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曩年读书中央音乐学院，毗邻长椿街，有一自发形成之古董旧货集市。课余偶至闲逛，见官窑民窑瓷器及木石铜玉杂项铺排成阵，真赝混杂，购者并不多，索价亦不昂。值内乱初停，国内古董文物市场尚处懵然混沌中，国人既少文物意识，更无文物投资观念。举国各行业大造假之时代高潮尚未到来，摊头虽仿品亦多属民国所为。熟谙文物如启、王、朱、耿诸前辈，只凭心明眼亮、腿脚殷勤，往往微值即可淘归佳物。其后负笈求学于大洋彼岸，曾于《人民日报》（海外版）读到某外国人于长椿街摊以五元钱购得元代青花鱼藻纹盘，为之扼腕痛惜。

越数载，文物观念渐行普及。一件文物铲除数代人穷根之传闻不胫而走。买卖古董可一夜暴富，几成家喻户晓之理念。旧家故院自不待言，翻箱倒柜，检捞家底；即百姓草民，一旦发见朽蛀，虽片纸丝缕、菜坛酱罐，亦四处求人鉴定，以防有眼不识金镶玉。遇买家上门，更是心警神惕，处处提防，惟恐卖漏卖错。更有许以“毛诗”之数，继索“文苑英华”，允诺“文苑英华”，益贪“万首唐绝”者。欲无餍足，愈买愈不卖。洎数家大型文物拍卖公司陆续开张，藏家贾贩于冷摊小市、个户私宅中浑水摸鱼之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矣。

自前清迫启国门，百余年间，先有洋人或抢或骗或买，吾国文物，捆载西去。后又自毁家珍近三十年，供私家购藏之民间文物已所剩无多。值此国内文物价格炽焰腾天、收藏热日渐兴盛之际，诱得散居海外之精彩重器纷纷回流。“国外好东西比国内多”，一时成为共识。

各路秣马厉兵，欲出征海外。先是保利集团巨资爆破，随后江浙富豪冲锋陷阵，无数个体买家则若游兵散勇，四下穿插流窜于纽约、伦敦、巴黎、中国香港等各大拍卖场，各自为战，趁乱夺掠于硝烟弥漫中。时余已移居旧金山东湾，于国内收藏有年，自省虽未有成，争奈耽湎好古，沉疴难摒，故亦混迹其间。朋侪尝戏谓余：虽曰“重在参与”，实为“瞎那儿掺和”。思之惭愧。

势大财雄者，辄取万人瞩目之重器下手。文物至此天价，已赝鼎极少，考证学识退居次位，较量搏杀，惟在资财。囊金有限如我辈，则须量力慎行。若邂逅情钟，当默虑黄庭，考证其真伪源流，裁度其文物价值，筛选定夺，之后相机动作。故前者明来直去、高打强攻，后者逶迤迂回、机谋智取。文物之名分、品位，当各有仁山智水之鉴。然处心积虑，终能携归所爱，纵情把赏之欢，心花怒放之畅，自是别无二致。

如此杂收并蓄，藏品渐夥。环顾斋中，回首历历，其间或峰绕津迷，或柳暗花明，或揪心抻胆，或骤热忽寒，或虚惊后怕，或初沮终喜，有成时亦有败时，然个中绝不乏盎趣可道之事。又生性蠹纸之好，每得一物之前之后，必加考鉴，冀探其所以然。苦思冥想、上下求索、走投无路之际，常恍悟幡然，有一得之快。忽一日，慧业孽根复萌，拟述之笔墨，以公诸世间同癖者。之后两三年，泓颖雕虫，拉沓补绽，得成此书。

之中若干章节，曾以《海外搜宝摭记》之名传布坊间。盖所述诸例，皆选自近年得之于海外者。竟何以称宝？非敢忝诩妄夸。烂嚼“国宝”一词，当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者，鼎彝瓷珍、名家巨迹、秘殿琼珠。余则取其广义：凡我中华祖先历劫遗存，但妙诣经营，纵然小品常玩，亦当善待而宝之，不可怀势利心。夫古物收藏之道，天缘人力，缺一不足以克竟。天缘岂能妄念强求！所能为者，尽人力耳。人力尽，天缘或在其中。何谓人力？砥砺学问、自求多金乃日常功课，余者不过出动一“搜”耳。掇笔丹黄，裒散成帙，摭记之谓也。因名是名。丙戌年秋归国返京，即往王世襄先生处拜望请候。暌隔六载，先生九二高龄矣，思力敏健，不输壮年。询知拙作书名，先生诲余曰：理叙虽通，仍当自谦。书之名，宜简爽空灵，忌直露白实。“搜宝”夸张，莫若“拾珍”;“记”便足矣，何赘“摭”为？遂赐题《海外拾珍记》。是晚聚宴，出以示众，一坐抚掌称妙。

又草稿之初，友人索断章先睹。阅后归还，当面郑重奉劝：何苦古语文言之乎者也，“你就是不会好好说人话！”。赧颜之余，思我辈生长红旗下，沐浴党之阳光雨露中，今处科技金融新尚时代，去古邈远，兼之不学，辞赋诗文，空谷聆响，经史子集，仅触皮毛，究竟并不知古语文言为何物，真欲效颦而不配效颦！竟喻之古语文言，溢美谬奖也。忆及数年前小说《静窗手稿》问世，新锐评家撰文，先五指抚臀曰“流畅”，再一掌掴颊曰“陈腐”。壮哉此评！流畅难副，陈腐确凿。视今稿行文，再次陈腐而已。然执陈腐之言言陈旧古物，约略般配，时得词从意顺之乐。更取其句短，句短则字少，字少则书页菲薄，一省读者性命，二省读者购书之资，除此撰旨无他。默祈倘能娱同好、飨读家，侑茗觞清谈，兼邀通博人驳辩郢削，则衷心无憾矣。

新千禧丙戌年常罡识于东湾碧澄园

旧版《海外拾珍记》于新千禧戊子年刊行，装帧寒简，印数不多，仅一年，便售罄停印。迄今又七寒暑，新入藏品复渐可观，每思再印新版。幸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钩沉掘故，以为尚有可读之处，愿为出版增订之本，遂校讹正误，删削凡品，增补佳器，如明姜千里之“山阴逐猎图螺钿嵌漆盒”与清康乾间周笠（周芷岩侄）之“松风山月图竹臂搁”，信是两位艺史大家遗世仅存之真迹，意义重大；清乾嘉邓云樵制筒形竹酒盅，镌刻自明心迹之铭文于其上，乃其自用饮器，允称罕见；沉香仿犀杯数只，亦属同类中上品；再近年来重要考据诸稿，亦一一录入。仍沿用原书之名，在不忘畅安王世襄先生当年赐题勉掖之意。故书虽同名，不啻老瓶新酿，望读家明审。

新千禧乙未年仲夏常罡谨识于明月寻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