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凉亭内不意会兄长 二堂中骤然闻凶杀

判官须勇毅,对面白浪翻。

恨疑相推波,诡诈又助澜。

孤桥狭如刃,止此一线穿。

切忌心旌动,踟蹰行愈难。

大义如北辰,千载无移转。

时时慎自谨,惟瞻此高寒。


话说昨日夜半,凉风习习,清气阵阵,敝人独坐于花园亭阁中享此爽惬。彼时三更已过,众妻妾早已各自回房安歇。

这整整一晚,我一直在书斋内伏案攻读,不但让童仆从架上搬书不辍,还指出所需的章节命他抄录。

值此大明盛世,正如诸君所知,我但有余暇,便一心致力于撰写本朝刑侦探案史略,并附有前代著名判官的生平纪传,如今正书至狄仁杰处。此人是七百年前的大唐良相,早年曾历任各地县令,勘破过诸多疑案,因此亦是青史留名的断案行家之一,被后人称为“狄公”。

我见那书童困倦已极,便打发他自去歇息,随后又提笔给家兄写了一封长信。两年前,家兄远赴北方边陲,就任北州刺史的掌书记,临行时还将地处邻街的宅院托付与我照料看顾。我方才得知狄公外放的最末一处任所正是北州,随后便入京升任要职,想烦劳家兄代为查考当地史料,不定会有狄公断案的记载也未可知。我们兄弟一向亲厚,料他定会全力相助。

一时书成搁笔,我只觉书斋内十分闷热,便信步出门踱至园中,清风拂面,莲池生波,不觉心神一爽。昔年曾在花园角落处建起一座小亭,亭外芭蕉掩映,我并无意立时归寝,心说不妨在此略坐片刻。不瞒诸位,自打娶了第三房夫人后,近来家中颇多龃龉。那三夫人容貌妩媚、知书达理,不料正房与二房一见她便心生厌憎,委实令我不解。但凡我去她房内过夜,那二人便妒恨不已。今晚原本应许过要去大夫人那边,但须得承认心情殊非急切。

我靠坐在竹椅中,轻摇鹤毛羽扇,正怡然欣赏着月下美景,忽见角门开启,不意却是家兄走入!

我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奔去相迎,口中叫道:“什么风竟把大哥给吹来了!南下归家也不事先告知小弟一声!”

凉亭内不意会兄长

“只因事出意外,我非得远行不可,”家兄说道,“一心只想着来见你一面。此时入夜已深,还望勿要介意!”

我殷勤搀扶他步入亭内,触手之间,只觉其衣袖颇为湿冷。

我将圈椅让给家兄,自己拽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对面,不住上下打量。他看去清减不少,面色灰白,双目微凸,令我不免有些忧心:“虽说月下不宜鉴貌辨色,但大哥看去似乎贵体欠佳,想必应是从北州一路赶来,长途劳顿所致吧?”

“路上确实殊为不易,”家兄和缓说道,“我原本打算四日前便抵,不想途中遭逢大雾。”随手一拂简素的白袍,落下一块已然干硬的泥巴。“近来我颇觉不适,此处疼痛得紧,”说话间抬手轻抚头顶,“并且一直痛到两眼后的脑仁中去,不时还会浑身打战。”

“此地天气温热,对你定会大有益处!”我出言安慰道,“明日再请以往熟识的大夫来为大哥诊治。如今且说说北州有何消息?”

于是家兄简述一番在北州任职的情形,听去与那刺史老爷倒是甚为相得,但提及家务时却颇有忧色,道是近来大夫人行事十分古怪,待他亦不复以往,却又不知何故,听去貌似与此番遽然还乡颇有干系。正说话时,他浑身簌簌发抖,我也不好一力追问到底何事如此恼人。

为了令他稍稍释怀,我将话题转到狄公身上,又说起刚刚写成的那封书信来。

“不错不错,”家兄说道,“我在北州确实听人说过一段旧事,道是狄公在当地就任县令时,曾勘破过三桩疑案,十分耸人听闻。这故事在酒肆茶坊中众口相传已有几百年,自是添枝加叶,越发怪诞离奇了。”

“如今午夜刚过,”我起兴说道,“若是大哥尚未十分疲累,还请讲给小弟听听如何!”

家兄憔悴的面上掠过一丝痛楚。我看在眼里,正要为自己的不情之请开口致歉,却被他抬手止住。

“听听这段逸事想必会对你颇有助益,”家兄肃然说道,“若是我自己早些留意的话,或许事情也不至于此……”说着语声渐低,又一次轻抚头顶,然后徐徐述道:“你必已听说过在狄公生时,唐军曾与突厥人交战,获胜之后,大唐疆界首次拓展至北州以北的大漠中。虽说北州如今人烟阜盛、富裕丰饶,是北地诸镇中首屈一指的商贾云集之地,但在彼时却十分荒凉偏僻,人口稀少不说,且还杂有不少突厥后裔,他们仍然信奉神秘古怪的蛮族异教。再往北去,则有大将军温洛统率的大军镇守,保护大唐不受突厥牧民侵扰。”

叙过前言后,家兄切入正题,讲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直说到四更鼓响时,方才起身告辞。

我见他浑身抖得厉害,且音声嘶哑低弱、几不可闻,意欲一路陪同送至宅中,然而他却坚辞不受,于是我们兄弟便在花园门口拱手道别。

此时我睡意全无,索性返回书斋振笔疾书,一气录下了家兄适才所述之事,直到天边微红、曙色初现时方才搁笔,又在露台的竹榻上和衣躺下。

一觉醒来,已是午膳时分,我命童仆将饭菜送到露台上,举箸大吃起来。至于昨夜闺中失约一节,若是大夫人口出怨言,我大可理直气壮地搬出家兄意外造访的理由来,定能使她无话可说。一旦打发了这恼人的婆娘,我意欲踱去家兄宅中再度漫坐闲谈,或许他自会道出为何离开北州匆忙归家,况且昨夜所述之旧闻中,尚有几点不甚明晰之处,顺便还可请他详加阐释。

我刚刚撂下筷子,却见管家走入,道是有一特使专程从北州赶来。此人由刺史大人差遣,送给我一封书信,信中憾然告知曰家兄已在四日前的深夜里溘然长逝。


狄公紧裹一件厚皮袍,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中,虽然头戴一顶遮耳旧皮风帽,仍是觉得偌大的二堂内寒气迫人。

狄公看看坐在对面脚凳上的两名老随从,开口说道:“果然是朔风凛凛,即使从最小的罅隙也能吹入!”

“这风是从北边大漠中直刮过来的,老爷。”留着花白山羊胡的老者说道,“我去叫衙吏们给盆中添些炭火!”说罢起身朝门口走去。

狄公微微皱眉,对另一人说道:“陶干,你看去倒是对这北地严冬浑不在意。”

那枯瘦男子身上裹着一袭打了补丁的羊皮大氅,将两手笼入袖中更深,讪笑一下答道:“回老爷,我曾经拖着这把老骨头,走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气候冷热干湿,我一概等闲视之!况且如今还有这件突厥人的皮氅,比起那些贵重的毛皮衣料来,都要好得远哩!”

狄公心想如此寒伧的衣袍实属平生仅见,但也深知这位精明油滑的老亲信向来十分省俭。陶干曾是一名云游四方的江湖骗子,九年前,狄公就任汉源县令时,偶然从危境中救出了陶干,从此他便洗心革面,投在狄公门下。陶干不但对黑道内外了如指掌,且又精通人情世故,在追踪狡猾的案犯时极为得力。

这时洪亮带着一名衙吏转回,衙吏手提大桶,将桶中红热的木炭倒入书案旁的大铜盆内。洪亮复又坐下,搓着两手说道:“这屋子的毛病就是地方太大了些,老爷!以前何尝有过三丈见方的二堂!”

狄公朝四下一望,只见粗大的木柱支撑起年久发黑的屋顶,对面大窗上糊有厚厚的油纸,依稀透入外面庭院中的雪光。

“洪都头莫要忘记,”狄公说道,“就在三年前,这县衙还是我大唐北军的兵营总部。若是地方促狭,身披铠甲的将士们走动起来,定会多有不便。”

“如今大将军的驻地只会愈发开阔轩敞!”陶干说道,“朝北再走上六百里,正在极北苦寒的朔漠之中。”

“说来京师吏部的消息未免忒不灵通,至少迟了有二三年!”洪亮议论道,“当日派老爷赴任此地时,他们分明以为北州仍在我大唐边境哩!”

“言之有理!”狄公苦笑一下,“那吏部主事将官牒授予我时,出语虽彬彬有礼,却略显心不在焉,说是想必我还得与蛮夷打些交道,正如在兰坊时的情形一般。待我们抵达此地后,方才得知蛮夷不但远在九百里开外,而且与北州之间还隔着上万军兵!”

洪亮忿忿地揪一揪山羊胡,起身去屋角看视茶炉。洪亮原是太原狄府的一名家仆,狄公从孩童时,便得他悉心照料。十二年前,狄公首次外放担任地方县令,洪亮不顾年事已高,执意随行各地,每到一处,皆被狄公任命为县衙都头。他一向忠心耿耿,且又能出谋划策,深得狄公信赖。

洪亮送上大碗热茶,狄公感激接过,两手捂着茶碗藉以取暖,又道:“说起来倒也无可抱怨。此地百姓淳朴厚道、勤劳壮健,这四个月中,除了县衙例行事务,只出过几起打架斗殴的乱子,并且皆被马荣乔泰迅速平息了!要说对付逃卒和流窜入本地的散兵游勇,军中巡兵确实甚为得力。”缓缓捋着一把长髯,又道:“只是十日前出的廖小姐失踪一案,至今还未有线索。”

“昨天我还遇到她的父亲廖掌柜,”陶干说道,“连连追问可有莲芳小姐的消息。”

狄公放下茶碗,紧皱浓眉,说道:“我们已查看过廛市,又将她的身形相貌写成文书,散发给各处军营及邻县官府,可说已是尽力而为了。”

陶干点头说道:“我倒觉得这廖莲芳失踪一案,未必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想来她定是与情郎偷偷私奔去也,过一阵子便会抱着白胖小子,带着满脸羞愧的夫婿一道归家,并恳请父亲宽宥容谅、莫计前嫌!”

“切记那廖莲芳早已订有婚约在身!”洪亮说道。

陶干听罢,只是讥讽地撇嘴一笑。

“看此案的情形,我也深觉似是相约私奔。”狄公说道,“彼时廖莲芳与保姆正在廛市中,适逢一个突厥人耍熊作戏,引来观者如堵,于是她二人也挤上前去一同赏看,不料转眼便没了廖莲芳的踪影。试想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劫去一个年青女子,故此多半是她自行遁迹消失。”

此时铜锣敲响,狄公闻声立起,说道:“早衙即将开堂,今日必得重述有关廖小姐失踪的案报不可。走失人口总是麻烦得很,倒不如索性来一桩直截了当的杀人案哩!”

洪亮从旁襄助老爷换上官服,只听狄公又道:“马荣乔泰出门打猎,为何仍不见回来?”

洪亮答道:“昨晚他二人道是要出去打野狼,天亮前动身,待到早衙开堂时便归。”

狄公叹了口气,脱下暖和的皮风帽,将乌纱官帽套在头上,正要出门时,却见衙役班头奔入,急急说道:“启禀老爷,今早城南有个妇人被杀,死状甚惨。消息传出后,百姓们如同炸了锅一般!”

狄公闻言止步,对洪亮肃然说道:“我适才所言真是愚蠢至极!人命关天之事,断乎不可信口妄言!”

陶干面带忧色,从旁说道:“但愿不会是那廖莲芳!”

狄公未置一辞,走上通往大堂的穿廊时,对班头问道:“你可见到马荣乔泰?”

“回老爷,他二人刚刚回来。”班头答道,“不巧廛市主管奔来衙院,报说有人正在一家酒肆中大打出手,须得搬救兵前去弹压,于是两位大哥便又拨转马头,随那主管一径去了。”

狄公点点头,开门后掀帘步入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