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教受阻

中国人排洋轻洋,由来已久。要理解其中缘由,而将双方区别对待,是不宜之举,也是行不通的,因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应平等对待。中国人鄙夷外人,憎恨外人,已经无须再加以赘述。清朝以前是否这样,暂且不谈,至少清王朝对待洋人,心怀嫉恨,缺乏信任。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祖辈当年浴血沙场,费尽周折,才定都京城,入住奢华的宫殿,所以大清国君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提防任何外人重演历史。他们深知洋人实力雄厚,虽有妒意,却只能刻意避而远之。此种心态,昭然若揭: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持此心态。造成此种状况,与中国的君民关系息息相关:在中国,民众绝对服从君王。换句话说,就是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

说到基督教,民众对其缺乏信任,确有其特殊原因。太平天国起义历时十五年,殃及中国大部,富庶之乡惨遭践踏,繁华都市被洗劫夷平。起义首领洪秀全,曾饱读基督教书籍,熟悉基督教教义,与诸多本国基督徒以及美国传教士罗伯茨有过深入交流。他揭竿而起,是为了颠覆国人信仰,另立门派,供人膜拜。但是很快,太平天国便庸俗变质,腐败不堪,自私自利,甚至亵渎神灵。直到数月后,太平天国运动的本质才得以揭露。其间,很多洋人对运动表现出极大热情,不加掩饰。他们对其寄予厚望,希望它能在正确的引导下,一举推翻腐败无能的清政府,重振国威。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起义的统帅们个个好大喜功,自以为是,骄奢淫逸,根本无力担此重任,洋人们的希望因此瞬间化为泡沫。当然也有些洋人,抱着冒险的想法,继续暗中支持太平天国,只是为了获得钱财、攫取利益罢了。如此一来,加上当时穷困潦倒境况的推波助澜,势必会对中国人的心态产生影响,驱使他们排外,对基督传教心生疑虑。

数百年来,中国人对“上帝”或多或少有所了解,但新教得以传播则只是近五十年来的事。在中国的五千年历史中,这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与天主教教徒不同,新教徒在外不强调整齐划一,团结一致,他们更愿独自行动,散布教义。中国人虽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去往何处,却恍然发现,他们的足迹已经遍及中国十八个行省。他们一路上要么售书,要么卖药,并且时不时地祷告。这一切,中国人看在眼里,急切想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十三年前,我与一旅伴,沿着官道,前往山东省城。偶遇一老翁,闲来无事,蹲在路旁,见我二人擦身而过,自言自语道:“川流不息啊!”看看他的表情,我便知他的所思所想。他肯定在想,以前啊,这一带没有一个洋人。后来呢,也只是三三两两,不成气候。哪知如今,洋人接踵而至,男人妇孺,成群结队,好不壮观,真可谓“川流不息”。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景象,他甚至心生恨意,毫无缘由。他明显是在怀旧,也在感叹时运不济。

中国人可能是出于本能,比较排斥洋人,尤以文人为甚。洋人一旦在中国传授新知,教化民众,书生文人便会站出来公然反对,甚至言语攻讦,进行道义谴责,因为他们担心古人圣训会受此冲击,地位不保。这些人刻板保守,恪守封建礼数,要让他们接受西学新知,无异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实际上,西学新知与儒家学说并行不悖,能互通有无,启迪智慧。这些文人置此于不顾,对西学有疑惑,但更多的是鄙夷不屑。洋人传教士后来在中国屡受牵制,举步维艰,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凡事皆事出有因,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中国文人阶层庞大,上有手握实权的朝廷要员、衣锦还乡的官员,下有地方乡绅、乡村私塾先生,是他们在维系着中国社会力量的均衡。一旦政府官员与民间文人就某事观点一致,他们定会兴风作浪,蛊惑民众,责难攻讦,最终达成目的。“风吹草动”便是这个道理。有人断言,历数针对洋人传教士的暴动,没有哪次不是因文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所致。这么说,虽有夸大绝对之嫌,但是不无道理。

新教教徒遍访中国各地,深入各阶层民众,偶有布施传道。其间,他们难免会有言行不当之处,触怒哪怕是最为克制的文人书生。毕竟,不是所有的传教士都经验丰富,谨言慎行。与中国人交往,哪怕其人极其友好(当然友好人士并不常见),只要自己言行稍有不妥,对方便会蹙眉不满,甚至会拂袖而去,因此至多只能期冀对方看待事物能不偏不倚,保持中立。长久以来,在华新教徒在传教中,总会流露出不屑孔孟学说和贬低两者贡献之意,因此鲜有民众轻信传教士所言。此类事件屡有发生,传教士们也为此饱受责难,吃尽苦头。事实上,虽然很多传教士久居中国,但要向教外之人描述中国历史和文学,他们要么夸大其词,要么讷于言语,要做到恰如其分,非常困难。这似乎有违常理,本应越来越简单才是。

洋人来华传教,多不愿入乡随俗,这对中国人来说就是罪恶滔天,不可饶恕。中国有句古话,叫“入其俗,行其令”。大意就是,人们身处异乡,就要随本地风俗习惯,避讳本地人的禁忌,只有这样,才能举止得体,受人尊重。于是,在他们眼中,这些洋教士俨然成了顽固不化的异端,来华就是为了麻痹劳苦大众的。然而,中国各地风俗迥异,虽庙宇鳞次栉比,民众却敬重不同神灵,但是拜祖是所有中国人的传统,也是重要习俗。外人入乡,难道也要让他拜祖吗?对此,中国的有识之士也难作答。

与中国人讨论神灵崇拜似乎不太妥当,但是我们的这些推论也有理有据。比如,基督教徒们会质疑,这些仪式制度是否为中国人首创?即使经人解释,他们是否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内涵?另外,“worship”这个词翻译成汉语就是“崇拜”,这个词本身就有歧义,因为它还有“尊重”和“举止得体”之意。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追根溯源,考察其在古汉语中的用法。结果发现,该词源于祭祖习俗。由此可见,基督教对祭祖并非毫不关注。这种方法,虽切实可行,但会遇到重重障碍,因为多数准信徒们从未受过教育,目不识丁。因此,在传教布道时,必须有十足耐心,就像对待学龄儿童一样,先要让他们明晓一些戒律,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就是在生活中绝对服从,贯彻执行。至于为何如此,他们需要假以时日,才能领会。

当此关口,我们无意就中国人拜祖为基督教辩解,也不想行中庸之道,想方设法将敬人与敬神合二为一,以达到彼此互不侵犯的目的。我们只想澄清一点:当今中国人对基督教的态度,阻碍了福音在华传播,致使他们仇视洋人洋教。

法国神父于克(the Abbe Huc)曾著有《中国的基督教——从鞑靼到西藏》一书,该书论述客观公正,内容翔实,其中讲述了康熙皇帝与科隆主教的一段对话,谈及中国人祭祖的真正意义。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辩了很长时间。后来,康熙不再与其争论,而要考考主教的汉语水平,要他读一读刻在觐见殿的四个大字。但是主教只读出了其中两个,而且四个汉字均不知何意。(当然,决不能因此断定主教本人无权对此议题持有自己的见解,也不能说明主教汉语水平低下。)康熙据此断定,既然此人无知之至,怎能堪以大任,来教化文人书生呢?至此他大获全胜,心中窃喜;而主教自然羞愧难当,铩羽而归,但仍心存疑虑,认为这个问题尚无定论。纵有皇上旨意,教皇圣昭,也无法阻挡中国人前行求知。与此同时,基督教传播严重受阻。很多人不懂中文,对中国祭祖全然不知,而且举止毫不顾忌。他们认为,造成此种局面是因为有些传教士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而中国信徒又不加鉴别,盲目跟风。他们甚至为如此轻而易举能找出问题所在而自鸣得意。

当时,中国的基督信徒们命运多舛。按照教规教义,无论是过农历新年,还是遇到婚丧礼仪,都不得上坟祭祀,因为这有偶像崇拜之嫌,是亵渎上帝之举。因为这一教规,他们往往会惨遭迫害,甚至会被逐出家门,财产被侵,远离宗族,甚至背井离乡。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洋人教士看在眼里,痛在心头,难以忍受。于是他们便诉诸各个条约,以匡谬正俗,保护信众。然而要达到信仰自由的目的,绝非易事,只有通过卓绝斗争才能争取得到。往往斗争结果只是教外之人答应不再仇视信徒而已,但是这些人只要一有时机,随时可能背信弃义,卷土重来。此类迫害事件,往往与财产争端、家族世仇等问题交织在一起,因此会非常棘手,处理起来便会难上加难。有时教士们也会出于无奈,将一些案件移交衙门处理;但是另外一些则置之不理,不便让官方介入处理。

中国人有一个特征,就是如遇不治之症,会极为坚忍。同时,他们有仇必报,近些年来表现得尤为明显。仇恨可能会延续终生,甚至代代相传。在中国,只要有人摒弃传统习俗,皈依基督,便会引起公愤。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不胜枚举。基督信众虽然能自由行事,但如遇婚丧,便会屡屡受阻。如果坚持信仰,一意孤行,便会招致怨恨,甚至会遭到无情报复。义和团起义时,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很多时候,尽管他们是无辜的、清白的,毫无歹意,但仍无济于事,依然会受到迫害,人身财产不保。也就是说,教徒们遭此命运,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检点。而且中国民众,一旦被煽动,去迫害基督信徒,便立刻显露出狰狞面目。他们诡计多端,执拗顽固,虚伪邪恶,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印证了那句谚语,“不论是水罐敲石头,还是石头敲水罐,都是水罐遭殃。”新教徒如此,其他教派信众也难逃此劫。

新教在中国迅速扩张,信众众多,其中难免会有害群之马。他们心怀不轨,入教并非为了追随教义,而是要借机接近洋人,攀附权贵。他们这样做,给基督教蒙羞,甚至招来恶名;这些人一被发现,立刻就会被清除出教门。据我所知,世界各地的新教教派,对此种行径从未姑息容忍,因为这些败类无疑会损害教会形象。在如今的中国,因为民众本来就对“洋人教化”警惕排斥,甚至怀有恶意,这种行径就显得更是罪不可赦了。每每遇到此种情况,新教便会求助清政府地方官员,要求匡扶正义;而那些官员多数对新教不无反感,而且总是办事拖拉,持有偏见,执法不公现象时有发生。当社会风平浪静,他们会自诩为新教忠诚友人;但当社会动荡、风起云涌之时,他们会迅速翻脸,召集乡绅头领,澄清自己素来反洋教的态度,并集结众人,要彻底铲除洋鬼子,废除洋教。

洋人传教所到之处,都会置地购物。每当有财产争端,中国人便会一拥而起,发动暴乱,平息争端,了结宿怨,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中国信众如果不祭拜神灵,不上坟拜祖,便会引火上身,招来非议甚至杀身之祸。与此同时,他们的财产也会被洗劫一空。

按习俗,中国乡村遇到大事,就会搭台请人唱戏,或者设立道场,费用由各家各户按人头收取。新教徒们不愿缴纳,便会惹怒乡邻,招致不满。如果因此戏没有唱成,道场无法设立,情况便会更加糟糕。只需稍许煽动,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之所以这样,确实是事出有因:第一,基督徒对此类活动漠不关心,拒不出钱,就意味着他人要多出钱;第二,中国人对戏剧极为痴迷,为了看戏,甚至能废寝忘食。遇到这种情况,和尚道士也会乘机痛斥洋教,说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甚至要颠覆中国传统。他们身居庙宇道观,自认能体恤民情,为民祈福。殊不知,他们这么做却只能彰显自己的愚钝无知。值得注意的是,在义和团起义中,和尚道士也是一马当先,甚至充当统帅。而这种现象,此前鲜有发生。

不可否认,有大批洋人信徒,他们对中国语言、礼仪、思维方式和文化传统都知之甚少,便来华传教;传授基督教教义学说时,他们又拘谨僵硬,不会变通,这无形中便会激发中国人的鄙夷心态。至于如何将基督福音在中国民众中广为传播这一问题,即使穷其一生致力于此的传教士们也难以给出定论。无论基督教教义有多么崇高,其传播过程总会有磕磕碰碰,在中国如此,在其他地方亦然。事实上,基督教在不同时期,在世界各地,都曾受到抵制,中国的态度和做法并不鲜见。但即使这样,推崇基督教教义的传教士们仍被看作蛮夷,其教义并未引起人们重视和思考。

洋人传教需要书籍材料,对其功用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审视。一方面,由于成千上万中国民众有皈依基督的意愿,对相关书籍需求巨大。与此相比,现有书籍显然匮乏,无法满足需求。另一方面,考虑到书籍文字因智慧经验而生,只能渐进发展,无法批量生产,所取得的进步也颇让人欢欣鼓舞,使人憧憬美好未来。但是,必须承认,现有书籍材料良莠不齐,好比一尊雕像,其中既有金银铜铁,也有沙石泥土。九年前,有一位曾在西方接受教育的中国文人在上海一家报纸上撰文,痛陈基督教,指责基督书籍一味描述世间黑暗。在我看来,这种指责站不住脚,因为黑暗并不为恶,而且只要稍有曙光,便旋即消退。最近几十年来,由于福音协会和圣经公会等机构的不懈努力,各种书籍开始在全中国流通,数量惊人。其后果如何,难以断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书籍会给民众带来曙光,能够启迪智慧,振奋人心。同时,有迹象表明,随着书籍的大规模流通,一些顽固保守的文人对基督书籍颇感不满,常常是恶语相加,攻讦不断。这不同寻常,出乎预料。这恰恰说明书籍流通、思想传播的力量。

西医与基督教好比孪生兄妹,如影随形。传教士所到之处,只要精通医术,就会治病救人,这也部分缓解了中国人对洋人的偏见,缓和了民众对洋教的抵制情绪。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教会行医会触及一些固守中医并从中渔利的中国人的利益。他们便恶言中伤,说西医只是洋人的把戏,想要“收买人心”罢了。民众本来就对洋人缺乏信任,对西医心存芥蒂,如此一来,只会更加排外。西医也并非万能,对有些病入膏肓的民众也是束手无策的,手术也间或失败,造成不幸结果。每当此时,中伤攻讦之言便不绝于耳。有时即使医疗效果立竿见影,也会有人横加质疑,指手画脚。由此可见,洋人教士在华行医配药是多么艰难。我们统计了一下近五十年来接受西医治疗的数据,欣喜地发现,多数病例都得以成功救治,纠正了民众的偏见,缓解了它们的恶意。即使如此,只要民众受到唆使发动暴动,便会迁怒于洋人。他们的医院和药房于是首当其冲,遭到焚烧摧毁。乡民们这么做,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他们是受益者,也并不认为西医不可靠而应该取缔。以前洋人要建造医院、设立药房时,总有一些文人乡绅会想方设法地加以阻拦。但是清朝各级官员却乐意资助。总体而言,西医在过去几十年间,救死扶伤,不计其数,积善积德,功不可没,也势必会有更多更大的贡献。

众所周知,新教教派众多,教义有别,而且它们之间各自独立,行动起来不够谐调一致,中国民众对此难免会感到困惑。甚至有人据此推断,说基督教很多观点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对此,我们要时刻提防。我们认为,这只是中国人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对基督教所作出的诠释,虽然有失准确,但是情有可原。中国人向来强调多元一体,和谐统一,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主基调。比如,他们的“八卦”思想,各部分自成一体,却又和谐统一,构成神秘的世界。基督教思想与此如出一辙,虽然教派教义有别,但是核心一致,本质无异。如果新教内部不同教派互不承认,彼此为敌,那么就没有所谓的统一了。中国人是这么看待的,我们也是。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利用一切机会,革故除旧,推陈出新。只有这样,才能做到高效经济,达到最佳效果。

新教教徒在华兴建教堂,传授教义,守法安分,因此多年来,从未有人指责其图谋不轨,带有政治目的。当然,新教自身管理方面也有不足,并非至真至善,在处理与教外民众的关系方面,也时有欠妥之处,并非完美无缺。但是瑕不掩瑜,它本身还是利多弊少,能造福信众。而且,只要假以时日,弊端和不足会日渐消逝。这样,中国民众会对其更加友好,各级官员也会更加宽容。

中日战争结束以来这五年,中国民众重新思考了新教在华的使命与目标,对此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这是质的进步,令人欣慰。同时,他们刊发洋人的书籍文章,尤以中国益智会的文章为代表,得到广泛传阅。这些文字甚至走进皇宫,供国君垂阅。就算是在反洋排洋情绪最为高涨的湖南省,民众也是争相传阅。可以说,传教士们的文章书籍,孕育了新知,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1898年,倘若当时的清皇力排众议,坚决实施革新,那么他们的影响就会立显。毕竟,在那个关口,这些学说思想可以引领中国人,明确中国的发展方向。但是,不幸的是,维新很快遭到挫败,对此新教也有责任,虽然他们的责任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