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不必藏诸名山,还是置之案头

邵燕祥

《粤海风》改版百期选文,放在一起重读,语境大体依然,立意仍觉警策,可以说不失其现实意义,常读常新。不必藏诸名山,还是置之案头吧。

我不久前为一部杂文大系自选一集,对1986年夏写的《说“三不”》一文的去留,却颇犹疑了一阵。

那篇二十九年前的旧文,围绕领导人重申“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的承诺,说了一些个人的想法。

这个“三不”,我最初想,该是针对余悸犹存的人们,用以安抚民心的。所谓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至少是从“文革”前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的问题,故在1961年政策调整时就提出过“三不”来消除影响。但随后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一个个大小运动都要“大批判开路”,口诛笔伐,故态复萌。到了十年动乱,变本加厉,不可收拾。以致经过平反冤假错案、真理标准讨论等一系列务实和务虚的努力,许多人刚刚从“口欲言而嗫嚅”的状态中试步走出来,但仍然感到“辫子”“帽子”“棍子”如习惯势力的阴影在周边浮动。当年的领导有鉴于此,乃重提“三不”的口号,也许更多的是在向某些部门的掌权者发出信号,让他们收手吧。

我在《说“三不”》中,指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的现象,对照宪法和党章,有辱国格和党格,并说“一个死抱住这一套不放的人,如果是共产党员,那也是不合格的”。因此,我说,对有关部门和干部仅提出“三不”,是“取法乎下”,相当于在公共汽车服务公约中订上“(对乘客)不夹不摔”一样,实在是大大地降格以求,会惹人耻笑。因此,我在文中建议,似可不必再提“三不”这个低标准的“丢人”口号了。

为了论证以“三不”来制止“辫子”“帽子”“棍子”的横行之可笑与可悲,我引了一幅给干部颁发“无亏损奖”“不贪赃奖”“不损公奖”的漫画为例说,如果满足于以“三不”为民主生活的佳境和极致,那就仿佛要对党员干部设立“不抓辫子奖”“不戴帽子奖”“不打棍子奖”;而“能不挨整,于愿足矣”则将被誉为模范公民的模范心理了!

这一番意思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在选与不选上费了踌躇呢?是由于“辫子”“帽子”“棍子”已经销声匿迹,上述议论就如鲁迅说的那样,该与“时弊”一起速朽了吗?环顾周围,还不能这样说。

我是觉得三十年前那篇旧文,在今天看来,已经深感立论太高,过于超前,近乎空话了。

别的不说,当时被视为好玩的“无亏损奖”“不贪赃奖”“不损公奖”之说,今天看来,不像讽刺与幽默,反倒像是正式的建议了。

更重要的在于,当时就“三不”说了些多余的话,不但无助于实际生活中消除“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的现象,反倒参与推动了取消“三不”的提法,遂使原来可以公开声讨的弊端,变成免予追责的隐形常态了。我为自己的幼稚多嘴,颇有些悔之不及。

如是云云,我把那篇《说“三不”》最终留在自选集里,只是为了“存以备考”。

那么,是不是还应建议,重新把“三不”的老口号,作为旗帜高高扬起呢?

我想,中国传统文化讲,“事不过三”,这个“三不”也许在我建议不提它的20世纪80年代,由于出自享有公信的领导人之口,或对某些顽固不化的干部还有些警示作用,在今天不管谁说,恐怕都只能归于空话套话一类,如春风过各式各样的马耳了。

《粤海风》改版之始,已近20世纪末,那时早已不提“三不”了,而舆论环境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编者知之,作者知之,多数读者或亦知之。作为一个文化批评的平台,这份双月刊最大限度地吸引了尽可能多的作者和他们的批评性言论,也最大限度地包容了质疑、商榷、辩难、驳论等不同意见。大家常说“真理越辩越明”,即使不提到真理的高度,光说欲求真理所必不可缺的前提条件之真相,也是需要多方互相补充印证,才能充分显示的。要达到这一境地,一份杂志首先是编者(当然作者也不应缺席),除了要具有“雅量”外,还须真正具有求真务实的文明精神。

求真务实谈何容易,它是要在排除“假大空”“瞒”和“骗”的艰难博弈中前进的,“真善美”是在克服“假恶丑”中得以立足的。这才成其为文明精神:文明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教养,更是一种精神。

人类是在不断扬弃野蛮的过程中逐步进入文明的。野蛮的特征是崇尚暴力。在原始人里,暴力是本能。随着人类的进化,暴力赋有了多种物质形态,其中包括语言暴力,进而从语言暴力发展出文字暴力。中国历史上十分突出的“偶语弃市”和“文字狱”属之,在中国以言治罪、以文治罪,总之以思想治罪,至少怕已有三千年的历史。直到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以前,“左联”中某些“倚势欺人”以鸣鞭为能事者,还曾以“实际解决”恫吓被他们视为敌对的、正在受到蒋介石追剿的鲁迅。从1955年开始的反胡风等运动中,文字暴力总是与政治暴力相辅并行,对被施暴者“实际解决”,这是人们比较熟悉的近事了。

这里我突出地说到文明,并且与野蛮对举。因为就文而言文,我们要看到文字暴力的实质:它是反文化的,更是反文明的;它是野蛮的遗留,更为野蛮开疆拓土。

而操文字暴力以行者,已不是旧日形态的野蛮人,他们可以文质彬彬,他们可以口若悬河,他们可以倚马千言,然而不掩其野蛮本色者,一句话,叫作:不讲理。

本来,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观念中,“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然而在某种特定情势下,却是“有理寸步难行(甚至动辄得咎),无理横行天下”。比如“理论”一词,究其语源,原是动词,如“理论一番”,就是互相据理而论,离开讲道理,理论也者,就是胡搅蛮缠。但恰恰是多年以来,一家之言乃至所谓金口玉言占据了所谓理论的制高点,派生出各式各样不像样而自称“理论”的无知谬说,违情悖理的无理搅三分,这就使有些人的所谓“理论”大大跌价,成为无理之论,其丧失信任也必矣。

与此相连带的是,对人“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的语言暴力、文字暴力实施者,早已不是文盲、半文盲,而多是具有相当学历甚至高学历及各类职称、学衔者。如果说,当年暴力施行者自诩“俺是大老粗”,或仍可予以某种程度的理解和谅解,而这类不复“大老粗”的“识字分子”施暴者,却不可再作等闲看。本来,在传统文化中,尊重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是因为他们不仅识文断字,而且“知书达理(礼)”,“理”所在,通过读书以达之。如果一个识字且不止于识得“之无”的人,不顾常情常理常识一味不讲理而不知脸红,你管他叫“知识分子”?读书人?文化人?都不像。叫他什么好呢?!

在当局重提“三不”直到不提“三不”以后,那些继续以各种方式耍弄“欲加之罪”的“辫子”“帽子”“棍子”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在可以预见的时限内,似乎不可能根除这类人所安身立命的基点。

正是因此,我格外珍视《粤海风》新编百期所经历的十八年,是在特定的语境下跋涉过来的。当代人仍可从这一选集所收的文字中找到一代人思想、智慧、理性的果实,将来的读者或仍可从这些果实中发现一代人凝结的心血。

是为序。

2015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