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8.1

杯盘狼藉之后,两人起身离开。田慧把罗炜送到了小区门口,两人挥手告别。罗炜向家走的过程中,正如田慧所说的,是没有悲伤的,反倒格外激动。他在饭桌上与田慧没说出来的话就是:只要希望和信念不失,就不会不快乐。吃饭时,田慧说出了那样一番话,罗炜的心一下子便活了,立即有了新打算。因此他是欢快的。这是其一。

其二,罗炜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继续在小区里徘徊,他又细细思索田慧说的话,越品越觉得有道理。他琢磨自己的家庭。就在前些年,母亲家、大舅家、二舅家、老姨家都还住在老式楼房里,而且相互之间离得很近,现在母亲家和老姨家都搬到了电梯楼,大舅家、二舅家依然住在老式楼房(两家是上下楼的邻居)。他记得那些年,一到了寒暑假,他便经常随着母亲在这几家人之间来回变动地吃饭,一会儿爬五楼(二舅家),一会儿爬六楼(大舅家),屁股还没坐稳,又到了晚饭点了,接着再去爬三楼(老姨家),然后再爬五楼回母亲家,或者开车回家。吃饭就像是打仗,疲于奔命。这还没算偶尔还得赶父亲那面的场子。需要指出的是,就是在那些年的某个寒假,罗炜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做了切除阑尾的手术。罗炜一面在小区踱步,一面想:“自己现在对田慧一腔热情,倘若两人真好了,自己凭什么有资格让田慧跟着自己受上述那些痛苦呢?可见田慧说的是有道理的。”接着,罗炜又想到了邢杨华的家庭,她那些兄弟姊妹们,也都是爱玩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罢了,但是逢聚必赌。邢杨华的一个表弟,痴迷老虎机,父母都是电厂工人,他却把个几十万输了进去。罗炜想来也是连连摇头。他随即又想到前些年大舅妈的去世。大表哥给他母亲办了隆重的葬礼,从亲戚朋友手里把但凡能借到的豪车全借了。几十辆豪车排成长队行驶在马路上,除了妨碍交通外,倒真是气派。总之,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普通妇女的葬礼,让儿子操办的风光无限,比那民国时哪个权势正隆的县太爷给父母办的葬礼还要排场讲究。由此可见,中国人是活脸,活面子,不活心的。自己当时身为亲戚,既当司机,又当搬运工,忙前忙后,迎来送往,不知意义之何在。罗炜又想到了二表哥、二表嫂,两口子无正业可务,也曾开过几次小饭店,但皆以失败告终,近一年以办酒席收礼为生。孩子出生,孩子满月,孩子百岁,孩子周岁,收的礼钱够了一家三口一两年的生计,可两年后呢?“再说吧,再想别的可办的酒席,再说还有父母呢,他们省吃俭用,不就是为了攒钱给我花么,况且还有可能突然天降机缘发了大财呢。”这就是二表哥心灵的真实写照,也是他经常直言不讳的言谈,也是中国式关系造就的依赖和不劳而获思想。这么想着,罗炜对田慧说的话便愈发认同了,心里的主意也愈发坚定了,他给田慧发了条问候信息——到家了吗——之后,便快步朝家走去。

与罗炜分手后,田慧折返回家。她开车一向小心谨慎,自考取驾照以来还没出过事故。谁知这天却出了事故。她按着导航的指示上了高架后,行驶在中间车道。这时已经过了高峰期,路上车并不多。田慧很快就发现她前面的车开得很慢,于是准备向左变道。她从左侧的反光镜看到一辆黄色跑车从远处快速驶来,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变了过去——可能是今天话说多了,让她失去了以往的谨慎。可偏偏很不走运,她刚一变过道,前面的车突然急刹车,她也立即刹车,安全距离足够。但后面的雪佛兰科迈罗却随着一声刹车声,结实地朝她的奥迪车的屁股上撞了过来。责任当然在对方。田慧从后视镜看到对方打开双闪走了下来,便也打开双闪下了车。车主是个年轻小伙子,带着一副眼镜,脑后扎着个小辫子,皮肤有点黑。他走过来先是和田慧理论了两句,责怪田慧为什么突然刹车。田慧说,是你追了尾,干吗开那么快,离我那么近?我刹车当然是因为前面的车刹车。小伙子见田慧如此说,倒先笑了,说道,没关系,我给你修车吧,我有保险。说着便打电话报保险。这时坐在科迈罗副驾驶的女孩也走下了车。女孩皮肤白皙,面貌清秀,身材苗条,留着剪发头,上身穿一件黑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脚踩黑色高跟鞋。田慧见她右手两指间夹着香烟,举止别有一番妖娆姿态。女孩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那小伙子:啥时候能走。小伙子说:不饿不困的,你急啥。保险公司的来了就能走。回车里待着去。女孩表情冷冷地吸了口香烟,便转身朝车里走去。她转身走时,田慧才注意到,她牛仔裤的两个屁股处是半裸露的,两个屁股蛋就那么显着。这种款式的牛仔裤田慧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呆看了几秒。就在这当儿,她的手机响了。田慧看手机,是罗炜的信息,问她到家了没。一时,保险公司处理完后,田慧才给罗炜回复信息说,没呢,路上出了点小事故。罗炜即刻打来了语音电话,问是怎么回事。田慧于是为他描述了事故的经过。

“我看这事是因我而起的,”罗炜在电话里说道,“你得让我赎罪。车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不用,我抽空去修吧。”田慧说。

“你每天工作忙,哪有空去修车。况且我是苏州本地人,车行位置啥的都比你熟悉。”

“你的心意我领了,真的不用啊,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必须得答应我,否则我太自责了。你看我叫你吃饭,完了还得你送我回家,过后还遇了这等倒霉事,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你必须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否则我寝食不安——”

田慧听了没办法,只得说:“行吧,那我就明天把车开过去交给你。”

第二天,罗炜开了保时捷去上课,他驶入邻瑞广场的停车场,转了一大圈方才找到田慧停车的位置。他看到田慧的奥迪车对面恰好有一个空位,便赶忙停了过去。下车后,他走到田慧奥迪车的尾部,看到左面果然有一个很大的凹陷。“看来临走前,还能替她做件事。”罗炜想,“这还要感谢于可琪的闺蜜啊,不然我可能还想不到呢。”

上课时,罗炜心潮起伏,几次走神,不得不强收心神。终于挨到放学,罗炜等着田慧从办公室走出后,便和她一道朝停车场走去。走到奥迪车的位置后,田慧把钥匙交给了罗炜,说:“那就麻烦你了。”罗炜一面接钥匙,一面也把一把钥匙递给田慧。田慧不解何意,但手已经机械性地接过了钥匙,问道:“这是什么?”

“你每天上班,”罗炜笑说,“没有车多不方便,这车的修理少说三五天一个星期的。我从车行的朋友那儿借了辆车。这几天你就将就地开这车吧。”

“哪辆车?”田慧一脸迷惑地问。

“就是对面这辆。”罗炜用手指了一下保时捷。

田慧看到对面的保时捷跑车洁白如新,指着问:“这辆?”

罗炜点了点头。田慧按了按手上钥匙的解锁键,对面的车果然响起了“嘟嘟”的解锁声。

“你究竟在搞什么。这车你是从哪弄来的,不会是你租的吧?”田慧不禁有些生气地说道,“我不是都和你说的很清楚了吗,你怎么还这样做?”

“哎,您先别动气。放心吧,不是租的,真是朋友的,你就放心开吧。临走前,老天爷还给了我这么个替你做件事的机会。就请你接受吧。”

“‘临走前’?你要去哪啊?”

“你昨天的谈话让我感触很深,也让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打算近期就前往深圳工作。”罗炜说,“现在我再次向你表明我的心迹:倘若你和明哥最终能在一起,我真心祝福你们,你们的仪式我也定然参加;倘若明哥和他女友和好如初,我希望你能来深圳,给我们双方一个更加深入了解的机会。我们都在深圳工作,便都是在远离各自家庭的外地工作了,我也便满足了你的首要择偶标准。这也是我在饭桌上始终保持微笑的原因,因为我心里始终抱有这一美好的憧憬。”

“你这个决定太突兀了吧。”田慧注视着罗炜说道,“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如果就因为我的一席话,你就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背景离乡地跑到深圳,重新找工作,找房子,以及操办其他一系列的事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其一。其二,我和尚明是什么结果,我的确不知道,但是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是没有疑问的。如果他最终和女友和好如初,我当然祝福他。可即便如此,我也未必会前往深圳啊,我来苏州才多久,也没想过再折腾,况且这里我也挺喜欢,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可能就在此长期居住了。所以……对你的决定我不知说什么好。”

“别担心。你说的我都考虑到了。我说刚才那一番话,可没有要‘绑架’(我一时没想到更好的词)你的意思,你也不要有‘被绑架’的感觉。我去深圳有为你的原因,但也是为我自己。事情是这样的,说来很凑巧,就是昨天我们在孟婷婷家见面之前,我接到一个深圳打来的电话,对方是深圳新成了的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他向我发出邀请,去他们杂志社担任编辑。本来为了你,我打算拒绝这份工作。现在正好反过来,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要接受这份工作。”

“哎,你又把我整懵了。你不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的会计吗,怎么又有杂志社邀请你去担任编辑呢,我对编辑这行的取用规则自然不了解。但我想要来,一定要有什么文学方面的成就,才可以担任文学杂志的编辑。比如我知道一个大作家,他是先发表了许多小说,随后受到《上海文学》的邀请,成了上海文学的编辑。我说的这位大作家就是金宇澄,想必你也知道,他的《繁花》我很喜欢。那么我想,你一定也在文学上有一定的成就了?难道你也在业余写小说?”

“我倒是没有业余写小说,”罗炜道,“因为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写小说。我非常喜欢黑格尔说的一句话:‘历史上的幸福时刻在历史书上都是空白页。’这句话深刻地打动了我,让我深有感触,人生何常不是如此。我觉得写小说是要有痛彻心扉的人生经历的,你看那些写出巨著的小说家,哪个不是一生坎坷,九曲回肠。塞万提斯,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波拉尼奥,曹雪芹,等等。正因为他们有了这些动荡的人生经历,才让他们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深刻体会,同时他们自身有才智,痛苦的经历又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于是伟大的作品就诞生了。而我呢,打出生到现在都生活安逸,没经历什么大痛苦、大颠簸——以后的人生,照我想来也不会有,我也不希望有——因此也就没有写小说的那种强烈冲动和激动人心的写作素材。这是其一。其二,我个人的性格更喜欢阅读和研究一些东西,因此我更喜欢文学批评。这次《红树文学》——那家杂志社的名字——邀请我,是因为我近期在《文学观察》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关于<2666>中自我的他者化》。事情就是这样。”

“了不起,那我提前对你的新工作表示祝贺,你还真是深藏不露。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收到这个工作邀请,本来打算为了我放弃这份工作,现在又为了我接受这份工作。那么我想问你,假如没有《红树文学》对你的邀请,我对你说了那一席话之后,你现在会怎么做?在饭桌上还能那么言谈自若,面带微笑吗?”

“我想依然能够,结果与现不会有太大的不同,这其实也是我想向你阐述的。我在上德语课前的两个月,阅读了《庄子》,触动很大,虽然悟出了许多以前不懂的道理,但人也着实比以前消极了,变得什么都有些不想做。你看庄子说:“巧而劳,智而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话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就不对了。普通人无能无才的话,我想就饿死了,即便富家子弟,无能者我想也不会快乐,所以怎么会‘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呢’?可见庄子的思想是有很多问题的,说的好听点,可以让人达观,说的不好听,那就是给人找到了懒惰和不思进取的借口。我的这些感悟就是自从认识了你之后逐渐有的,你的美貌和活力感染了我,让我重新恢复了积极进取的斗志。因此,昨天晚上我向你表白时,虽然我已经决定拒绝《红树文学》的邀请,但也对未来的工作有了一些想法:比如,假如我和你的关系有了好的结果,我便可能会到上海的文学杂志社找一份工作,因为我想你不可能会接受一个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人,更关键的是,我自己也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再比如现在,假如没有这个突然降临的工作机会,你和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后,我最有可能的行为就是,到广州的杂志社找份编辑工作,以满足你的首要择偶标准。以上就是我的思想脉络。”

“逻辑严密,让我无话可说了。那你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吗?”

“是的。大学在复旦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在浙大读的现代文学专业。”

“那就怪不得了。那你为何毕业没有找对口专业,反倒当了会计。”

“我在小额贷款公司工作不假,但不是会计,是经理。公司是我父亲与人合伙开的。毕业后,云南的《大家》杂志社邀请过我,但因为家人让我留在苏州,我自己也感觉云南太偏,便没有过去。”

“原来如此,明白了。那我再次预祝你去深圳一切顺利,万事如意。”

“谢谢你。”

“不过你去深圳,德语就学不成了吧?”

“应该还可以,我打听到‘福雅’在深圳的分校马上就要开了。”

“对,我倒忘了这码事。那就更好不过了。不过这车的事,我还是不相信,你一定没说实话。况且就算是你朋友的,我也不能开啊,这么贵的车,我开着提心吊胆,万一磕了碰了的,多不好,你还是还给朋友吧。就这几天我还将就得了,打车就完了。”

“哎,我的田老师,你看我把车都开来了。我现在要开走你的车,这个车总不能放着没人管吧。所以就当我请你帮我照管它几天,好么?”

田慧用好似扫描仪的目光在罗炜脸上停留了五秒之久,最后说道:“好吧,那我就先开走,但我建议你还是尽快还回去,好吗,明天就还回去吧。”

“行行行,你快上车吧。”

罗炜坐进了奥迪车,田慧也钻进了保时捷。行驶在路上时,田慧从头顶的遮阳板找到了行驶证,她看到车主的名字写着“罗炜”,惊讶之余,觉得这情景好像是哪部电影中的桥段,但她想不出是哪部电影,也不确定这情景与那桥段有几分相像。田慧即刻拨通了罗炜的电话。

“这车是你的,干吗要隐瞒事实?”

“如果方才就告诉你这是我的车,一来觉得太突兀,二来又怕显得故意炫耀,三来,我也要走了,也就觉得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吧。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得给你详细解释。否则我的行为可能就让你不理解了。”于是,罗炜详细地向田慧讲述了自己学德语的最主要目的、父亲的公司和自己之前的职业、不开车的个中隐曲,以及和康文结识的经过等。田慧听后,稍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