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的丧事,都是吹吹打打,然后装在棺材里找个地方埋了,我们几个小孩子,还喜欢去看别人家办丧事,因为在那悲伤的大门前,是让死者最后看一眼这尘世欢乐的舞台。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还有人演奏乐器,更是会有推着小车卖风车雪糕等一些小玩意儿的买卖人。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明明是死了人,还搞得这么热闹,这么开心,只有送棺材离家的时候,才让人带头哭丧。
妈妈只是说,小孩子看热闹就行,不用管那么多,该操心的,是自己的功课,但是我的功课,从来都不用操心,所以我觉得,偶尔操心一下别的事,也不打紧。
直到,我有一天放学回家,当时天还是亮的,可是空气却让人压抑,不舒服。
快走到去我姥姥家拐弯的那个地方,远远的,我看到了父亲在等着我,因为他后来跟着我一起走了,所以他就是在等我,他竟然等我回家,让我受宠若惊。
“你姥爷,没了。”简单的一句话,我呆了一下,低下头,手里摩擦着我的书包带,顿时眼眶就湿润了,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
虽然说的很委婉,但我还是听懂了什么意思,这段日子,我的确没有看到姥爷。
姥姥说,姥爷生病了,去看医生了,可是为什么不是医生到家里来看,而是病人去找医生了呢,以前,我不小心烧伤自己的脚背时,医生就是来家里看的,或许,是那个医生架子比较大吧。
当时我不知道,不是医生架子大,而是姥爷,需要留在医院了。
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当我来到姥姥家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和三个姨都红着眼,而我姥姥,低着头坐在炕头上,看着躺在眼前的人。
爸爸是不是在骗我,姥爷明明只是在睡觉,我睡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
可是为什么,姥爷的身上要盖着一条白布当被子呢,他难道不冷吗。
我趁着别人不注意,上前把手放在了姥爷的额头上,我想看看他冷不冷。
但是我的手却被一只大手抓到了一边,是妈妈,她拉着我一直走到门口。
“你干什么呢!不知道,不能打扰吗!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不懂事呢!”妈妈的声音哽咽,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懂:“我只是想看看,姥爷冷不冷,他都只盖了一条布……”那冰冷的温度,还留在我的掌心,果然是冷的。
“你姥爷他,已经不怕冷了,记住,今天不能笑,也不能淘气,不然,我就打你,听到没有!”妈妈转身进去了,留下我站在门口发呆。
“不笑就不笑,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难道爸爸没有骗我,姥爷,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出殡那天,我躲在大人中间,看着屋子正中央停放着姥爷的尸体,此刻,他整个人都被白布遮住了,看不到脸。
我突然想起,电视上亲人去世,就会有人给死者吹笛子,我刚好前些日子买了一只笛子,还是跟姥爷要的,放在哪里了呢,我仔细找啊,却又得小心翼翼,这个屋子还没有被收拾过,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
笛子刚放到嘴边,发出一声难听的响动,就又被人夺走了。
我抬头看着她,不知为何,我觉得一向疼爱我的大姨是真的生气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吹笛子?你知不知道你姥爷躺在那里,他马上就要入土了!不懂事!”
是啊,我是不懂事,不懂大人的事,我只是想吹笛子给姥爷听,不是胡闹,也不是心情好,我心情怎么会好呢。
走在送殡队伍里,我面无表情,手臂上是刺目的白布,连地面上也是光秃秃的,一片荒芜。
“亲人死了,竟然不哭?真不懂事!”
“谁知道呢,小孩子嘛,知道啥?”
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因为我是小孩子,我也没有哭,这么巧的巧合,很难让我相信,背后的悄悄话不是在说我无情。
难道只有号啕大哭才是重情的?
难道只有伤心流泪才是真的难过吗?
那好,那我就哭给你们听,我开始像开了闸的水库一般,不停的流泄,哭的无声无息,到后来发出了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好了,别哭了,你就省点儿心吧!妈已经够难过的了。”
怎么回事,哭也不对,不哭也不对,那我该怎么做,才是众人眼里的好孩子?
“妈,姥爷是回不来了吗?那姥姥怎么办,她自己住那么大的院子吗?”回去的路上,我问道。
姥姥家的院子是狭长形的,前后各一个院子,地方大的很,在里面怎么跑,都足够。
“这件事,不用你说,妈妈会和你姨们商量好的。”妈妈顿了一下,有些像是在敷衍我。
“为什么不跟我舅舅商量?不是说养儿防老吗?”我毫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突然发现,我好像好几年没有去舅舅家了,不是我不记得他家在哪里,而是妈妈和姨们都没人去了。
“你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又是一个你不懂,我到底有什么是不懂的,既然知道我不懂,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妈妈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闭嘴,我不想再像上次一样挨打,虽然我不知道,除了偷钱这回事,爸爸还会不会因为别的事打我,但我不得不小心,今天,是个让所有人都不开心的日子。
姥爷入土了,后面的事我就不得而知,只是很久之后,妈妈跟我发牢骚的时候,提起,养儿子有什么用?人死了,东西都带走,自己的亲妈也不养,生了有什么用?
那大概就是为什么,自那以后,逢年过节,都没人提起要去舅舅家送礼的缘故吧。
我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看着又重新长出来的草莓苗,跟草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生命力这么强,被拔掉了根,还要长出来。
朦朦胧胧之中,我仿佛看到樱桃树边站着一个人,他佝偻着身躯,正在用麻绳固定长出来的枝桠,我只听到他轻轻的说:“只要捆在一起,就能不怕风不怕雨了,早晚有一天,还可以长成大树。”
是啊,树枝不能乱,人心,不能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