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所有身边惨叫与倒下去的人,杀人的是那把剑,还是他自己?他不清楚。有一种力量正在催动着他不断地挥剑、挥剑,斩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剑柄冰凉温润,当他手触到剑时,他的内心就变化了。当他杀死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像是被圈养的幼狮突然来到了野外,闻到了血的气息,似乎这就是本能,他开始试着挥动自己还幼嫩的利爪。但当这种冷酷觉醒,在他的血脉中四下蔓延,他会越来越习惯驾御他人的生死,最终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让一头雄狮成年。
不知何时,他渐渐恢复了清醒,自己正策马带着流民冲出敌阵,身上马上溅得全是鲜血。那小女孩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簌簌发抖。回头望去,那几百骑军已在流民的冲击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人们奔向他,突然开始将他围起,然后欢呼起来。
这声浪推卷着他,萧逸发现自己正在将剑慢慢举起,人群欢呼更甚。他望着那剑锋上的血缓缓流淌下来,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们去哪儿?”人们互相问着。“逃去东南海边吧。”有人喊,流民们躁动着,又开始准备散去。
萧逸却冷笑了,他在马背上大喊:“你们还准备逃下去吗?这么多人被区区几百骑军追着跑,你们和一群猪有什么区别?”
人群中开始渐渐躁动,声响从窃语声变成喃喃,又从喃喃变成轰鸣。终于有一个喊声传了出来:“他们有刀有马,我们有什么?要是手里有根铁棍,我也敢和他们拼!”
萧逸却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来的奇铁神兵,有了它们……”
他挥舞着沾血的衣袍,喊道:“任何人想砍我们的头之前,他们的头就会先落地!”
人群如海啸般狂吼起来,几天来被追杀的恐惧,逃难挨饿的辛劳,妻儿离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终于汇成了反抗的怒火。这声音铺天盖地,盖过了海浪,十几里外都可以听见。远处火堆边蜷缩的人们惊讶地站起来,听着这啸声,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立刻懂得了这吼声的含义,向着风暴的中心,他们挥动臂膊,也开始狂吼。
这声音起初混乱,却渐渐清晰地变成三个字,一直重复:“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
“公子,你哪儿来的地下武库?”那奄奄一息的少女似乎被希望之火重新点燃了生命,她惊讶地问。
“世上哪有这样的武库?”萧逸转头一笑,又道,“鬼才知道它在哪,我只是撒了一个谎,这个谎能支持着他们折断山上的树木,挥舞着石块冲杀出骑军的包围,这就够了。”
“一个谎言?这之后呢?”少女的希望之火似乎又暗淡下来。
“之后……之后的事情……哈哈哈哈……”萧逸大笑。
他转过头紧走几步,望向东南方那海怪的疆域,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与紧握的拳头。之后的事,他却早已有了决断。他的性命,没有人可以轻取,他所爱的,也一定要夺回。以前他以为乱世应该早些结束,不论天下在谁的手中。现在他却明白了,乱世终应该持续到一切都有报偿的那一刻!
这个夜里,人们从四方汇聚而来,围在萧逸的身边,沉默的看着他坐在石上怔怔思考,天明的时候,他也许将做出一个决定,是逃亡,还是奋战。这个决定将关系无数人的生死,但人们愿意等这个决定,就像他们甘心相信他的孩子痴语般的谎言。
这世上无数人对百姓撒过谎,说着公理或者大道或者仁爱或者圣灵,没有人的谎像他的一样傻子也能看穿,但也没有人的谎他的一样说出了所有人的渴望。
如果人终是要死去,为什么不能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个英雄?好让自己在死去的时候能够大笑着说:“老子这辈子也硬气过。”
每个人都盼望着天下盛世,但是如果连幻梦也没得做了,也许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那些使人失去幻梦的人也不得好过!
所以人们都在等着那个决定,等着为了一声召唤而成为英雄。试想人如果不蠢,又怎么会想到拼了血肉身躯,只为去换当一回好汉。
萧逸明白,他终于要对不起一些人,现在,为了他所对不起的人,他要让数万人去战斗而死。
他在石上站起来,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萧逸只说了一句话:“所有想活着的,在天亮前走吧。”
东方渐渐出现了赤金长线,离开营地的人漫山遍野,老人牵着幼童,少年背着母亲。无数个火堆熄灭了,只留下飘着青烟的残迹。
但萧逸的身边,仍然留下了数万人。这些人在这场屠杀中失去了田园、家人、他们已一无所有,除了性命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可今天,他们要把这卑贱痛苦的性命也抛出去,就像把最后一块木柴抛入火堆,只为换来火焰腾起的一瞬。
乱民冲入了往东南方向最近的城郭,疯狂地抢掠着可以吃的一切。守城的几百士兵们象征性地挥了一下兵器就跟着城主逃去了。
萧逸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的乱流与哭声,黑压压的流民还在不断冲入城市,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十几万人在路上茫然地行走,麻木地倒下,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其实可以去做些什么。但萧逸知道,在天谕城中他读过了太多这样的史书,可以任意践踏的散沙饿殍与一支震颤大地的军队之间,有时只差一声高呼。
流民涌过的地方,地上留下许多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的面貌与名字。许多人在这次抢掠中得以吃一顿饱饭,多活几日,也有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看着血在地上流淌,与泥混裹在一起,萧逸开始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身体中那个可怕的灵魂,他是如此越来越不在意死亡,甚至开始把残酷当作戏剧来欣赏,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看见无数的难民被承天司骑军所屠杀?从看到敌手在自己的剑下一分为二?他觉得恐惧与狂暴在自己内心交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会摆布多少人的生死,像是用血描绘一幅巨画一样泼洒随意?
晚上城中燃起了巨大的篝火,萧逸在人群中高呼着:“跟随着我们,就有饭吃,还有酒喝!”
人群欢呼四起,开始明白乱世的规则,农夫正在变成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