,着意林石幽韵,多独创之雅致,加以临安花卉妍丽,松竹自然。若梅花、白莲、芙蓉、芍药、翠竹、古松,皆御苑之主体点缀,建筑成分反成衬托。所谓堂与亭者最多,皆为赏玩花木,就近营建,如为古梅题匾曰“冷香”,石曰“芙蓉”,又为蟠松作清华宫,荼蘼作清研亭,皆此之类也。高宗究心艺事,内禅后尤多闲情逸致,所营德寿宫苑内万岁桥,“桥长六丈,并用吴磷进到玉石甃成,莹澈可爱。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木建造,极为雅洁。大池十余亩,皆种千叶白莲”。
德寿宫“在望仙桥东,高宗倦勤,即秦桧旧地筑新宫……内禅后遂移仗居焉。都人称为‘北大内’。凿大池,续竹笕数里,引湖水注之。其上垒石为山,象飞来峰,有堂名‘冷泉’,楼名‘聚远’。又分四地为四时游览之所”。其中布置精雅,花木泉流,多有匾额亭榭之名,尤为新颖。至孝宗禅位亦居之,改名重华宫。
外御园有玉津、聚景(东园)、富景(西园)、集芳、屏山诸园,玉津园为帝王较射之所,在嘉会门南四里洋泮桥侧,清时在杭州龙华寺后,犹得见。淳熙八年、十年驾幸玉津园,韩彦直等扈从题名,俱正书摩崖。聚景园之南门在清波门外,北门在涌金门外,西湖之东岸也。亭宇皆孝宗御匾,尝请两宫临幸,后光宗、宁宗亦皆奉太后同幸。乾淳《起居注》云:“淳熙六年……幸此园,太上太后至会芳殿降辇,上及皇后至翠光降辇,并坐瑶津西轩入御筵。……遂至锦壁赏大花。牡丹约千余丛,又至清辉少歇,由翠光登御舟入湖……泊花光亭,仍至会芳少歇还内。”其布置略可窥见。富景以芙蓉临池秀发,高孝两朝尝登龙舟卧看,建筑不详。集芳在葛岭,前临湖山,园归太后,藻饰甚丽,诸匾皆高宗御题。屏山园在钱湖门外,正对南屏,又名翠芳。理宗“开庆初,内司展建东至希夷堂,直抵雷峰山下……水环五花亭外”。“内有八面亭”,其建筑显为纤细亭榭之属。
其他如庆乐园,光宗曾以赐韩侂胄,后复归御有。内多古桂,亦有“十样亭榭,工巧无二。射圃、走马廊、流杯池、山洞,堂宇宏丽,野店村庄,装点时景”,谢太后府园歇凉亭之布置,则尤着重滨湖亭馆之建筑。“有眉寿堂、百花堂、一碧万顷堂、湖山清观,皆宏丽特甚。……第宅百余间,后为元帅夏若水所居。……元夕放灯,上下辉映”。高宗所赐杨存中之水月园,其中之水月堂“俯瞰平湖,前列万柳”,亦为近水堂榭,西湖园苑之特征也。
南宋宫中殿宇无宏大之作,禁御则皆亭榭窈窕,曲径通幽,为优游忘世,高雅情绪之所托。其配属实创园亭设计之另一意识。北宋洛阳诸园本已渐有江南气息,倾向雅素,避脱侈丽之作,着重自然之美。宫苑中延福开其端,艮岳继其后,因无天然湖山之便,蔡京用朱冲父子,以人工兴筑,致成花石之扰,反病奢狂。高宗定都临安,以园苑论,实得山川之助,继艮岳之态,造成庭园建筑之佳例。吴中则自政和以后,进奉花石,开始叠假山之风,为之者愈多。其著者如光宗时之俞澂所作石山,秀拔有奇趣。
南宋建筑每单位之结构本嗣北宋崇宁格式。绍兴初“平江郡守王承兵火之余,兴葺官署学校,不遗余力,又重刊营造法式,即世所称绍兴本者,故其兴作犹遵奉汴梁遗法”。证之今日江南最大南宋殿宇,苏州玄妙观之三清殿亦可识其大略,“此殿自南宋淳熙六年重建后,迄今七百五十余年,虽迭经修治,然迄无再建之纪录”。
王究心艺事,尤重建筑。平江府治“北垣之齐云楼,循城为屋,轮奂雄特,一时称最。吴人至谓兵火之后,唯王重建此楼,差胜旧制”。此盖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等同一性质之城上台观也。其下为府治宅堂北之斋园,亭轩柱廊亦皆之经营。绍兴十五年,又绘大成殿两庑,创讲堂,辟斋舍。十六年重作圆妙观两廊,“画灵宝度人经变相。召画史工山林人物楼橹花木各专一技者,分任其事,极其工致”。与梁汝嘉先后直宝文阁,皆监修平江府治及临安行宫最力者,北宋建筑遗法之得以传播江南,尤有功焉。盖当时民间建筑严受限制,“凡庶民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仍不得四铺飞檐。庶人合屋许五架门,一间两厦而已”。微官府不时兴修,建筑艺术及法式最易废弛。董其役者,既以旧法为重,则技术虽有演变,系统究不中断。
宋代陵寝依其分布,可别为三区。“保定诸陵,皆开国后追建者;巩县为太祖、太宗以下诸帝后之陵,及乾德间徙建之宣祖安陵,在宋陵中规模最为宏巨,最后为南渡诸帝之陵,权厝于会稽宝山,称为‘攒宫’,示异日恢复中原,归葬巩洛也。”
北宋陵寝北域悉围以竹篱,谓之“篱寨”。篱寨有内外之别,外篱在前。建有神御殿、斋宫、东西序、神厨、库室、公宇等,位在山陵下,故称“下宫”。“外篱之后为内篱,其范围包括石象生、献殿、陵台,谓之上宫。”上宫为陵之主体,其平面布置系“于南端建有鹊台、次乳台、次象生、次神墙,每面各辟一门,门内更为正方形之陵台,其下即帝后埋骨所也”。
南宋攒宫制度,比之巩县诸陵则大小悬殊,不可同日而语;然除象生、陵台数者外,其上下二宫,犹能具体而微,遵奉旧制。诸帝攒宫,凡所设施,乃参酌时宜,适合南渡后之物力,故废象生神墙及方上陵台,而藏梓宫于上宫献殿之后,为龟头屋覆之。明、清方城明楼之制,或即由此演变,而又另成形制,盖亦迥然与古代陵墓布置不同。此实研究我国陵墓沿革之可注意者。
永思陵者,高宗之陵也。建于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一一八七年)冬,至翌年春季落成。陵之规模及间架尺寸,与彩画、瓦饰材料,见于周必大《思陵录》者异常详密。“下宫之构成,系以前后殿与殿门回廊为主体,其外周以围墙一重,外复以竹篱绕之。”上宫部分,其外亦有篱门,内有红灰墙,周回六十三丈五尺,叠砌“鹊台”两堵。内为殿门,面阔三间,其内为火窑子,更内为献殿。“殿面阔三间,为上宫之主体,其后附龟头屋三间,设皇堂石藏子,置梓宫于内。殿外绕以砖砌之阶,施勾栏十七间,正面设踏道。”《思陵录》中关于结构尺寸甚详,尤以大木方面,柱高与开间面阔之比例等,对于宋代结构式样研究极有裨助,故洵足宝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