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中文系叙录

温儒敏

书香五院

五院是北大中文系所在地。在北大问路找“五院”,人家不一定清楚,得问“静园六院”在哪,因为五院只是6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按顺序分别命名为一院、二院、三院等。这样简单的名字并不好听,不像朗润、蔚秀、镜春、畅春等那样能引起各种美丽的联想,所以也难叫得起来。不过本系老师同学也都喜欢叫几院几院的。例如要去中文系,一般习惯说“去五院”。静园六院在燕园中部,东侧紧靠图书馆,往西是勺园,南边矗立着第二体育馆,三面包围的中间是北大幸存的大草坪。十多年前这里还不是草坪,是果园,每到秋天我还进园去买新摘的苹果。那时最大的草坪在图书馆东边,图书馆要扩建,把草坪占用了,学生抗议,校方只好派人把静园的果树砍掉,改造为草坪。六院就坐落在静园草坪的东西两侧,每边3个院落,一个挨一个。六院中的一至四院建于20年代,原是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几年前国民党前主席连战从台湾回大陆访问,特地到一院寻踪,他母亲七十多年前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曾寄宿于一院。燕京是教会学校,学生比较贵族化,每间宿舍只住一人,还有保姆侍候。五院和六院是后来加建的,这样东西各3座,显得对称完整。如今六个院落都是人文学科院系的所在地,自然和这种传统的风格也比较协调。草坪西侧是历史系、信息管理系(图书馆系)和社科部,东侧是俄语系、哲学系和中文系。六个院落的风格统一,院墙花岗岩垒砌,大门进去,左、右、前各一厢房,呈品字形,其间以环廊相通。都是二层,砖木结构,脊筒瓦顶,两卷重檐,青灰砖墙,朱漆门窗。近年北大新建了许多楼,大都是现代新式建筑,尽管也力图往传统风格靠,毕竟难得真味,在众多簇新楼宇中,六院更显出它独特的韵致。

中文系五院居东侧3座院落之中,坐东朝西。进单檐垂花朱漆院门,拾级而上,是个大院子。右边一古松,蟠曲如盖,常年青绿。左边桃树几株,幽篁数丛。门内侧两花架,垂满紫藤,最令人瞩目。到春天,院门被一串串紫藤装点得花团锦簇。盛夏来了,枝繁叶茂的紫藤又把院门遮盖得严严实实,从外往里看,真是庭院深深。还有那院墙和南厢背阴屋墙上满布的“爬山虎”,也是五院的标志物之一。灿烂的时节在深秋,红、黄、绿三色藤叶斑驳交错,满墙挥洒,如同现代派泼墨。盛夏则整扇整扇的绿,是透心凉的肥绿。顶着太阳从外面踏进院门,绿荫满眼,顿生清爽,即便有烦恼也都抛却门外了。

踏过院子的石板小径,便到了正厢门,朝上看是两卷红蓝彩绘重檐,下为连排的朱漆花格门窗,庄重大方。进屋去,上为木雕天花横梁,下为紫红磨石地板,往左或往右都有环廊,再拐弯,是一个个分隔的小房间。二楼结构和地下大致相同。整个楼宇全由砖木构造,没有炫耀的装饰,却有内敛温和之氛围,让人亲切放松,毫无压迫感。

五院南侧还有一小门,出去,又一个园子,是后院,和哲学系所在的六院相通。后院毫无章法地长满了侧柏、加杨、香椿、水杉、石榴等各种植物。哲学系刘华杰教授曾很留心做过调查,这里的植物种类居然达到三四十种,简直就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小植物园了。因相对封闭,平日少人问津,园子有些荒芜,却更显幽静。有时看书写字累了,到后院伸伸懒腰,活动活动,容易想起鲁迅笔下那个神奇而又温馨的“百草园”。五院北侧原来也是一个对称的园子,近年变成了停车场。可惜,可惜。

“文革”前北大中文系办公机构不在五院,在文史楼,“文革”中师生“三同”,一度搬到学生宿舍32楼。1978年10月我考取中文系的研究生,到学校看榜,还是到32楼。我正在门口张贴的复试告示上“欣赏”自己的名字,卢荻老师(当时她还在北大中文系,曾担任过毛主席的古诗“伴读”)从楼梯下来,向我连连“恭喜”。不过等我几天后正式报到,中文系已经搬到五院。算算,一晃,30年都过去了。

五院虽小,却用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句。平时比较安静,外来联系公务或参观的不算多,来者多为本系师生。遇到学术会议、开学报到,或者研究生报考、复试、答辩等等,就人流不断,甚是热闹。来中文系讲学的国内外学者名人多,讲座完了,都喜欢在五院门口照个相留念。暑期给外国留学生办培训班,世界各地留学生的身影在五院交织,中西合璧,华洋杂处,也是一种别致的风景。

五院两层不到30个房间,少部分是教务行政办公室、收发室,大部分是教研室,还有几间大一些的是会议室和报告厅。收发室原在东南角,里外两间,老师和学生来得最多的是此处,等于是中文系的中枢。20多年前,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位中等身材偏胖的老者,端坐其中,接待师生,他就是冯世澄先生。冯先生负责收发,兼做教务,说话细声慢气,谦和有礼,在系里日子久了,也熏陶得能舞文弄墨。冯先生记性极好,50年代后毕业的历届学生他几乎全叫得上名字,是中文系的活档案。好几部以北大为题材的小说,都曾把冯先生作为原型。那时老师收信拿报纸都要到冯先生这里。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就看到王瑶先生骑着单车,叼着烟斗,绕过未名湖来到五院收发室,拿到信件转身就走。谢冕教授大致也是这个时辰来,也是骑单车,却西装革履,颇为正规,见到人就热情洋溢地大声招呼。而岑麒祥、陈贻焮、褚斌杰等许多教授多是步行来的,时间不定准,除了拿信,顺便打听消息,聊天散心。我不止一回看到陈贻焮、黄修己、汪景寿等先生斜靠在收发室椅子上,天马行空地侃大山。那时收发室就是老师们的联络站。这些年为了方便,在五院为每位老师设了一个信箱,还开辟了一间教员休息室,有沙发电视,香茶招待,可是来系里拿信兼聊天的反而少了。休息室经常都空着,只有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在里边打盹。五院一层东头竖立一排老师信箱,分隔成近两百个灰色铝制小柜,每人一个,许多响亮的名字就在那里展现,甚为壮观。这里倒是来人不断,偶尔见到有外来的文学青年、民间学者,甚至是上访者,往信箱里塞些材料,希望能求见名人,或者就某个问题要“打擂台”。他们大都心怀热望,个性执拗,渴求能引起关注,时来运转。

五院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教研室。中文系有9个教研室(还有几个研究所和学术基地),每个教研室在五院都有一个专用房间。其格局多年不变,无非桌子板凳,三五书架,既没有“二十四史”,也不见字画墨宝,很是简陋。20年前,经常要组织政治学习,比如讨论某个领导的指示,或者报纸社论,起码一个月有一两回,老师都来这里碰碰头,发发议论牢骚什么的。有时也开全系老师大会,百十号人坐不下,就在走廊里凑合。记得有一回,某领导到五院传达上级什么文件精神,点名批判某北大教授的“自由化倾向”,刚说到一半,坐在楼梯旁一位白发老师蹭的就站起来,激动而大声地发表自己不同的“政见”。那时我刚留校,对此举未免有些吃惊,但众多老师似乎见怪不怪了,觉得这很平常。这些年没有政治学习一类活动了,全系大会一学期也难得一两回,老师们爱来不来,不知何故大家是越来越忙,来五院少了,彼此见面都要电话预约了。

五院学术活动还是多的,用时髦的说法,是名副其实的学术“平台”。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学术讲座,或小班教学,在五院举行。门口有一告示牌,总贴满各种讲座的通告,同学们有事没事会到这里看看,选择有兴趣的听讲。即使是学界“大腕”要出场,告示也就是极普通的一张纸,说明何时何地之类,不会怎样地包装和张扬。也许名人讲座太多,在五院要“制造”所谓“轰动效应”是比较难的,但这不妨碍学术影响。1995年,美国著名的理论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就曾在二楼东北角的现代文学教研室“设坛收徒”。一张油光锃亮的厚木方桌,围坐十多位学生,用英文讲了一个学期,所谓“后现代主义”研究热潮,便从这里汹涌传播开去了。如今在美国当教授的唐小兵、张旭东、王心村等,名气不小了,当时都还是研究生,在这间房子里拜这个“洋教头”为师。类似的名流讲座在五院不知有过多少,可惜北大中文系历来大大咧咧的,也没有个记载。

也有些老师不喜欢在教室上课,就把教研室当作教室。袁行霈教授给研究生开的“陶渊明研究”很叫座,得限定人数,好开展讨论,在五院会议室正合适。谢冕教授主持的“批评家周末”,隔一段时间就邀请一些作家、评论家来讨论热点问题,学生自然也是热心参与者,那是沙龙式的文坛“雅集”。“孑民学术论坛”是专为博士生开设的“名家讲坛”,汇集了学界各路顶尖的角色,常可见到各种学术观点在五院的交锋。有些学生社团,包括以创作为主的“五四文学社”或偏爱古风的“北社”,也不时在五院某个角落精心谋划。特别是研究生的Semnimer、开题、资格考试等,如果人数不多,大都在教研室进行。大家对五院都有某种自然的归属感。有些老师住得远,课前课后还是要到五院歇歇脚。王理嘉、陈平原、周先慎等许多老师,好些天才来一次系里,拿到一大摞邮件就到教研室,可以先分拣处理。年轻教师住家一般比较窄小,有时也躲到教研室来,写字、看书或和学生谈话。

五院二层东侧原来有个资料室,藏书不多,是大路货,并没有孤本珍本之类,却是访学进修的学者常去之地。来访学进修的老师很多,而北大居住条件艰苦,有的还被安排到近处的小旅馆里,嘈杂不便,纷纷都到资料室来看书。资料室青灯棕案,有些暗,可是不像图书馆人多,非常安静,正好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这里的书越积越多,怕楼板承受不住,早几年就搬到外边去了。空出的房间稍加修整,改成学术报告厅。系里有专用的报告厅方便多了,虽然布置没有什么新奇,只有简朴的讲台,八十多个座位。来访中文系的名家大腕总是络绎不绝,每学期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做报告一般就不用借教室了。不过这些年研究生、博士生多了,“考研族”“旁听族”蹭课的也不少,报告厅常常坐不下。在外边找教室也不难,提前到教务部预约即可。大概由于五院的风味比较“学术”,老师们还是乐于在这里开讲。也有稍微麻烦的,记得有一回我邀请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来讲座,70多人的报告厅挤进150多人,临时换教室来不及,许多人只好站在过道和讲台旁边听。人多热气高,余先生大受感动,更是情怀激越,诗意盎然,直讲到满头大汗,大获成功。和报告厅相对的楼下,还有一间小会议室,主要供开会或者论文答辩用。许多从这里毕业的硕士、博士生可能终生忘不了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答辩通过后便在这里和老师拍照,从此翻开人生新的一页。

顺着北边楼梯上去二楼,靠西一间稍大的,是会客室,也曾做过“总支会议室”。70年代末我们上研究生课时,每隔十天半个月一次的小班讲习,就在这里。每次都由一位研究生围绕某个专题讲读书心得,接着大家“会诊”,最后由王瑶、严家炎、乐黛云、孙玉石等导师总结批评,比较有见地的就指点思路,整理成文。记得钱理群讲“周作人思想研究”,吴福辉讲“海派作家”,赵园讲“俄罗斯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凌宇讲“沈从文小说”,等等,我也讲过老舍与郁达夫研究,每人风格各异,但初次“试水”,都非常投入。老钱一讲就是情思洋溢,以至于满头冒汗;凌宇则声响如雷,气势非凡。当初讲习者如今大都成了知名学者,他们学术研究的“入门”,最早入的就是五院的“门”。

如今北侧楼上除了会议室,就是几间系行政班子的办公室,面积窄小,好在朝南都有一排大窗户,推窗外望,花木扶疏,小榭掩映,倒也别有洞天。1995年,费振刚教授执掌中文系,拉着我担任副系主任,主管研究生工作。我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就和费老师及另外一位副主任三人合用一间。分给我的只有一张桌子,歪歪扭扭的。有时找研究生谈事,没有地方坐,就对站着说上几句,倒是可以节省时间。后来图书馆系(原在西侧地下一排)从五院搬出,中文系宽裕一些了,每位负责行政的老师才有单独的办公室。1999年我担任系主任至今,办公室一直就在西侧楼上紧靠东的一间(就是刚才说的詹明信教授讲学的那一间)。说来我与这个房间有特殊的干系。1986年冬我赶写博士学位论文,那时家住畅春园51楼,筒子楼,房小挤不开,每晚只能到五院,就在这个房间用功。80年代北大不像现在热闹,即使周末晚上隔离的“二体”有舞会,十一点钟差不多也就收场。夜深了,窗外皓月当空,树影婆娑,附近果园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虫鸣,整个五院就我一人在面壁苦读,是那样寂寞而又不无充实。我的第一本书《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就杀青于此。想不到十多年过去,这里又做了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十五六平方米,只能摆一张桌子和几个书架、沙发。我每天都要收到好多书刊,几年下来,房间就被图书占去一半,许多书刊上不了架,只好临时堆在地上。我又有个坏习惯,自己的书刊只能自己整理,怕别人代劳找不到,而自己又难得来办公室,结果一摞一摞的书都快把沙发给淹没了。不过,和师友交谈或者会见校内外文人墨客,甚至外宾,我都不太喜欢到会议室或咖啡馆,尽量还是在五院的办公室,尽管书堆得很挤很乱,端杯茶都不知放哪里好,但我知道读书人对书并不反感。

近十多年,北大多数院系都盖了新楼,每个教授有一间专用办公室,硬件大大改善。唯独文史哲等几个“穷系”没钱盖楼,教授也无地“办公”。校方发善心,决定拨款在未名湖畔建一座人文楼,专供几个文科系使用。请人设计了图纸模型,拿到系里征求意见,让大家选择式样,老师们好像不是特别有兴趣。2007年底新楼终于奠基了,很排场的仪式,校领导都来参加,校新闻网还专门发了报道。有“好事者”竟把报道转贴到学生网页,换了一个标题,叫做“五院的挽歌”,喜事成了“丧事”,有点“无厘头”。不过我能理解,他们是有些舍不得五院。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学者在五院读书、讲学、交往,诸如王力、游国恩、魏建功、杨晦、袁家骅、吴组缃、季镇淮、朱德熙、王瑶、周祖谟、林庚、林焘、褚斌杰、徐通锵等等,这样一批鼎鼎有名的学问家,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诸多大家名流,都在五院留下足迹。五院的书香味浓,文化积淀厚,五院承载着沉甸甸的中国文化分量,每位师生在这里都能勾起许多难忘的记忆,五院已经融入生命中,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了。

新楼肯定比较现代而又宽敞,每人能有一间办公室也是早在期盼的,但中文系真的从五院迁到新楼了,也许又觉得还不如现在。在传统的优雅的五院自由出入,毕竟可以那样的随性自在。

五院人物

五院是北大中文系所在地,我在《书香五院》一文已有介绍,这里所说几个人物,都是中文系的老师,和五院都是有些干系的,所以就凑成一篇,叫做“五院人物”。

陈贻焮

陈贻焮先生没有教授的架子,胖墩墩的身材,很随意的夹克衫,鸭舌帽,有时戴一副茶镜,一位很普通的老人模样,如北京街头常常可以见到的。不过和先生接触,会感觉到他的心性真淳,一口带湖南口音的北京话,频频和人招呼时的那种爽朗和诙谐,瞬间拉近和你的距离。先生有点名士派,我行我素,落落大方,见不到一般读书人的那种拘谨。谢冕教授回忆这位大师兄总是骑着自行车来找他,在院子外面喊他的名字,必定是又作了一首满意的诗,或是写了一幅得意的字,要来和他分享了。一般不进屋,留下要谢冕看的东西,就匆匆骑车走了,颇有《世说新语》中所说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神韵。我也有同感。80年代末,陈先生从镜春园82号搬出,到了朗润园,我住进的就是他住过的东厢房。陈先生很念旧,三天两头回82号看看。也是在院墙外就开始大声喊叫“老温老温”,推门进来,坐下就喝茶聊天。我是学生辈,起初听到陈先生叫“老温”,有点不习惯,但几回之后也就随他了,虽然“没大没小”的,反而觉得亲切。陈先生擅长作诗填词,在诗词界颇有名气。有一年他从湖南老家探亲归来,写下多首七律,很工整地抄在一个宣纸小本子上,到了镜春园,就从兜里掏出来让我分享。还不止一次说他的诗就要出版了,一定会送我一册。我很感谢。知道先生喜好吟诗,这在北大中文系也是有名的,就请先生吟诵。先生没有推辞,马上就摇头晃脑,用带着湖南乡音的古调大声吟诵起来。我也模仿陈先生,用我的客家话(可能是带有点古音的)吟唱一遍,先生连连称赞说“是这个味”。后来每到镜春园,他都要“逗”我吟唱,我知道是他自己喜欢吟唱,要找个伴,他好“发挥发挥”就是了。我妻子也是听众,很感慨地说,陈先生真是性情中人。

陈贻焮先生不做作,常常就像孩子一样真实,有时那种真实会让人震撼。据比我年纪大的老师回忆,“文革”中北大教师下放江西“五七”干校。一个雨天,干校学员几十人,乘汽车顺着围湖造田的堤坝外出参加教改实习,明知路滑非常危险,却谁都不敢阻拦外出,怕被带上“活命哲学”的罪名。结果一辆汽车翻到了大堤下,有一位老师和一位同学遇难。陈贻焮本人也是被扣在车底下的,当他爬出来时,看见同伴遇难,竟面对着茫茫鄱阳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没有顾忌,没有节制,那情景,真像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他哭得那么动情,那么真挚,那么富于感染力,直到如今,那哭声犹萦绕耳际。”还有一件事,也是说明陈先生的坦诚与真实。到了晚年,陈贻焮的诗词集要出版,嘱其弟子葛晓音作序。葛晓音没有直接评论先生的创作艺术,而主要描述她所了解的先生的人品和性情。大概她是懂得先生一些心事的,当葛晓音把序文念给陈贻焮听时,先生竟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葛晓音感慨:“先生心里的积郁,其实很深。”

陈贻焮先生是一位有广泛影响的文学史家,长期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史的研究和教学工作,在这个领域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他的相关研究著作主要有《王维诗选》《唐诗论丛》《孟浩然诗选》《杜甫评传》《论诗杂著》等等。尤其是《杜甫评传》,按照古典文学家傅璇琮先生的说法,就是冲破了宋以来诸多杜诗注家的包围圈,脱去陈言滥调或谬论妄说,独辟一家之言。我对杜甫没有研究,拜读陈著时,只是佩服其对材料的繁富征引,又不致淹没观点,特别是对杜诗作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讲解,是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的。在我和陈先生的接触中,没有聆教过杜甫的问题。(他反而喜欢和我谈些郭沫若、徐志摩等等)但有时我会想:先生为何选择这样一个难题来做?是否如他的弟子所言心里有很深的积郁?一个人一生如果能写出一本像样的甚至能流传下去的书,多不容易呀。先生对自己的学术成就显然有信心,但付出确实太多了。来镜春园82号聊天喝茶,在他的兴致中也隐约能感到一丝感伤。我知道正是在82号东厢这个书房里,陈先生花了多年的心血,写出《杜甫评传》,大书成就,而一只眼睛也瞎了。在旧居中座谈,先生总是左顾右盼,看那窗前的翠竹,听那古柏上的鸟叫,他一定是在回想当初写作的情形,在咀嚼许多学问人生的甘苦。

我在镜春园住时,经常看到陈贻焮先生在未名湖边散步,偶尔他会停下来看孩子们游戏,很认真地和孩子交谈。先生毕竟豁达洒脱,永远对生活充满热情。万万没有想到,2000年他从美国游历归来,竟然患了脑瘤。他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受的苦可想而知。他再也没有力气来镜春园82号喝茶谈诗了。病重之时,我多次到朗润园寓所去看望。他说话已经很艰难,可是还从枕头边上抽出一根箫来给我看,轻轻地抚摸着。他原来是喜欢这种乐器的,吹得也不错,可惜,现在只能抚摸一下了。我想先生过去之时,一定也是带着他的箫去的吧。

吴组缃

吴组缃教授的小说写得很好。美国夏志清先生的《现代中国小说史》用笔非常吝啬,可是给了吴组缃专章的论述,认为其作品观察敏锐,简洁清晰,是“左翼作家中最优秀的农村小说家”,甚至设想如果换一种环境,吴是可能成为“真正伟大的作家”的。1978年我还在读研究生,看到夏的评论,很新奇,就找吴先生的作品来看,果然功力深厚,笔法老辣,很是佩服。一次在王瑶先生家里聆教,王说吴组缃不但小说写得好,对现代文学的研究也往往眼光独具,比如吴先生对茅盾《春蚕》的评价,认为老通宝这个人物塑造有破绽,虽然结论可以讨论,但其评论完全是从生活实际出发的,令人信服。据说北大中文系曾经邀请茅盾来系里讲学,茅盾说“吴组缃讲我的小说比我自己讲要强,不用去讲了”。我开始注意吴先生,在王瑶家里也有过一两次照面,印象中的吴先生是很傲气的,我听着他们说话,自然也不敢插嘴。倒是听过先生的一次课,是讲《红楼梦》的,在西门化学楼教室。来听课的人很多,坐不下,过道都挤满了,有人有意见,希望外来“蹭课”的把位子让一让,吴先生说没有必要,北大的传统就是容许自由听课。吴先生几乎不看稿子(只有一片纸),也没有什么理论架构,可是分析红楼人物头头是道,新意迭出。我们都慨叹:小说家讲小说又是另外一道风景!

真正与吴组缃教授有正面接触,是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上。那是1987年春,在五院二楼总支会议室,除了导师王瑶,参与答辩的有吕德申、钱中文、樊骏和吴组缃等先生,都是文学史或文学理论研究方面的大家。王瑶先生叼着烟斗,三言两语介绍了我的学习情况,接着我就做研究陈述,说明是如何思考《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这一选题的。不料还没有等进入下一程序,吴组缃教授就发言了。大意是作家写作不会考虑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论文写这些东西的意思不是很大。吴先生就是这样不给“面子”。我一下子“傻了”:这等于是当头一炮,把题目都给否了嘛。我非常泄气。王瑶作为导师,自然要“辩护”几句,我都没有听进去,晕头晕脑出去等消息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我进去等待判决,想不到论文居然通过了,还得到很好的评价。后来听说,吴先生表示他其实并没有细看我的论文,不过临时翻了翻,听了诸位的介绍,觉得还是可以的,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这就是“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吧。不过事后想想,吴先生的批判不是没有道理的。研究思潮、理论,必须切合创作实际,否则可能就是无聊的理论“滚动”,“意思”的确不大。多少年后,我都记着答辩的那一身“冷汗”,它让我学到许多东西。

林庚

林庚先生住在燕南园,老式平房,外观优雅,可是内里很阴暗,客厅里永远是那几个旧式书架,一张八仙桌,还有一个沙发,茶几上总是堆着他外孙的复习资料之类,一切都那样简朴。每次去看先生,总担心天花板上那块石灰块就要掉下来,建议找修建处来修一修。可是林先生说打从他搬来后不久就是这样了,劝我不必担心。我想办法找些让老人高兴的话来说,比如,看到街边小摊有卖他《中国文学简史》盗版的。我知道先生不爱钱,这消息倒是说明他的书至今影响大,甚至能进入平常百姓家。先生果然有些兴奋,便说起五十多年前他在厦门等地一边教课一边写书的情景。有时发现先生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和文学不搭界的话题。我不止一次听他讲到年轻时在清华学过物理,还听他讲观看足球或篮球国际比赛的“心得”(可惜我不通此道)。先生是诗人,有些仙风道骨似的,对功名利禄很超然,也很低调,与世无争,反而健康长寿,返老还童。早些年每到春天,天空晴朗而又有一点风时,还能看见这位八九十岁的老者,在五院门口的草坪放风筝呢。

2000年,林庚先生要过90大寿了。北大中文系历来能上90岁的好像不多,他就是我们系的老寿星了。系里想给老人搞一场比较像样的祝寿活动。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说这是需要“动员”的。我和教研室一些老师便到燕南园去,先生不是很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祝寿会在勺园,开得很成功,来了200多人,真是群贤毕至,学校的书记闵维方等领导也到场了。我们向学校介绍说林先生和季羡林先生是同学,当年林先生在文坛的名气比季先生还大,领导就很重视。与会者大都是文坛与学界的耆宿,合影时连袁行霈教授这样的名人(他可称得上是林先生的入室弟子了),都“不敢”坐到第一排,可见规格之高。记得我在会上代表中文系发言,称先生“由诗人而学者,在文学史研究方面所达到的具有典范性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北大中文系为拥有这样出色的学者而自豪”。我还说先生诞生的1910年,正好是北大中文系正式建立的一年,先生是专门为着北大中文系而生的,中文系感谢林先生几十年辛劳和智慧所建树的卓越业绩。那一天先生气色极好,还吃了蛋糕。

再有一次,是诗人兼企业家黄怒波先生捐款,促成北大诗歌中心成立,大家希望能邀请林庚先生出任中心主任。但先生多少年都是“无官一身轻”的,他能答应当这个主任吗?不是很有把握。那天我和谢冕、孙玉石、张鸣等几位老师一起,专门到林庚先生府上拜谒,向先生说明来意,没有想到先生说这件事“有意义”,很痛快就答应了担任中心主任。诗歌中心成立后,扎扎实实做了许多事情,活跃了当代诗坛创作与评论,原因之一便是有林庚先生这棵“大树”。

先生过世的那天,我接到他家人的电话马上赶到燕南园。先生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家人说晚饭前还和人说话,感谢多年照顾他生活的小保姆,一下子就走了,那样平静。我看看先生,感觉他只是睡着了,甚至不相信这是一种不幸:诗人是很潇洒地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季镇淮

季镇淮这个大名,我上中学时就接触过,那是读北大版《中国文学史》留下的一点印象。到我读研究生时,对季先生就格外注意,因为听说他曾和导师王瑶教授是同学,都出自朱自清先生的门下。按辈分总觉得我们算是朱自清先生的“徒孙”,那么季教授就是我们的“师伯”了。1978年季先生还给本科生上过古代文学史必修课,稍后又开设“近代文学研究”专题研究,比较冷僻,据说选课者也不多。很可惜,我一直没有去听过季先生的课。我在五院或是去五院的路上常见到季先生,他满头白发,老是一套蓝色中山装,提着一个布兜书袋,动作有些迟缓,身板子却还硬朗。偶尔也到我们研究生住宿的29楼来过,大概是有事找他的学生吧。我见到季先生不好打搅,只是点点头表示尊敬,然后又会想象当年他和王瑶导师两人共选朱自清先生一门课的传奇。

后来季先生接替杨晦教授担任中文系主任,那时我已经留校任教了。季先生这个主任当得非常超脱,很少过问系里的事情,连开会也不太见得到他老人家,等于是“甩手掌柜”。也是一种风格吧。我只去过季先生家里一次,在朗韵园,冬天,那时先生身体已经不好,家里有些寒意,他躺在椅子上烤电炉。记得是谁托我给季先生转交一样礼品。我顺便向先生请教了一些关于晚清学界的问题。先生说“材料很重要”,是做学问的基础,让我记住了。

我与季镇淮先生很少接触,但有一事印象极深,终生难忘。1981年夏天,北大中文系“文革”后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要毕业了,我们都在进行紧张的论文答辩。同学中有一位是做“南社”的,是季先生指导的学生。此君住在我宿舍隔壁,文才出众,读书极多,有点“名士派”味道,我们过从甚密,常在一起聊天,许多问题都向他请教。季先生与他这位学生的关系也挺融洽的。可是这位同学的“南社研究”准备得比较仓促,大概也单薄一些吧,季先生很不满意,时间不够了,那时没有延期答辩一说,怎么办?要是现在,可能凑合过去算了。可是季先生不想凑合,又必须尊重程序,便打算邀请中国社科院的杨某做答辩委员。杨某专攻近代史,对南社很有研究,但当时还没有高级职称,按说不能参与答辩的。大概季先生认为懂“南社”的行家难找,而随便找一位专家又怕提不出具体意见,就亲自到学校研究生处询问,看能否破格让杨某参与答辩。研究生处回答说:您认为可以就可以了。答辩时杨某果然提出许多尖锐而中肯的意见,并投了反对票,结果差2票论文没有通过。事后那位同学有些委屈,说杨某反对也就罢了,为何导师投的也是反对票?我实在也有些同情。此事在同学中引起了震动。

多年后,我看到黄修己老师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此事,说事后有人提及这次否决性的答辩,季先生对杨某投反对票还是很赞赏。有意思的是,杨某也是季先生的学生,1955年上海地区1000人报考北大中文系,季先生负责招生,从中挑选了10人,就有杨某。对杨某来说,季先生有知遇之恩了,如今被恩师请来答辩,却又投恩师学生的反对票。而季先生呢,也不会因为师生关系不错,或者其他非学术因素,就放宽论文答辩评价的尺码。1981年我们那一届中文系研究生(6个专业)19人答辩,居然有3人没有通过,确实非常严格。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在秉承学术的尊严的环境中,才能得到理解。

顺便说,我那位没有拿到学位的同学,也尊重这种严格的学术裁决,并不自暴自弃,后来到南方一所大学任教,兢兢业业,终成正果,成为近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名家。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