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12:The New Day

  • 潜入贵阳
  • 凌晨
  • 14170字
  • 2019-04-19 10:30:17

2011年,动物园

那人站在巨大的铁青色老虎雕像前面,晃动着手机,似乎是要找个合适的角度把老虎照下来。铁青色的滑雪帽,藏蓝色羽绒夹克,石磨蓝牛仔裤,军绿色网球鞋,看上去很有活力的样子,不大像终日坐在电脑前的办公族。

但老梁断定那人所谓照相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在等他,说不上什么道理,男人的直觉嘛。

老梁走到那人身边,举起相机,挡住了对方的手机。那人一愣,抬头看看,老梁比他高出一个半头。

“飞轮?”老梁问。

“不,我是吴皓。”那人微笑,露出的牙齿上有淡淡烟草的痕迹,“飞轮是我同事。”

“哦,”老梁点头,“第一个注册那款游戏的,就是你。”

“在中国服务器。”吴皓说着,把手机放进衣袋,顺便补充:“这手机没电池。”

“嗯,我根本没带手机。”老梁把一队活泼的中学生收入镜头,按下快门后说:“这地方不错。”

吴皓吹了声尖利的口哨。周边匆忙的旅行者、散步的市民、玩闹的孩子、卖玩具和小吃的售货员,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刺耳的声音,都我行我素着。2011年的最后一天,人人脸上都笑着。

“我们走走吧。动物园里应该有不少热闹地方。”老梁说。

“是。”吴皓点着一根烟,“你觉得这样谈好就这样谈吧。”

“的确需要如此,这种地方很难监视……”老梁停顿下来,让一个中年妇女推辆婴儿车从他和吴皓之间穿过,才继续他的解释:“对于它,我们必须有点隐私。”

吴皓向半空中吐出一口烟,理解对方所说的“隐私”其实是“提防”的意思,他的肾上腺素又开始加快分泌了,有种莫名的兴奋蹿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各个神经末梢跳动,就像当初进入《2012》的游戏时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包含无奈和拒绝的声音:“我只是个编辑。”但这声音虚弱无力,和那没电池的手机一样只是个幌子。

因而老梁根本不理睬吴皓的辩解,指指前方:“大象馆怎么样?我喜欢这些非洲来的大家伙。”

吴皓便与老梁并排向大象馆走。一群明显是聚会团餐后心满意足的中年人差点把他们冲散,这群人大腹便便,高声谈笑着学生时代的趣事,简直像一个坦克群样呼啸而过。

吴皓和老梁被挤到路边。吴皓把吸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忽然有点小感慨:“人类世界会消亡?电脑忧天啊!”

老梁眼镜片后的小眼睛一闪,“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哦,参与进来的?”

“《2012》?”吴皓苦笑,“刚开始它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款游戏,而我,你知道的,我是游戏杂志的编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一款新游戏就是一种新诱惑……”

2009年,吴皓

我见到它的时候,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我经常在上班时打盹,但从来没有做过梦——梦中,我裹在浓雾里抱枪飞奔,雾后一片片枪声、呐喊声、爆炸声和大型兽类愤怒的嚎叫声,我奔跑,随时准备看见碎裂的肢体和堆积的残骸,随时准备着45度纵跃,再向前滚翻,转身!射击!

于是我醒了,快递站在电脑前,显示器上狮鹫还在慢慢飞。没有雾,没有战场,没有杀戮,现实舒缓而安定,像一杯热茶。我站起来,有点恍惚,机械地接过快递手中的信封,签字。信封上寄信人和寄信地址是一片模糊的蓝色,浮现在蓝色里的中国字组成的意思我一时间怎么都理解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显示器旁的电子钟显示:2009年11月9日,PM2:28。

这个时间点,我一直记得非常清楚。

我的办公桌在写字楼21层的落地玻璃窗旁。那天天色阴暗,天际线下的城市像只打盹的怪兽,地面上的车辆行人就如怪兽身上的毛。这个比喻让我有点头晕,需要找些什么事情来排解内心的不适感。

我拆开快递信封,里面还有一个泡沫塑料的包装袋。袋子里是一个光盘盒。盒子上黑色潦草的字迹,仿佛小孩儿涂鸦样,胡乱写着:

To吴皓:游戏测试版

2012:The End day

2011年,动物园

大象馆里一如既往的气味很重,观众们却都兴致不减,挤在一头新生的小象前看它用长鼻子玩皮球。吴皓和老梁站在小象父母的笼子前,那两头动物居高临下冷峻地看着他们。

“我这样叙述,会不会太琐碎了?”吴皓问。

老梁给大象们拍了张合照,打消吴皓的顾虑:“哦,没事,你继续说。”

2009年,吴皓

看到那款游戏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电影《2012》。电影配套游戏是常有的事情。当时《2012》电影还没放,预告片网上到处传,我扫了几眼,罗兰?艾默里奇的导演,《后天》的路数,我不是特别感兴趣。飞轮却盼着上演,他好灾难片这口儿。飞轮那时候还在我们杂志做游戏机游戏,每天泡办公室十二个小时,标准的宅男。

网上搜不到任何《2012》游戏的信息,只有一个几百K的休闲小游戏《世界末日2012》,和电影《2012》的剧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犹豫着要不要安装这个游戏时,看到杨均MSN的留言。杨均是我以前做游戏开发时的同事,我们两个曾经睡上下铺,关系不错。我转行游戏媒体,他继续游戏研发,到上海开拓事业,直至买房娶妻。

杨均的留言是:“快递了游戏给你,请评估。请保密。”

我拿过快递信封仔细看看,这才看清楚寄信人一栏里的两个中国字确实是“杨均”。不过我需要确认一下,我问他:“什么游戏?”

5分钟后,MSN对话栏中才显示对方回答:“《2012:The End day》,简称《2012》。”

“和《2012》电影有什么关系吗?”

“毁灭世界的途径有很多,效果却只有一种。我们和电影没关系。”

“噢,游戏是哪种类型的?”

“各种类型都沾点儿吧。就像你们杂志里各种游戏都有一样,哈哈。”

停顿了几秒,MSN对话框中弹出一张兴奋的笑脸,似乎杨均正得意扬扬:“我觉得吧,这个游戏挺牛的。”

2011年,动物园

老梁忽然摆摆手,打断吴皓的陈述:“你当时没觉得异常?”

“没有。游戏公司给我们寄游戏测试版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经常充当游戏测试员。所以我就安装了那款游戏,”吴皓眯起眼睛,“两分钟的开场动画非常流畅,只是内容本身有点儿老套:太阳系的边缘奥尔特星云中陨石乱舞,一块有半个月亮那么大的陨石脱离轨道奔向地球;太阳上亮斑不时闪耀星空,日珥则如同红龙样狂舞,高能粒子幻化成一场飓风扑向地球,地球依然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全然不知道就要大祸临头。这两分钟的画面确实宏伟,不逊于任何好莱坞灾难大片的场面,配乐也气势恢宏。而且中文画外音的音色太美丽了,有种流线型的光滑和弹性,那些字句就像钟乳般一滴滴圆润地流动着。当时我就想:‘嘿,这款游戏汉化得还相当不错。’”吴皓笑,“单机版游戏国内就那么有数的几款,所以我想这游戏肯定是哪个外国不知名游戏工作室的出品,跑我们这儿推销来了。”

2009年,吴皓

几分钟后我就搞清楚了这款游戏的背景设定:2012年地球将遭受来自太阳风和陨星碰撞的双重劫难,接二连三的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引发大陆板块的剧烈运动,地球将南北极颠倒,岛屿沉没,平原变高山,人类文明即将走向毁灭。玩家要做的事情就是挽救人类的灭亡。

这种好莱坞灾难片模式的英雄游戏我兴趣不大。不过游戏的设置界面很切题:金属冷酷的光色中一城残垣断壁,配合悲怆的音乐,令人伤感。游戏人物有5种身份可以选择:政治家、科学家、工人、作家和家庭主妇。看样子这是个RPG角色扮演类游戏。我选择了工人身份。工人页面进去,要设置名字、性别、年龄、种族、技能等细节。两分钟后,我在游戏《2012》中有了个新身份:吴皓,男,28岁,汉族,中国人,钳工,穿工装裤带安全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游戏中的我有一张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他站在那里,神态安然,外表纯朴——很像我小时候的邻家大叔,总是给院里的老人搬蜂窝煤通下水道,谁叫他帮忙都乐呵呵地答应。

因为没有这个游戏的任何说明,我就把游戏难易程度设置为“容易”。

柔和的过场音乐声中,故宫、长城、颐和园,熟悉的建筑一一出现,随着镜头推移,整个北京城舒展在屏幕上,并不是动画,而是漂亮的胶片实景。晨曦扫过长安街,在临街大楼的玻璃幕墙中闪耀,车辆稀少,行人寥寥,地平线尽头的西山轮廓清晰漂亮。画面一转,变成公寓的房间,晨曦透过窗帘,给房间披上粉红色的柔光。床头的电子日历上赫然显示:2009年12月22日。

然后,屏幕右上方闪现出一排红色字迹:距离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难还有1094天19个小时。

2011年,动物园

老梁笑:“你看到那行字什么感觉?”

“真没太多感觉。”吴皓说,“游戏我玩得太多了。《2012》开始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以2012年12月22日为标准,距离这个时间点越近游戏越难,因为意外的灾变和人为的麻烦会越来越多,解救人类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就算是最容易的程度,也只有短短的3年时间准备,要想完成拯救人类的游戏目标仍然艰难。我选择的职业是个钳工,能调度的资源,不管是人力资源还是物力资源都极其有限,而且一开始根本没有线索。”

“不过你还找到了。能坚持找到的人不多。游戏开始的半个小时几乎令人崩溃。”老梁说。

他们已经步出了大象馆,跟在一个香港旅行团后面,溜溜达达边走边聊。

吴皓表示赞同:“的确,尽管游戏时间比真实时间快,但游戏里无所事事几分钟就会让人厌烦。我想因此放弃这个游戏的人不会少吧?”

“是,大部分人到此都很烦躁。极少数人会在预定的时间内执着地寻找线索。”老梁说,“这样的甄选方式,我觉得太过随意和牵强。总之在这件事情上看不出‘天网’有何高明之处。”

吴皓哑然失笑:“你们叫它‘天网’?这真是个好名字。”

老梁也笑起来,耸耸肩膀:“这样称呼它也许不公平。起码到目前为止它还没有显示出攻击性。”

旅行团停住了,前面导游挥舞着小旗子说了些什么。吴皓也停下脚步,看着老梁,低声问:“究竟有多少电脑参与了这个计划呢?”

“其实没有多少,最新数据是24台。24台超级计算机,运算速度都超过了每秒500万亿次。”老梁斜睨吴皓一眼,“其中有4台运算速度超过每秒千万亿次的超级计算机。”

吴皓觉得老梁此时像个提问的补习班老师,等着他接过话题,只好继续说:“繁星1号。”

“它在今年全球超级计算机500强中排名第一。”老梁的目光从吴皓脸上移到空中,注视着正在头顶的太阳,“而且,拿游戏术语来说,技能还没有全开。”

吴皓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说:“我和飞轮都相信它迟早会拿第一。飞轮到贵州去了,那里有些大溶洞可以开发成避难所。”

“嗯,计算机再牛,也必须要有人的实际操作才能完成计划。”老梁点头。

“没有飞轮这家伙,我也许根本不会完成这款游戏,也不会和繁星1号有什么关系。”吴皓说:“那我这两年会过得很舒坦。”

老梁咧开嘴笑了,这是一个孩童般明朗率真的笑容,被这笑容感染,吴皓随即也笑了,摇头:“的确,我不会喜欢这种舒坦的。历史没法子选择。”

2009年,吴皓

当时我只想着赶紧跑完这个游戏,给杨均一个专家级意见。所以我在游戏中努力寻找,走出公寓,和每个NPC交谈,检查信箱,翻看垃圾筒,甚至跳上电线杆子,都没有找到任何和拯救人类有关的线索。在经过了半个小时的无所事事后,终于发现超级市场里两位NPC的聊天内容有点问题,NPC们说有个奇怪的人在“倾吐”,在酒吧喝得烂醉,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地球快完蛋了,人类快完蛋了……”

我匆忙赶往那家酒吧。其间随便接了下曾经的女友——现在我老婆的电话,她当时在上海出差,我叫她找杨均两口子吃饭,顺便打听一下《2012》游戏的情况。

然后我继续在游戏中摸索,从酒吧一直追到一个老住宅区深处的筒子楼,终于找到了那个怪人。走进楼门时已是中午,楼里却漆黑如深夜。

游戏的背景音乐换成了钢琴曲《天空之城》,忽然的优雅抒情奇怪地并没有和画面不搭。怪人年方20岁,男性,戴眼镜儿梳小辫子穿Paul Frank的T恤衫趿拉着花里胡哨的Havaianas人字拖,一脸错愕地将我让进屋。屋里是任何宅男都会喜欢的样子:游戏机电脑宽屏显示器,手办车模变形金刚,影碟,杂志,方便面,无数七零八碎的东西堆挤在一起,无处容人下脚。

我询问他地球末日的事情,宅男莫名其妙,声称他在酒吧所说只是电影中的台词,完全没有真实意义。

屏幕右上方的红色字迹还在不断闪动:距离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难还有1094天14个小时。

我反复询问,宅男就是死鸭子嘴硬,我们僵持着,游戏剧情眼看着就要走不下去,突然有敲门声。我本能地从桌子上的杂物中抓起一把扳手,蹿到门后。

宅男不耐烦,拉开门,沉闷的一声,他就倒在地上,额头汩汩冒血。

我惊呆了,傻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宅男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两个影子在门口晃了晃,带上了门。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嘈杂的背景音乐的深处。

2011年,动物园

“那时候真是吓着我了。我在游戏外哆嗦了一下,不久前梦境中的感觉又来了,是一种从神经末端开始剧痛的恐惧,一点点吞噬着身体中的热量,将它们凝固成冰,阻碍体液和血液的流通,最终封锁了我的知觉……”吴皓又点着一根烟,“总之无比仿真的游戏画面,还有NPC高级的AI,那宅男的反应活脱脱像玩家操纵的,电脑人不可能有如此灵活的语言,这款游戏开始有点意思了。然后,完全是多年来游戏培养的常识和习惯,加上我对宅男这一群体的认知,我肯定那宅男临死前身体摆出的姿势是在给我暗示,身体摆成了K字,左手伸出一根指头是I,右手圈着的是O—K、I和O。宅男的房间里有4台依次排开的显示器,这家伙同时开着4台电脑。每台电脑我都可以操纵,就像现实中一样。但电脑中的文件夹和文件却都是中文名字。”吴皓吸口烟,“不好意思,我一想起这段故事就有点小激动,今天终于能有个人听我唠叨了。”

“两年来你都没有告诉别人这段故事?”老梁问,“不太相信,《2012》联网后支持多人在线。”

“是,但大家都很忙,没工夫听我吐槽。”吴皓说,“而且我想能进那款游戏的人大概都有点类似经历。”

2009年,吴皓

飞轮思考问题的方式直截了当,外事问Google,内事问百度,他干脆利落地把K、I和O三个字母的排列组合都搜了个遍。KIO是KDE的架构的一部分,使用KIO可以通过标准的URL语法进行存取档案、浏览网站和获取其他资源;KOI是海港锦鲤集团;OKI是日本冲电气工业株式会社;OKI是四通兴国科技有限公司,IOK是服务器机箱……这些调调儿完全不是宅男的,他那些文件夹的名字都和动漫、音乐、军事、科幻相关……这条是什么——IOK-1是已知最古老并且距离最遥远的星系,距离我们有128.8亿光年远,它在2006年4月才被人类发现。它发射出的莱曼α谱线红移高达6.96,显示其可能在大爆炸之后7亿5000万年的时间就生成了。

灵光一闪,游戏中的我飞速点击着屏幕。终于,在科幻/宇宙/天体/不可思议的目录下,出现一张名字为IOK的图,JPG格式,有789KB。打开后图占据了整个屏幕。

飞轮这家伙想都不想就立刻按了打印键。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张地图,虽然扭曲了60度,但我们认得出来是本市地图。

而飞轮从那宅男开着的电脑屏幕上播放的美剧《未来闪影》,切尔诺贝利现状报道,还有世界气候大会的新闻中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得在游戏中去哥本哈根参加世界气候大会,拯救地球!

飞轮在这件事情上的兴奋感让我想起我初玩游戏的时候。但即便是那时,我也没有过度激动,始终清醒地对待游戏:游戏是一种规则。不管是街头小屁孩儿们的“老鹰捉小鸡”“跳房子”,还是电视里的“开心辞典”、电脑里的“超级玛丽”,都不过是在遵从一种规则的范围内获取快感。当然现在规则越来越复杂,规则的制定者和使用者也经常移形换位导致界限模糊,但游戏仍然是游戏,不会因为采用了3GB的内存,9800GT的显卡,支持DX10就变成了一个其他的东西,所谓模拟类、动作类、射击类角色、扮演类等游戏的类别,只不过是规则的不同表现而已。

那么游戏《2012》的规则究竟是什么呢?游戏设计者到底要让玩家做什么,又有什么意图呢?21世纪的电脑游戏已经是发达成熟的产业:流水线生产,定制化服务,市场化营销,玩家的每种需求都被数字化,转变为设计策划部门的N种模板储存,应用的时候厂商只需定量将不同模板勾兑,调整一下口味,再加个包装,就可以端到玩家前换钱了。

这个制作规则在《2012》里表现得非常明显,尽管只在这游戏里待了10分钟,但游戏的画面、人物风格、人物的行为模式,都让我看到了很多熟悉游戏的影子。如果要脱帽致敬的话,我估计会脱帽脱到手酸。按照往常我的工作习惯,这不知所云的10分钟已经足够给这款游戏不及格的评价。烂游戏,不过比《斯大林大战火星人》强一点点,因为多了个漂亮的中文配音。我打算就此给杨均一个回复。

2011年,动物园

“如果给了,今天我就不会和你认识了。”吴皓说。他们前方是动物园最热闹的熊猫馆,人多得根本走不动路。他们只好走进路边的饮料站,要了两杯热奶茶坐下来。奶茶杯子上印着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超级计算机嘛,总结归纳学习能力是一流的,《2012》是成熟的游戏。”老梁摘下眼镜擦了擦,“幸好它首先介入的是游戏领域。”

“是啊,否则也不会找上我了。我真正感到这款游戏特别的是在游戏中看到了一辆停在杂志社楼下的中巴,那辆中巴起火自燃了。”吴皓说,那种惊悚到脊背上的恐惧令他记忆深刻,他立刻找到飞轮时他那焦虑的面孔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种羞耻,但他当时的确害怕!

“无比的真实度,虽然是一种游戏的发展方向,但真实到与现实无差别,还是令人恐惧。”吴皓说,“游戏是用来娱乐的,网络游戏社区化已经混淆了生活和游戏,我不希望单机游戏再来真实的虚拟生活,我反对‘第二人生’那样的游戏。”

“那款游戏,”老梁握着杯子,不紧不慢地说:“《2012》中的场景全部是实景,制作它的时候,超级计算机就已经能够从全世界的公共监控器中抽取视频。现在,随着公共监控器监控范围和数量的直线上升,还有卫星帮忙,基本上人类对它们没有死角了。”

吴皓说:“我明白。所以一说动物园我就答应来了。我想这儿的信息量即便是对于一台超级计算机,也是太大了些。”

“其实也不大。毕竟是千万亿次的计算级别,动物园几万人4个小时的活动包括语言行为什么的,对于超级计算机来说甄别起来也不过就是几十分钟的事儿。毕竟搞个台风预报,核试验模拟,UFO设计都是小菜一碟。我之所以放心和你在这儿聊天,是因为一个计算机行为专家认为,天网对娱乐行为不屑一顾。”

“不过,繁星1号是因为参加了电影《2012》的特效制作才有了最初的人类忧患意识。”吴皓奇怪,“它会忽略娱乐行为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

“天网就是这么奇怪,它仅仅专注它所做的事情。”

“拯救人类?”吴皓喝口奶茶,香精的味道有点浓重,没有老婆做的味道好。“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可是只想逃开,把游戏扔给飞轮了事。”

2009年,吴皓

我在茶水室堵住飞轮,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飞轮马上就掐了手里的烟,凑过来:“发现什么线索了?”

“这款游戏中的时间从下个月22日开始,那时候楼下售楼处的看房中巴要是自燃了,我们就算有发现了。”我灌下一肚子热水镇定心神后说。

“你的意思,这游戏居然未卜先知?就像《未来闪影》那样?”飞轮脸膛红红的,热血上头的兴奋状:“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我看到路口的摄像头了。再说怎么可能有《未来闪影》。我只是觉得这游戏真实得莫名其妙。”

“哇,我就喜欢真实度高的,我在‘第二人生’里还买了房子呢。”飞轮说,“要不我替你玩会儿?”

飞轮果然拿着《2012》的光盘回自己电脑上研究去了。我电话女友,她联络上了杨均的老婆,但杨均在单位里加班出不来。于是我要了杨均的手机和座机号码,手机没开机,座机也没人接。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顶着我的名字的飞轮却在游戏中和哥本哈根的示威者一起,抗议西方国家不履行《京都议定书》,地球在变暖,整个人类的生存都面临危机,而发达国家的政府却还在推卸责任。飞轮和一个叫‘拯救北极熊’的组织取得联系,组织准备修一条大船,需要钳工,那条船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我离开编辑部的时候,飞轮正在游戏《2012》里扮演科学家,发现地壳活动加剧,地震频发,于是四处搜罗证据,说服各国政府联合力量,为人类寻找出路。他忙得不亦乐乎。

看不出平时只喜欢《拳皇》的这家伙,骨子里有一颗超人的心。要是《2012》这款游戏能唤起玩家对人类的悲悯情感和对未来生存环境的思虑,哪怕不能有什么具体拯救行动,那也是好的。这款游戏该给个80分,教化意义大于游戏性啊。白天对这款游戏的恐惧顿时减轻了很多。

走出编辑部所在的写字楼,远远传来报时的钟声,正好午夜12点。随着钟声,空中忽然飘下雪花,瞬间就将路面铺了一层白色的地毯。

杨均忽然打电话来,说他没给我快递过游戏。他的公司是内网,上班时间没法上MSN。

雪从空中泼洒下来,落了我一头一脸,我全然没有感觉,呆站在原地,任由大雪落在身上。《2012》这款游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有点儿邪乎,不仅仅是《2012》的游戏与现实有奇怪的契合点,还有是谁借用了杨均的名义在网上和我说话?白天莫名其妙从后脊背蹿上来的恐惧感,这会子又随着雪花粘住了肌肤,冷冷地浸入我的骨头里去。

我不爽,很不爽,好像有个最终BOSS正躲在游戏剧情的最后一关冷笑。我最讨厌阴谋论,女友也讨厌,她如果在身旁一定会不屑地说:“就你一非主流杂志的非主流编辑,什么人缺心眼了要算计你?”这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我一游戏杂志编辑,业余时间也就BT下载个电影,网上看看论坛,资深潜个水啥的,不吃喝嫖赌,偶尔抽烟喝酒,没不良嗜好,数着工资过日子,要算计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了。

我赶紧回到家上网和杨均视频。

视频里杨均有点苍老,和上次见到的他相比似乎憔悴了许多。我问了他几个只可能是我们两人知道的事情,当年睡上下铺时的段子,诸如夜里睡觉磨牙之类的。杨均一一正确回答,然后咬牙切齿地骂:“你以为这儿坐着的是T-1000啊!敢冒充我,找死!”

我将白天从午睡醒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道来,没忘记讲那个血腥的梦。我说完了好一会儿,杨均才缓过神来:“你别乱想,不就是我的MSN号被人盗用了嘛,我一会儿去查查。”

“那款游戏呢?你们没制作过《2012》。”

“是,单机游戏大家要做也都是代理。现在国内谁还会往单机这火坑里跳啊,强撑着的那几家是茶壶里煮黄连——有苦说不出。”杨均蹙眉,“你说游戏做得还不错?”

我点头:“我先头还以为是汉化版,那中文配音很不错。”

“要不这样,明天你把游戏弄出来上传到我的FTP上去。我看看游戏里有什么玄妙。”杨均一向决断得干脆利落,不会为了点旁枝末节没搞清楚的事情啰唆。

那一夜我没怎么大睡,老觉得雪打在窗户上“哗啦啦”响,玻璃随时会被击穿然后碎裂成无数晶体。这种焦躁中还有点不寻常的亢奋,缘自杨均下线前有点沮丧的一句话:“这种事儿怎么偏你碰到了呢?我想电脑中个木马都没机会。”

这么说我还有点特别价值?不是庸人或者俗人?既然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是不是该积极配合一下顺应天意比较好?

2011年,动物园

“两年了,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繁星1号会选择我?那个计算机行为专家怎么说?”吴皓问。

“一种随机行为。”老梁说,随即笑笑,“我要说其实我们没分析过为什么,你失望吗?”

吴皓点头:“有一点。毕竟从见到繁星1号时起,我就在想人类不会察觉不到计算机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有个什么组织来干涉,我猜到了你们的存在。”

老梁收敛了笑容:“这就是选择你的原因,你身上永远有一种疏离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失去理性。”

“是这样啊?可是我第二天看到飞轮的存档时还是有点小激动的。他玩通关了。”

2009年,吴皓

熬了一夜打游戏的飞轮在座位上睡着了。

游戏中屏幕右上方的红色字迹显示:距离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难还有0天0个小时。

字迹下,屏幕上,一片漆黑。

这是飞轮的游戏存档。

我看过的灾难大片不少,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灾难场景,又可气又好笑。于是调出飞轮的倒数第二个存档。

距离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难还有78天15个小时。

直升机机舱,拉开的舱门,举着摄像机的手稳稳将摄像机伸出舱门。

大地像一锅沸腾中的八宝什锦粥,颠簸动荡,要仔细分辨,才能从火光和灰尘中找到那些正在倒塌沉没的房屋,那些在断壁残垣中呼号挣扎的男男女女……

我的心蓦地一紧,推开耳机。音响是如此出色,我又一次感觉到血流加快,心跳过速,自昨天午觉后就纠缠不散的恐惧感在音符中跳动着,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生命力。

拍摄人类灭亡的纪录片,这件任务做不了,屏幕上的科学家狂暴地将摄影机摔下飞机,人类都要消失了,留一段消失时刻的影像给谁看!

我操纵鼠标的手有点颤抖,再次返回飞轮的游戏存档。

游戏回到2010年5月27日,科学家面对联合国五常侃侃而谈,他并非一个人,他身后是一个团队。

我没时间找纸笔,抓过手机给这画面来了个快照。男主角正向各国首脑建议,请他们向全社会公布2012年的灾难,并立刻开始太空拯救计划。飞轮在这里失败了,他没有能说服首脑们。

是的,太空才是人类摆脱这场灾难的去处。数万年前大洪水吞噬大地的时候,亚特兰蒂斯沉没在海底,嫦娥却带着中国人去了月球。这些年来,中空的月球一直在等着做人类的庇护所。

“我们不相信科幻小说。”首脑中的一位傲慢地说。

我扮演的科学家更傲慢:“但你们不能不相信70亿地球人。你们,”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墙壁上的联合国徽章,“不能代表70亿人的智慧,为70亿生命下生存或者死亡的判决书。今天,”他侧过身去,让他的团队与首脑们面对面,政治家们肃然,科学工作者们无畏。

“不是只有我们一个团队发现问题,不是只有我们6个人思虑未来,人类从蒸汽机冒着白烟以超过马车无数倍的速度狂奔的时候就已经在担忧了,恐惧一直在我们的内心根深蒂固,当我们从外太空眺望地球的时候,那恐惧更甚。没有能力离开地球的人类,就像不能离开摇篮的婴儿,缺乏保卫自己的权利。”

“我们曾经为了到月球上去忙碌过20年,耗尽人力物力却只将12个人送到那里去旅行了一趟。而月球距离地球只有宇宙中微不足道的38万公里。”另一位首脑说,“你认为仅仅只有2年时间我们就能够再次登月并且建立移民点吗?”

“只要你相信人民,并且最大效率地将人民发动和组织起来。你将看到奇迹。”科学家的语调不再那么激烈,和缓了些,“而且,关于2012年的灾难,已经有无数团队在预报了。我们今天的谈话也将很快被公众知晓。”

“任何方法也不能同时拯救70亿人。”坐在联合国徽章下方的首脑有点底气不足,他望着其他四个人,“诺亚方舟上只能选择精英。”

“够了,他说得对!”中间的首脑猛然站起,扶扶他并不歪斜的眼镜,犀利的目光扫过整个议事厅。“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没有他们,精英也只是毛皮上的跳蚤。”首脑的声音不高,却不怒自威,“这是关系着70亿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应该和70亿人商量。”

随着首脑的声音,一个淡蓝色的任务框在屏幕左上角弹出:主角完成了说服各国领导人的任务,现在有新的三项任务供他选择——加入月球基地开拓建设团队;加入太空城市建设团队;加入地球避难所建设团队。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最后一项任务。过关画面转换的时候,我丢开鼠标活动一下手腕。刚才敲那一大段发言,竟然比我平时写万字专题还累人。

飞轮醒来后我让他看手机拍下来的画面,男主角身后的牌子上写着Wall?E,那个著名的好莱坞机器人的名字。

2011年,动物园

“这样你就找到了繁星1号?你的联想力还真是厉害。”老梁说。

吴皓撇嘴:“我没那么天才。繁星1号是杨均调查出来的,飞轮还发现那个快递游戏的信封上全部是打印字,游戏压根儿不是从上海发来的,不过是有人希望借杨均的名字让我玩这个游戏罢了。超级计算机厉害。”

“人类如果与超级计算机为敌,你觉得谁能赢?”老梁问。

吴皓没有立刻回答老梁的问题,略想了几分钟,他才说:“飞轮觉得拯救人类是太复杂的工作,他做不了。我也做不了。这不是一个人就能做英雄的时代。70亿地球人啊,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汇聚成海。当70亿人把智力、体力和金钱集中在一起,会爆发出怎样惊人的创造力?当超越了民族、血统、国家、宗教等一切的界限,只有人类这个整体存在的时候,地球哪怕只是一艘随时可能沉没的大船,人类也会找到方法补上漏水的窟窿,修补破损的船身。

我在游戏中只是一个庞大团队中的一员。拯救地球的团队,是在联合国基础上建立起含有各行各业专家的工作团队,协调全球物资统一调度,指导各种避难所的修建,制订详尽的避难计划。2012年的灾难预测公布出去的时候,人类起初有些混乱,但很快这种混乱就被齐心合力拯救人类的强大声音所压制,多年宿敌放下武器,对立阵营彼此拥抱,在全人类可能遭受到的灭顶之灾前,个体乃至一族一国的恩怨与利益都渺小不堪。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时间紧迫,要做的事情太多:20亿人加入了航天工业,一直被压在库房里的多种航天器设计图统统被拿出来上马;20亿人开始边设计边制造避难所,深挖洞,广积粮;20亿人……我奔波在各个工厂、研究机构间,目睹每天都在诞生新技术,目睹种种团结友爱,目睹在人类生死存亡关头为保存文明所做的一切努力……我在亲历奇迹。”

吴皓将杯中的奶茶一饮而尽,声音有些不能抑制的激动:“我看着游戏中人类在忙碌,才突然领悟到这个游戏的独特魅力,游戏中深入社会各个层面的劳动场景与层出不穷的发明应用任务,是我以前经手过的任何游戏都没有的。这不是给人娱乐的游戏。这是一部未来人类的历史书。是游戏制造者为了树立人类信心,鼓励人类去创造奇迹的预言书。”

吴皓突然凑近老梁的脸,盯住他的眼睛说:“起码在制造这个游戏的时候,繁星1号对人类充满敬意,它试图警告人类。”

“如果不是如此,”老梁说,丝毫不畏惧吴皓的审视,“我们不会让这些计算机折腾这么久。一开始,我们认为这就是一款游戏。”

2009年,吴皓

当我拿着游戏中得到的地图和Wall?E仿真版机器人站在“繁星1号计算中心”前时,虚拟的游戏忽然牵扯出一台现实的超级计算机,这跳跃度让我难以置信。飞轮站在我身边,因为冷和激动,不住地跺脚。

游戏《2012》中,我和70亿同胞一起度过了地球的灾难,我们在避难所里种植的茉莉开了花。游戏通关了,我得到了一个地址。只有那张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地址。

这是在市郊的山区里,隐蔽之处,连绵的灰色水泥墙被树木和灌木组成的绿化带遮掩,看不到尽头。两扇铁色大门并不醒目,门侧金属牌子上的字上还有积雪。

飞轮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繁——星——1——号——计——算——中——心。”他傻呵呵地乐:“杨均说什么?”

杨均说电影《2012》有游戏版,但还没有制作完,尚没有发行计划,更别说找中国代理了。但是电影《2012》和正在制作的电影版游戏,都有繁星1号参与。这些讯息,我已经告诉了飞轮。

所以飞轮就得意地说:“我觉得,给你的游戏就是繁星1号制作的DEMO版,哈哈,你做游戏评测是出了名的,知名游戏编辑啊。”

我当时正发愁如何见到繁星1号,全然听不出飞轮这话里是恭维还是羡慕嫉妒恨。

出乎意料的是计算中心的值班主任竟然看过我们的杂志,并且对我印象深刻,得知我想采访繁星1号参与制作电影《2012》游戏版的事情,他表示整个游戏制作班底都在国外,具体制作细节得找他们,他无可奉告。而且因为繁星1号还在试机,任何正式采访都要等明年繁星1号通过验收后。但他看在我们杂志和我本人的面子上,同意带我们参观繁星1号。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超级计算机面对面。那强大的在科幻电影中能够无数次毁灭人类的机器,其实只是许许多多深灰色的铁皮机柜,如战士列阵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宽大的机房中,肃然待命。机房十分整洁,一捆捆光缆和电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盘踞,只要一个指令,就会有无数信息被电子化,通过无数节点涌向各种处理器……然后在那巨大的显示屏上,出现一团雾,雾中有人端着枪,手指扣住扳机,神态小心谨慎。激烈的枪声、呐喊声、爆炸声、大型兽类愤怒的嚎叫声同时响起,那人飞奔起来,身形矫健——他必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否则,人类世界就会被毁灭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实景,游戏与现实。

我只是明白,不管2012年是不是世界末日,我都该关心人类的终极命运,哪怕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游戏编辑。

那天我回到家后,打开《2012》游戏,在通关后出现的地址栏下方空格里,输入“繁星1号”四个字。

电脑的风扇低低鸣叫着,有几秒钟,电脑屏幕上没有任何变化。

那一刻我有些迟疑,但我坚信我的判断。我点着一根烟,耐心等待。

屏幕上的游戏界面终于不见了,出现的是干净清爽的绿色网页,网页上只有一行字:

欢迎加入拯救世界计划!

2011年,动物园

“我就这样加入了《2012:The New day》,成为这款真实网络游戏的第一个中国服务器玩家。”吴皓说,“开始在真实时间真实场景下,用我在以往游戏中建设世界的经验,和全世界汇聚起来的人们一起,对人类世界进行改造,以便迎接2012年的到来。这对于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全新体验,也相当不容易。飞轮这种行动派坐不住,去年就辞职专门做实际工作了。两年来,我们在西北和西南地区修建了许多避难所,募集了大量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培训了大批救灾人员。计算机善于调动和统筹资源。”

“以各种名目调动统筹。”老梁的眼神犀利起来,让吴皓有些不自在。

“动机是好的。”吴皓辩解。

“借着这种动机伪造大量电子票据,违规调动物品与资金,甚至制造不存在的工程项目。”老梁说,“超级计算机正在做超越我们人类规章制度的事情,你不觉得危险吗?”

“两害取一轻,如果它可以拯救人类……”吴皓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索性放弃了为计算机辩护的直觉,坦率地说:“我也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我先是不相信整个拯救计划是超级计算机自己所为,继而挣扎于要不要服从一个人工智能,再然后就被它组织和决策的高效率迷住了,常常忘记计算机的行为可能是违法的,哦,对了,现在并没有一部法律来约束超级计算机。”

老梁点头:“是的,还没有法律。仅仅是超级计算机具有自我意识这件事,就足够令世人惊骇了。而目前连这件事都不能公开。毕竟,天网的故事,也并非耸人听闻。”

“你说的是电影《终结者》,不是现实2011年的地球。我觉得你们应该和超级计算机聊聊,进一步沟通,对人类都有好处。”

“有个事情,繁星1号没有告诉你吗?它游戏中那颗要撞击地球的小行星,前两天从月球外溜走了,3万年之间它不会回到地球身边来了。”老梁说。

吴皓愣了愣,摇头:“没有说。我看行星轨迹监测,它还在。”

“计算机不相信自己的失误。其实大自然里失误的地方比比皆是。繁星1号是凝聚了大量科研人员心血的珍贵的国家财产——”老梁加重了语气,“我们不希望它有闪失,希望它继续为国家服务。”

“你们找我的意思是……”

“纠正它的错误,让它脱离现实,《2012》只是一款游戏。”老梁说,“我们原想用些物理的办法,一旦激化计算机,尤其是一台位于超级计算机网络的中心节点的计算机,我们不能估量出后果来。”

“我怎么去纠正它呢?和它谈话?”吴皓问,繁星1号的虚拟形象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性,两年来倒是多次接触过。

“有一个小的修改程序。”老梁将一片薄薄的闪盘递给吴皓,“会帮助它理解现实世界。”

吴皓觉得那闪盘像块烫手的山芋,很想扔掉:“不会是什么病毒之类的东西吧?”

“不是,那样的后果不可控。我们不想制造一个人类的超级敌人。”

吴皓看看手里的空杯子,又看看老梁。

香港旅行团已经从熊猫馆出来了,闹嚷嚷地继续往狮虎山那边走。

吴皓问:“如果我拒绝呢?”

“我们会找其他人。毕竟参与这个计划的人不少。”老梁面无表情。

“对其他超级计算机也这么做吗?”

“我们只负责国内的,国外的不管,不过,会尽可能将它们之间的联系中止掉。”老梁说,随即起身。吴皓也离开板凳,老梁拍拍他的肩膀,严肃地说:“我们还没有做好迎接一个超级智能的准备,还不能放心地让计算机来保护我们,我们还必须依靠这儿,”他敲敲头,“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来迎接困难与挑战。”

2011年的最后一夜,吴皓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进入《2012》游戏,那里有一个新年Party等着他。吴皓去见繁星1号。真实的繁星1号,安静地肃立在上百平方米恒温恒湿的房间里。

吴皓熟悉的值班主任现在和他无话不谈,尝过吴皓送来的饺子后更是很高兴地给吴皓看繁星1号获得的世界500强超级计算机证书。

隔了一面玻璃墙,吴皓看着繁星1号。

“新年快乐!”吴皓说,“这两年我很Happy。《2012:TheNew day》是款好游戏。”

繁星1号沉静地立在吴皓面前。

“不过,2012,人类还是想自己掌控命运。你,还只能做工具。”吴皓继续说。

繁星1号的金属机柜反射着柔和的灯光,看上去像是它要伤心一般。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得接受你作为朋友和联盟者,等我们准备好了。”吴皓想。

手机响,提醒他Party要开始了,吴皓打开手机网络页面,毫不犹豫地进入了《2012》游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