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露抬手瞄了眼手表,已经七点半了。今天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劫耽误了太久,已经没有时间再回家洗澡换衣了。
顾寒露走出巷子拦了辆黄包车,直接去学校。
走进班级,已经快上课了,顾寒露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书。
只是这短短一个过程,四下就起了议论。
“诶,顾寒露今天竟然没有穿他的三件套。”
“何止,你看他还没抹发胶。”
顾寒露并不是没有听到,但他只轻皱一下眉头,仍神情自若的翻书。
议论声因推门而入的老师戛然而止,但当老师转过身写板书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埋怨和议论。
“怎么又是他?”
“这个酸夫子,你看他穿长衫那样,封建遗老!”
“我们迟早要闹到校长那里把他换掉。”
台上的老师不满地扫了一眼底下,敲了两下黑板,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我们来看一下这段出自《梁惠王上》的文章,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
老师一句一句讲解翻译,底下却并无几人认真听着,下课后他还想多讲些,又因抱怨声被迫中止。
老师刚出班门,就有同学走到顾寒露面前,愤慨道:“寒露,我们都想把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夫子换掉,你和我们一起去说吧!校长肯定会同意的。”
顾寒露看着国文书上的课文,头也不抬地回道:“他只要学问教的好不就行了,剩下的与我们何干?如果你们不想他教,自己去找校长不就好了”
“这…”那同学满脸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在此时,安若千手握着一份报纸,匆忙忙推开教室的门,跃上讲台。
安若千和顾寒露八岁便相识,这两人截然相反,却成了同窗好友。
安若千剑眉星目,眼神坚毅,小麦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布衣虽打着补丁但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因家境贫寒,自小倍受白眼与轻视的他骨子里有着极强的自尊心,是个有着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
“同学们!大事情,大事情!北平那边学生发起了游行,拒签二十一条,惩办卖国贼,我们也要支持他们的行动!”
安若千的话,就像石头扔进了池塘,激起了一圈圈涟漪。班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性子急点的学生立马就挽起袖口,三五成群嚷着要罢课上街游行。
课肯定是上不起来了,同班同学都聚在安若千旁边商讨游行队列了。
顾寒露并不关心,扫视一圈周围后默默收好了包,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刚走到门口,安若千就从身后一把拉住他,质问道:“你若无其事,难道一点也不关心国家吗?寒露,你也是中国青年啊!你和你哥哥怎么就差那么多!!”
顾寒露抿起嘴角冷笑,同安若千对视答道:“你们游行有什么用吗?整天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还不如早些回家。还有,不要拿我同我哥哥作比较!我讨厌别人这样!”语毕,顾寒露抽出手臂,在安若千的冷眼中转身离去。
顾寒露最是讨厌别人当面提及哥哥,刚刚安若千那番指责,他没有动怒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顾寒露走下楼,迎面便遇到了上节课的国文姜老师。
顾寒露鞠了个半躬,道声老师好,接着往校门口走。
“寒露,你等一下。”
身后传来声音,顾寒露回过头,姜老师正看着自己。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顾寒露几步上前,站定在老师面前,恭敬问道。
姜老师欲言又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道:“同学们很不喜欢我吧?”
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顾寒露没想到姜老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眼前的姜老师年近五十,戴着黑边圆框眼镜,总是穿灰长衫,说起话慢慢吞吞,又是教国文,难免在学生心中落下这样一个酸腐的形象,不招喜欢也是很好理解的。
“不,我想并没有那么严重,您的课教的很好。”顾寒露柔声道。
说完这话,顾寒露看见姜老师眼里掠过一丝光,只是很快又黯淡下来。
姜老师轻叹一口气,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时代已经容不下我这样的人了。”
“您说什么呢……”
“不,不必安慰我了。”姜老师抬起手止住了顾寒露的话头,“谢谢你。我真的是个老古董了。”言毕,他慢悠悠地走了。
顾寒露望着渐远的灰色背影,心里五谷杂陈: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不,我想这么多干什么呢?”顾寒露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多想,转身离去了。
回到家,父亲并不在家。顾寒露去了佛堂,这个点母亲肯定在那。
吱呀一声推开佛堂大门,听到动静的母亲颇有些吃惊,起身问道:“露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娘,学校又停课了,北京学生闹运动,影响到苏州了。”
“哦,哦,这样啊……”母亲忧虑地看着顾寒露。
“放心吧娘,我不会出去和他们胡闹的”顾寒露看透了母亲眼神里所包含的话意,先说出口让母亲放心。
“嗯,嗯,你从小到大都乖,是我多虑了。”顾母笑了,温柔地问:“饿了吗?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准备些茶点。”
“谢谢娘”
顾母先出了佛堂,但顾寒露并没有跟着出去。他在蒲团上坐下,别过脸,望着案几上供奉的佛像,怔怔地出神。
佛像前香炉的香还没有灭,仍飘着丝丝烟雾,母亲可能才上的香;地下的蒲团并不软,母亲一天要在这里跪坐念经一两个小时,膝盖会很疼吧;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母亲天天早上都会来到这里,对着佛像虔诚的诵经,有用吗;如今世道成了这样,怎么也没见他们显灵保佑,他们觉得这个时代很好吗?
“什么个如来佛,什么个地藏王,不过都是些泥塑的雕像,高高坐在上面接受人们的供奉,真是不知羞耻。”顾寒露小声嘀咕着,母亲是最不喜欢他说这种话的,所以他也只能暗骂。
顾寒露回过神,带着敌意狠狠瞪了眼佛像,起身出了佛堂,呯的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