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州 收藏之始 岗顶打口碟的兴衰

广州,一个自由弥漫的城市。我是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广州的,其实在来之前我对它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广州是中国的“南大门”,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小时候看卢珏执导的电影《羊城暗哨》中广州的骑楼,冥冥之中我感觉这座城市可能会比较适合我,我的淘碟之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20世纪90年代初,广州还很小,很多地方都还是农村。记得从五山路到天河北(如今是广州的中心商务区)完全没有交通工具可乘,几乎全是农田或工地,就连岗顶也不例外。在刚到广州的几年,疲于生活,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音乐,那时我对电影音乐的认识几近空白。尽管自己一直有听各种音乐的习惯,但苦于应付工作和生计,这方面未能有所发展。直到从北京大学访学回来,我才真正开始了解电影音乐。

真正喜欢上电影音乐是缘于电影《勇敢的心》(Braveheart),在那部电影里,无论是电影的情节、演员的表演,还是音乐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电影中华莱士被行刑前那一句“Freedom”的呐喊,使我感到特别震撼;片中,苏格兰风情的配乐始终在我耳边萦绕。原来电影中的音乐是那么好听,对渲染电影情节和刻画主题具有明显的烘托作用。当然,这些也是我以后听多了才逐渐明白的。

其实我小时候就爱看电影,家里还订阅过《大众电影》,对国产电影以及后来有限的印巴电影、日本电影中的插曲和主题曲也大都熟悉,比如《一条大河》《闪闪的红星》《杜丘之歌》《拉兹之歌》等。然而就纯粹的电影音乐(配乐)而言,《勇敢的心》中的旋律着实感染了我,因它而起,我开始对电影音乐着迷。《勇敢的心》也成为我收藏的第一张电影音乐大碟。

另外,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加深了我对电影音乐的喜爱程度。记得20世纪90年代末,我当时在建设六马路上班。几乎每天中午午饭后,我都会去花园酒店的大堂喝咖啡,这在当时算是很奢侈的了。那时,差不多有一周,大堂里播放的都是同一首乐曲,曲子的旋律优美。于是我就找来服务生,他告诉我这乐曲是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中的插曲。于是,我就买了这张碟(我已记不起是在哪里买的,好像是外文书店)。这张碟对我影响很大,它那略带伤感的音乐旋律始终是我听过的电影音乐中的最爱,同时我知道并记住了配乐家John Barry,他成了我喜爱的电影作曲家之一。

最开始,我买碟主要是去新华书店的音像部或音像书店、外文书店音像部,以及海印电器城的私人音像档口。那时候,手边的资料很有限,我也不知道买什么,更不知道什么碟好,什么碟不好。我一般是按喜欢的电影去找对应的原声碟。由于喜欢看电影杂志,一次偶然间,发现在一本电影杂志上有《100张最佳电影原声大碟封面Show》的文章,于是它成为我淘碟之旅的重要参考。我如获至宝,随身携带。任何事情只要你认真去做,就会慢慢发现其中的乐趣。只要你不断地积累,获得更多的资讯,你就可以走上正途了。做正事是这样,作为兴趣爱好的淘碟也是这样。

有了这个“Show”,只要我去买碟就会带着它。我甚至曾经把它留给海印电器城的一位碟商,让他帮我按名单上所列将碟从香港购回。那时去趟香港很难,而我只好委托他人。每张碟大概要150元人民币,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很贵了,我把有限的收入都拿来买碟了。那位碟商总共帮我购回二十来张,其中包括《惊魂记》(Psycho)、《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飘》(Gone with the Wind)。

其实做任何事情在开始的时候都是要“付学费”的。刚开始,我根本不知该如何淘碟,也不知道可以购买二手碟,只知道满腔热情地去正价店购买新碟,而且“Show”中的很多碟是歌曲碟,并非纯音乐碟,只是当时自己的收藏知识有限,根本搞不清状况。这种买碟方式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发现了岗顶。

如果有人书写中国淘碟史,那天河区岗顶绝对是重要的一章。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得知那里有碟卖。事实上,大概从1997、1998年开始,岗顶的天河购物中心四楼就逐渐成为国内最早售卖打口碟的地点之一,直到2013年剩下最后一家碟店,那里的兴衰就是整个中国唱片业的兴衰,以及灰色实体碟店的兴衰。

何为“打口碟”?根据公认的定义,打口碟是指西方欧美市场积压的音像制品被处理后作为塑料垃圾进口,却以音像制品在中国各地的非主流渠道进行流通的碟。打口碟源于20世纪90年代初,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产物,在东欧、拉美及西方国家内部也一定程度地存在着。西方的音乐产业(包括日本)更新换代速率极快,各大唱片公司、发行商和零售商积压了大量的音像制品,由于回收成本很高,原本应该熔毁碾碎的音像制品仅仅被打上口或是扎了眼(其实很多碟是完好的),就作为垃圾出售。

据当时的报道,打口碟的源头在广东的沿海地区一带。即便进入了网络时代,淘宝上仍有很多的打口碟卖家来自这些地区。不过,与岗顶时期相比,如今卖打口碟的商铺地域分布更广了,在岗顶时期是很少有机会在安徽、湖北这样的内地省份淘到打口碟的。

销售打口音像制品在国内是否违法是有争议的,但从知识产权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有问题的。通过实体店销售打口音像制品或许是一种灰色行为,毕竟打口碟在严格意义上属于正版。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很难再见到岗顶实体店售卖打口碟了。不过奇怪的是,以实体店方式售卖打口碟的现象几乎不再存在,网上(淘宝)却有大量的卖家在卖这样的碟,而且都号称是正版。在这样一个唱片业监管相对严格、唱片合法进口量很小的国度,却在其最大的电商平台上出售大量的外国CD和唱片,这种现象很难说是正常的。

不过单就对乐迷甚至部分音乐人而言,少量购买并用于自我收藏,并没有问题,而且能够通过打口碟同步了解世界音乐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不得不说,岗顶时期还真算是起到了某种启蒙的作用。于我而言,也使我真正开始了电影音乐收藏之旅。

“岗顶时期”断断续续差不多有近15年的历史,它曾经吸引了许多广州及周边城市的乐迷们来此淘碟。最鼎盛时,天河购物中心三楼也成了淘碟之地,那时的岗顶因吸引了很多的音乐发烧友而变得繁荣。可惜当时还没有摄像功能的手机,否则我一定会留下当时的淘碟盛景。记得鼎盛时,售卖打口碟的档位有几十个,古典的、爵士的、流行的音乐碟,应有尽有。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各个档口的货源差不多,碟的价格也都差不多,能不能淘到宝就看自己的眼力和经验了。比较之下打口碟卖得比较便宜,相同的碟要是在新华书店售卖至少要贵一倍,至今,新华书店有限的进口碟还是卖得奇贵。那时候还没有免费的音乐可下载,音乐爱好者,尤其是欧美流行、古典音乐的忠实追随者很多是年轻人,所以买碟也成了当时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的一项重要的文化开支。由于名声在外,许多在广州的外国穷留学生也是那里的常客。他们入乡随俗,适应得相当快,因为总有中国人为他们领路。

有些碟店店主后来还成了有相当音乐知识背景的行家。记得涅槃主唱自杀的第二天,有些店家就开始推荐涅槃乐队的音乐碟了。

一般来说,打口碟分为三种:碟片上被打上了一个锯齿形口的“打口盘”;碟片上被打了一个孔的“扎眼盘”;没有遭受任何破坏的或者只是条形码被打了孔的“原盘”。显然,原盘的价格最高,最受收藏者的欢迎。前两种碟片如果唱片的音轨部分遭到破坏,会影响碟片的正常播放,不少打了口的CD总有一到两首放不出来,因此,这两种碟的价格也相对便宜些。原盘又分为二手碟和未拆封的新碟,后者价格最高,如果歌手或专辑较为有名甚至专辑已绝版,价格可能会更高。我淘的碟几乎都是第三种原盘,只是那时还没意识到二手碟特别是绝版碟的价值,所以二手碟淘得不算多。现在想想,岗顶时期我应该是错过了很多的绝版碟。

为什么当时乐迷喜欢买打口碟?国内唱片公司引进的国外唱片实在太少了,一般是从香港进口,根本不能满足乐迷的需求,而且这些碟的价格也偏高。乐迷如果想听一些没有被引进的唱片,要么从网上下载(途径很少,后来才多些),要么买盗版碟,要么去香港或国外买正版碟(那时去香港也非常不容易,价格较贵)。打口碟既是正版,又便宜,还有收藏的价值,集合了众多的优点,自然广受欢迎了。到了淘宝时代、网络时代,虽然打口碟、“洋垃圾”在淘宝上的巨大销售量显示出我们在经济上取得的成就,但20年前的问题到了今天依然没有获得根本性的解决。当然,我们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已有了明显的进步。

因为喜欢电影原声,我便成了岗顶打口碟的熟客。电影原声属于小众的音乐类型,去那淘此类碟的人不多。说实话,几年下来,我也真淘到了些精品。因为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属于精品,所以相信也错过了很多后来才知道的好东西。总的来说,当年淘碟是来者不拒。在岗顶时期,我买了多张原盘,比如Varèse Sarabande发行的一些主流电影音乐,这些构成我早期收藏的基础,且有的后来已经绝版或非常罕见了,比如,John Barry的《穿越时间之海》(Across the Sea of Time)和Jerry Goldsmith的《唐人街》(Chinatown)。相信1974年的《唐人街》这部电影很多人并不陌生,无论是对导演、演员,还是对影片本身。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在主演尼科尔森家里对一名13岁的女童实施性侵,此事至今仍存在巨大争议。还有《心火》(Firelight);华纳唱片公司发行的如《尖峰时刻》(Rush Hour)等系列套碟;Charpter Ⅲ的“Classics”系列以及《蓝、白、红》三部曲原声碟。赵季平的电影配乐合辑Electric Shadows,是我的第一张华语电影音乐合辑碟。当时不知赵季平为何人,只知那些他配乐的电影,如《红高粱》等。2006年在美国买到他的《活着》时才开始逐步了解这位中国的配乐大师。赵季平是我收藏华语电影音乐碟的起点,说起来有点晚,有些惭愧。

说起《心火》,这里也有一段故事。我比较喜欢苏菲·玛索的电影,按现在的话来说,她是很多男人心中的女神,很多影迷都喜欢她。其实这部电影在买这张碟之前我没看过,因喜欢苏菲·玛索所以就买下了。某一天,一位好朋友说也喜欢苏菲·玛索,我就把这张碟送给了她,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张碟的收藏价值。直到后来出国留学,对电影音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才知道这张碟的价值,以及其作曲家的情况。知道的时候这张音乐碟已经很难找了,2006年,我在Amazon上看到它时,其标价为80美元,实在是太贵了。于是我就厚着脸皮找到我那位朋友想要拿回那张碟,可惜的是那张碟在朋友搬迁的过程中遗失了。多年以后我只好买了该作曲家的一张合辑,里面包含了近10分钟的《心火》音乐,算是微微弥补了之前的遗憾。

这种遗憾在我以后的淘碟岁月里还出现过好几次,记忆深刻的有两次:错过淘宝上的《叶问》原声宣传碟;错过海印广东新华书店音像书店中的《红楼梦》电影音乐碟(非广泛流传的电视剧版)。

再回到《心火》这张碟上,由于自己一直无法割舍对它的挚爱,终于在2013年高价淘回一张。

在岗顶打口碟的鼎盛时期,很多人都慕名前往。那个时候中国人似乎还不那么物质化。几年的淘碟经历使我在朋友圈或工作圈内都小有名气。朋友们想要买碟的时候都会想到我,知道我有个广州淘碟地图。我曾经带着几位美女朋友去岗顶,一时引来众多卖家和淘碟者的注目。那时大家都能静下心去淘碟,挑选各自喜欢的音乐,古典、爵士,或流行,我挑的当然是电影音乐。我曾经接到过一个为官者的电话,说她先生想去岗顶买碟,问我可否带路?我当然愿意效劳。之所以愿意效劳,不是因为她是个官员,而是我喜欢有更多的人一起去淘碟,不管他们是否真的喜欢音乐。

这样的情景在我回国后就再也没有了,毕竟大环境变了,现在是网络时代。前面提到的那几位美女后来事业发展得都很不错,但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她们在岗顶淘碟时的那份心情了。当然,岗顶打口碟的盛景也一去不复返,其实我也不希望那样的盛景再现。好在,我依然在淘碟的路上,心情依旧。

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除了岗顶的打口碟,其实广州也出现过两家正版唱片店,至尚音乐城和音乐无限,后人评说这两家店似乎是本地的Tower Music和HMV。与岗顶的打口碟店不同,这两家店的港澳台及国外碟片都是从正规渠道进口的,因此价格很高,大都在120~150元。据说至尚音乐城是几个广州本地的DJ开办的。在其鼎盛时期,我去过它的两家店,一家是天河城四楼的分店,另一家是中信广场四楼的总店,当时的至尚音乐城总店是号称全国最大的正版唱片店。音乐无限开设在淘金路正对着广州友谊商店的地方,也是旺地。这两家店都有着港式管理的风格。有试听、有歌迷会、有签名或签售会,甚至还有颁奖会。我比较专一,总是去买(算不上淘)电影原声碟。正规唱片店的分类设置合理,每次去都能很快找到原声大碟的货架。

由于这些唱片店是港式管理,有很多如宝丽金、EMI、BMG、华纳等跨国唱片公司在香港发行的唱片。我也买了一小部分,尽管每张碟都很贵。《天脉传奇》(The Touch)就是我在音乐无限买的。我对于这部由杨紫琼主演的电影没什么印象,但按BuySoundtrax(BSX)公司的说法,《天脉传奇》这部电影并不算成功,但参与制作这部电影的人们都认同其电影配乐是一部杰作。即使在BuySoundtrax公司重新发行这张碟的情况下,这张碟也在SAE上卖到了近140美元,可见旧版的收藏价值。比较有意思的是我竟然还在一个国内四线城市发现过《天脉传奇》的音乐盗版碟,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那时我对这张碟没什么认识,因为有时买碟似乎是冲着电影或电影明星去的,往往忽略了电影音乐本身。我更不了解《天脉传奇》的配乐家Basil Poledouris。后来淘碟多了,才得知他也是一位配乐大师,经典的柯南电影音乐就出自他之手,也是收藏者手中的精品。

在这两家店买到的碟中有几张令我印象深刻。《搭错车》算是我购买到的第一张台湾电影原声大碟,买这张碟是冲着苏芮去的。不像后来我对电影音乐有了更深的了解,才知道歌曲跟音乐在电影原声中的不同定位和作用,而我早期在收藏碟片时是不太注意区分这些的,后来才逐渐开始关注电影配乐。《钢琴课》(The Piano)是一张出色的专辑,收录了尼曼的经典作品,它展现了欧洲很多电影音乐作品的精致和丰富的内涵。

2002年,至尚音乐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它于2005年倒闭。音乐无限的营业面积也越来越小,我记得2008年回国再去的时候已经只是个小档口了,完全没了当初的盛景。从此我就再也没去过。

现在的广州,能够淘碟的地方虽然还有,但对专门收藏电影音乐的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机场路音像城主要是国内发行商批发国内版和引进版的地方,《三宝作品集》是那里的收获之一,我还曾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朋友。

海印电器城的音像市场会出售港台和国外的原版碟,以古典音乐碟居多;二手碟(以黑胶唱片为主)可以在解放路的新淘街三楼购买到,但现在那里也关闭了。《夜上海》(港版) 其实香港的唱片公司发行了一些内地的著名电影的音乐专辑,比如我后来淘到的谭盾的《南京1937》,杜鸣心的《原野》和《伤逝》,均购于至尚音乐城中信总店。、《夜上海》(国内版)、《色情男女》,以及Miklós Rózsa的Three Choral Suites(SACD版)就是我在那里淘到的。

最后就是新华书店,但选择很少。比较可惜的是广州新华书店海印音像店、广州市科教书店音像部(在天河区林和路,原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的楼下),它们原来会卖一些进口的原版碟,包括电影原声碟,可惜这些店铺都已经关门。坦率地讲,虽然国内的新华书店,包括外文书店,对电影音乐收藏者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主要销售古典音乐碟),但还是能够淘到一些古典唱片公司发行再录的早期电影音乐作曲家的作品。我曾在北京王府井的外文书店买到由NAXOS发行的差不多整套Marco Polo版的Film Music Classics

很难想象我去过世界那么多城市买碟,在2011年还能买到它们的地方,只有北京的外文书店!在国内能买到这套碟,这可能与中国喜欢进口比较安全的古典音乐有关。

2005年算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年,那年我决定去美国读书。从那以后,我的淘碟旅程翻开了新的一页。在走之前,我曾经在自己的朋友圈中举办了两次小型的电影音乐讲座。现在回想起来,讲座的内容很是浅显。虽说在欣赏电影音乐方面它仅仅介绍了皮毛,但就收藏碟而言,算是对我淘碟经历的一个小小总结,或者说证明我跨过了淘碟的初级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