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寇瓦纳悄悄离开满是啤酒味道的家。
外来人在客房沉睡,呼噜声此起彼伏。门口的篝火堆还未完全熄灭,暗红色的木炭忽明忽暗,仿佛在做垂死的挣扎。
太阳在半空中挂着,发出和将近熄灭的篝火差不多昏暗的光。它已经在空中盘旋了两个月,再过几十天,太阳将沉入地平线,留给这里漫长的黑夜。
这里叫悌吉特,是寇瓦纳和其他81个因纽特人的家。但是,寇瓦纳环视四周,却找不到一点属于因纽特人的东西。
在爷爷的故事中,因纽特人是最坚强的民族,他们住在用雪制成的房子里,穿着用自己捕杀的海豹皮制成的大衣。真正的因纽特人会驾着独木舟追逐鲸鱼,用长长的骨矛穿透鲸鱼的颅骨,然后独自将战利品拖回村庄,享受其他人的赞美。
可是现在,自从外来人发现了这里,一切都变了。外来人带来了许多东西,让因纽特人住进了用石头和塑料壳做成的房子,还穿上纯棉纺织的格子衬衫,寇瓦纳甚至都没有见过棉花是什么样子。
外来人从南方运来一车一车的物品,分给村里的人。再没有人需要狩猎,女人们也不再剥皮制皮,只要给那些游客表演,或者让他们留下住宿,就可以换取丰富的食物和衣服,还有有趣的电子产品。
寇瓦纳不喜欢这样,这些人忘记了传统。
他从墙角的雪堆里扒出事先藏好的东西:一个装满装备的背包,还有一支亲手打造的骨矛。
温暖舒适的家和他只有一墙之隔,那里有暖气、啤酒、淋浴房,还有能收看到八个频道的电视。
但那里不是一个因纽特人应该居住的地方。
寇瓦纳必须完成心中的使命,成为一个真正的因纽特人,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
他把背包背好,握紧骨矛,外来人送给他的四轮摩托就在房檐下,寇瓦纳摸了摸它,但是没有骑。
这项任务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完成。
他向着北方的冰川,坚定地迈开步子。
尽管从未接触过气象学专家,寇瓦纳也深刻地感觉到这些年的气候越来越暖,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绿色的野草在远方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不是记忆中白茫茫的一片。雪线在逐年后退,连冰川带也四分五裂,布满了小块的浮冰。
不仅如此,随着外来人的来来往往,冰川带也有了别的变化。以前,当有人来到冰川带时,要把自己的头发散落下来,遮在眼前,为了防止无边无际的冰原造成雪盲症。可是现在,冰川边缘的地方已经不再单调,彩色的颗粒布分散在冰层表面,五颜六色的,那些是塑料的碎片。在冰层外的水面上还有更多碎片,甚至还有完整的饮料瓶,漂浮在北冰洋上。随着波浪起伏,洋流将它们从遥远的太平洋带到这里,然后留了下来。
就像其他外来人带来的东西。
寇瓦纳轻轻一跃,踏上冰川,脚下的钉鞋牢牢地扣住冰面。他半蹲着身子,放低重心,一步一步在冰面上移动。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这双被称作“SCARPA”的冰鞋确实比用尖锐的鹿角制成的冰鞋要可靠很多。
他要这样走上七公里,才能到达目的地:一处海豹栖息地。他将以因纽特人的方式捕捉、杀死一只海豹,将它的生命献给神灵,以此证明自己纯正的因纽特血脉。
那些肥胖而且愚蠢的海豹,只会发出咯咯傻笑的海豹,猎杀它们能有多难?寇瓦纳在脑海里已经计划了上千遍狩猎步骤,他自信地迈着大步,看着远方的冰川线在呼出的雾气中忽明忽暗,坚定地向目的地走去。
下午的时候,寇瓦纳接近了目标点。他停下,找到一处背风的地方,他需要储备能量,为不久之后的战斗做准备。
背包里还有麋鹿肉干和水,统统是用外来人的方式包装的。金属制的水瓶很碍事,但是到现在还能让寇瓦纳喝到冒着白汽的热水,而不用从冰川上敲下冰块解渴。寇瓦纳背靠着冰,囫囵地吞下干粮,连带着热水让他从内到外暖和起来,他开始想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在这片冰原上生存下来的。外来人带来的东西,古怪、不合传统,但确实让人舒服。
他放任自己幻想了一会儿,仿佛自己又回到温暖的石头房子里,吹着暖风,喝着啤酒,听外来人讲述其他世界的故事。
最后,他打醒自己,迎着风站起来,寒冷再次来袭,风从衣服的缝隙灌进来,让他的身体变得冰冷。
他感觉自己变回了真正的因纽特人。
一头成年海豹能够长到一百五十公斤,体长两米。当寇瓦纳走到那片海豹栖息地,看见数百头海豹聚集在一起时,他才体会到那些数据的意义。
那些海豹如此巨大,它们躺在冰川边缘,有的休息,有的从冰面跃入水里,不一会儿又跳上来。周围的水域里挤满了海豹,还有塑料垃圾。当它们跃出水面时,一些塑料碎片粘在身上,弄得那些海豹都是彩色的。
寇瓦纳小心翼翼地靠近栖息地,骷髅鸟防寒服摩擦的声音让他心烦。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海豹对他的靠近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寇瓦纳胆子大了些,他直起身子,走进海豹堆里。
那些海豹不但不躲,反而挪动臃肿的身子,一跳一跳地向他靠近,不一会儿他身边就聚集了十几头海豹。它们窝在寇瓦纳脚边,有些胆大的甚至伸出头去蹭寇瓦纳的小腿。
一头海豹靠着寇瓦纳,翻了个身,腹部朝天躺着。它的腹部布满了细小而密集的伤痕,还有斑斑点点的彩色硬块。那是它用腹部行走时,被冰面上的塑料碎片划伤的,虽然伤口不深,但是碎块已经嵌在它的皮肤中,随着伤口的愈合永远留在海豹的身体里。
因纽特少年攥紧骨矛,高高举起,然后又放了下来。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出海豹组成的包围圈,一只体型稍小的海豹一边发出响亮的叫声,一边向他追来。
寇瓦纳又后退几步。
他从眼角的余光看到,身旁的一个雪堆动了动,然后伸展开来。
寇瓦纳转向那边,看到一头北极熊站立在他的面前。
他呆住了,骨矛险些脱手掉在地上,他注视着北极熊的眼睛,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北极熊扑倒。
北极熊一动不动地与寇瓦纳对视,十几秒钟之后,寇瓦纳平静了些,才发觉一些异样。
那头熊太瘦了,仿佛只是骨架上包了一层皮,随着呼啸的冷风微微发颤。
爷爷说北极熊很少来到这一带,所以因纽特人才能靠捕猎海豹、麋鹿养活自己。
北冰洋霸主在自己的地盘,不但找不到什么猎物,连自己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面前这头熊,完全没有一头北极熊应有的威严,它耷拉着眼角,浑浊的眼睛毫无威胁,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见雪白的皮毛下肋骨的痕迹。更严重的是,北极熊左颊的部分肿起了一大片,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喉咙处。那里的毛都掉了,露出凹凸不平的粉色皮肤。大概是这种奇特的病症让它无法正常捕猎,于是它来到这里试试机会。
寇瓦纳又等了一会儿,见北极熊仍然没有反应。他收起骨矛,从背包里掏出吃剩的麋鹿肉干,举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在北极熊鼻子前。
北极熊闻到香味,鼻翼翕动两下,一口咬住肉干,咀嚼两下之后,肉干便进了肚子。
它仍然站在那里,但是眼神似乎温和了些。寇瓦纳轻轻拍拍它的鼻子,北极熊前腿放松,卧了下来,就像是村子里养的雪橇犬。
寇瓦纳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根香肠,那是外来人的食品,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皮。他掏出小刀,想把塑料皮割开。
脚下突然一震。
寇瓦纳趔趄一下,险些摔倒。他站稳身子,发现原本悠闲地趴在冰川上的海豹纷纷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离开冰面,跳进海里。
接着,那一声沉闷而又绵长的巨响才传到寇瓦纳的耳朵里,仿佛万年冰川的一声叹息。
这时,寇瓦纳还不知道,一道切断了整块冰川的裂痕正在距离他两千八百米的位置产生,他所处的那块冰川从主冰层上脱落了。
脚下的冰面开始缓缓倾斜,那是落单的冰川开始调整重心,用更合适的姿势浮在水面上。
寇瓦纳稳住身子,但是冰川的转体并没停止,并且越来越快。寇瓦纳所处的那一端向上翘起,冰川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坡。
北极熊也意识到了危险,它站起来,看了寇瓦纳一眼。然后放开步子,向冰川岸边——现在是斜坡的顶端跑去。
寇瓦纳愣了一下,随即转身跟在北极熊身后逃命。
冰川继续翻转,几公里外,断裂处冰层的摩擦声不断传来。迅速翘起的冰川在海洋中留下一处空白,海水灌进来,与远方的声音混合成隆隆巨响。
也许是那一块肉干的作用,原本虚弱不堪的北极熊迈开大步奔跑,像是在冰面上飞跃。
寇瓦纳在后面追赶,距离越来越远,原来的地面突然立起,变成峭壁。
北极熊已经消失在冰壁边缘,还有最后几步了。寇瓦纳身体前倾,好让自己与冰面平行。他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直接灌进肺里,却有一种炙热的感觉,好像整个胸膛都燃烧起来。
四步,三步,两步……寇瓦纳脚下一滑,摔倒了。他顺着倾斜而光滑的冰面迅速下滑。
海平面在下方二十多米的地方,上面布满了碎冰块,如果这样落下去,入水之前他就会被冰块撞击而死。
情急之中寇瓦纳甩出腰间挂着的冰斧,斧尖砍入冰层,让寇瓦纳下落的势头减缓了些,但冰斧砸得太浅,很快就松脱了,他又向下滑去。
寇瓦纳再次将冰斧砸向冰面。这次他成功了。
冰面已经变成了垂直的绝壁,寇瓦纳挂在冰壁上,距离下面的海洋还有十几米。
这时冰川转动的势头停止了,由于惯性的作用,巨大的冰川转过了应有的角度。它开始向回纠正位置。
寇瓦纳趁冰壁变得倾斜可行,开始借助冰斧和冰靴向顶端攀爬。当冰川再次转回时,他便将自己固定住。
冰川来回摆动了几次,终于找到了平衡的位置。
这时,寇瓦纳也爬到了冰壁边缘。
北极熊就卧在峭壁边俯视着寇瓦纳,见因纽特人抡起冰斧砸在它面前,北极熊惊慌地站起来,向旁边挪了一些,再次卧下,看着寇瓦纳。
“伙计,你就不能帮我一下?”寇瓦纳抱怨道,他终于攀到了边缘,双手一撑,让自己滚到另一面。
冰川上还有小片的水洼,寇瓦纳顾不了那么多,他躺在北极熊旁边,大口喘着气,过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
寇瓦纳翻身起来,和北极熊一样从冰川边缘探出头去,才发现自己离海面并不远。经过刚才的调整,冰川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它的大部分再次没入水下,露在空气中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
之前惊慌逃离的海豹群又回来了,在距离寇瓦纳两三米的海面上转着圈游动,似乎还想回到冰川上继续休息,可是找不到合适的登陆地点。
“去别的地方吧。”寇瓦纳向海豹挥了挥手,几乎忘记了几分钟前还想杀掉它们之中的某一只作为战利品。
他转回身,在冰川上找到一处高点,爬了上去。云好像散了些,天空更亮了。寇瓦纳向四周看了很久,冰川的剧烈变化让他认不出来时的路。不过这不要紧了,寇瓦纳看到脚下这块冰疙瘩已经脱离了大冰川,正越漂越远,成了一座孤岛。
观察很久之后,寇瓦纳得出一个结论:暂时没有回去的方法了。不过短暂的失望之后,他又兴奋起来,新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他走回冰川边缘,检查了一遍装备,幸好都在,甚至连奔跑中十分碍事的骨矛都完好无损,这让寇瓦纳安心许多。
他坐在北极熊旁边,掏出最后一根香肠,分成两半,一半给北极熊,一半给自己。
“现在,只剩下咱俩了。”寇瓦纳嚼着香肠说,“你别吃我,我给你打鱼吃,好吗?”
北极熊已经吃完了香肠,它舔舔嘴唇,发黄的眼珠看着远方,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