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星播种

——科幻中的“圣经”

王晋康

再宏伟的史诗性事件也有一个普通的开端。2032年,正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天我和客户谈妥一笔千万元的订单,晚上在得意楼宴请了客户。回到家中已是11点,儿子早睡了,妻子田娅依在床头等我。酒精还在血管中燃烧,赶跑了我的睡意。妻子泡了一杯绿茶,倚在身边陪我闲聊。我说:“田娅,我的这一生相当顺遂呀,年方34岁,有了两千万资产,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娇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着没接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头银发一丝不乱,目光沉静,也透着几分锐利。他微笑着问:

“是陈义哲先生吗?我是何俊律师。”

“我是陈义哲,请问?”

何律师举起手指止住我的问话,笑道:“虽然我知道不会错,但我仍要核对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称,“这些资料都没错吧?”

“不错。”

“那么,我正式通知你,我的当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为她的遗产继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

我和妻子惊异地对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认识——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在爸爸的客人中有这么一位女士,论起来是我的远房姑姑。她那时的年龄在40岁左右,个子矮小,独身,没有儿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亲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我。后来我离开家乡,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她怎么忽然指定我为遗产继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对她的去世我很难过。我知道她没有子女,但她没有别的近亲吗?”

“有,但她指定你为唯一继承人。想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

“还是明天吧,明天请允许我去拜访你,上午9点,可以吗?好,再见。”

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着妻子,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着:“义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确顺遂呀!看,又是一笔天外飞来的遗产,没准它有几个亿呢!”

我摇摇头:“不会。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学家,收入虽丰,但仍属于工薪阶层,不会有太丰厚的遗产。不过我很感动,她怎么不声不响就看中我呢?说说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优点?”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在50亿人中选上你呢!”

我笑着搂紧妻子,把她抱到床上。

第二天,何律师准时来到我的公司。我让秘书把房门关上,交代下属不要来打扰。何律师把黑色皮包放在膝盖上,我想,他马上会拉开皮包,取出一份遗嘱宣读了。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轻叹道:

“陈先生,恐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律师业务。为什么这样说,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先说说我的当事人为什么指定你继承遗产吧!”

他说:“还记得你两岁时的一件事吗?那时你刚刚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一天你父母抱着你出门玩,沙女士也陪着。你们遇到一家饭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挂着泪珠。你们在那儿没有停留,大人们都没料到你会把这件事放到心里。回家后你一直闷闷不乐,反复念叨着,刀、杀、刀、杀。你妈妈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说:‘你是说那些人用刀杀牛,牛很可怜,对不对?’你一下子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劝也劝不住。从那之后,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说你天生有仁者之心。”

我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件事在我心中已没有一丝记忆。何律师又说:“另一件事则是你7岁之后了。沙女士说,那时你有超出7岁的早熟,常常皱着眉头愣神,或向大人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有一天你问沙姑姑,为什么闭上眼睛后,眼帘上并不是空的,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有无数细小的微粒、空隙或什么东西飘来飘去,但无法看清它们。你常常闭上眼睛努力想看清,总也办不到,因为当你把眼珠对准它时,它会慢慢滑出视野。你问沙姑姑,那些杂乱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在我们看得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我点点头,心中发热,也有些发酸。童年时我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苦苦追寻过,一直没有答案。即使现在,闭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帘上乱七八糟的麻点,它确实存在,但永远在你的视野之外。也许它只是瞳孔微结构在视网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个世界(微观世界)的投影。现在,我已没有闲心去探求这个问题了,能有什么意义呢?但童年时,我确实为它苦苦寻觅过。

我没想到这件小事竟有人记得,我甚至有点畏惧: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双眼睛在默默地观察你啊!何律师盯着我眼睛深处,微笑道:

“看来你回忆起来了。沙女士说,从那时起她就发现你天生慧根,天生与科学有缘。”

我猜度着,沙姑姑的遗产大概与科学研究有关吧,可能她有某个未完成的重要课题等待我去解决。我很感动,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时我确实有强烈的探索欲,无论是磁铁对铁砂的吸引,还是向日葵朝着太阳的转动,都能使我迷醉。我曾梦想做一个洞悉宇宙奥秘的科学家,但最终却走上经商之路。人的命运是不能全由自己择定的。

“谢谢沙姑姑对我的器重。但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海中干得还不错。我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没关系,她对你非常信赖,她说,你一旦回头,便可立地成佛。”他强调道,“一旦回头,立地成佛,这是沙女士的原话。”

我既感动,又有些好笑,看来这位沙姑姑是赖上我啦!她就只差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不过,如果继承遗产意味着放弃我成功的商业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但我仍然礼貌地等客人往下说。老于世故的何律师显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

“我已经说过,这是我最困难的一次律师业务。你是否接受这笔遗产,务请认真考虑后再定夺,你完全可以拒绝的。”他歉然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宣布遗嘱的内容。遵照我当事人的规定,请你先看看这本研究笔记,如果你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就不必深谈了。请你务必抽时间详细阅读,这是立嘱人的要求。”

他从黑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郑重地递给我,然后含笑告辞。

这位狡猾的老律师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带上笔记本回到家中。家里没有人,我走进书房,关上门,掏出笔记本认真端详。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损,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旧物。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惯于保守秘密的沧桑老人。笔记本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我郑重地打开它。不,没什么秘密,只是一般的研究笔记,是心得、杂记和一些试验记录。遣词用句很简练,看懂它比较困难,不过我还是认真看下去。后来,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这篇短文影响了我的一生。

《生命模板》

20世纪后半期,科学家费因曼和德雷克斯勒开启了纳米科学的先河。他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制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组合的方法来制造。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设想制造这样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能大量地自我复制,然后它们去分解灰尘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这时,生命和非生命、制造和成长的界限就模糊了,互相渗透了。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设想,可惜其中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当纳米机器人大量复制时,当它们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时,它们所需的程序指令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个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观世界到纳米世界的信息瓶颈。这个瓶颈并非不能解决,但它会使纳米机器人大大复杂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烦琐得无法进行。

有没有简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现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简单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肠杆菌、线虫、蚊子,它们的构造也是极复杂的,远远超过汽车、电视机等机器。但这些复杂体却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地建造起来。这个过程极为高效和廉价。想想吧,如果以机械的办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于蚊子的微型直升机,需要人们做出多么艰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钱!而蚊子的发育呢,只需要一颗虫卵和一池污水就行了。

由于生命体的极端复杂和精巧,人们常把它神秘化,认为它只能是上帝所创造,认为生命体的建造过程是人类永远无法破译的黑箱。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用还原论的手术刀去剖析它,就会发现它也是一种自组织过程,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组织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夸克;宇宙星云中产生的星体;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钠的结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结,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种力: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是万能的黏合剂,是它们促使复杂组织能自发地建造。

生命也是一种自组织,不过是高层面的自组织。两者的区别在于:非生命物质自组织过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说它也要模板,但这种模板很简单,宇宙中无处不在。所以,太阳和100亿光年外的恒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长过程;巴纳德星系的行星上如果飘雪花,它也只能是六角,绝不会是五角。而生命体的自组织需要复杂的模板,它们只能产生于难得的机缘和亿万年的进化。但不管怎么说,生命体的建造本质上也是一种物理过程,是由化学键(实质上是电磁力)驱使原子自动堆砌成原子团,原子团变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体建造出来。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机吗?假如我们找到类似蚊卵的模板(当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让它孵化、发育……这个工作该多么简单!

不过,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体有致命的弱点:它太脆弱,不耐热、不耐冻、不耐辐射、寿命短、强度低,等等。那么,能否用硅、锡、钠、铁、铝、汞等金属原子,依照生命体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强度的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呢?

经过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制造了硅锡钠生命的最简单的模板。

也许我确实有科学的慧根,我马上被这篇朴实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复杂的大千世界,轻松地抽出清晰的脉络。尤其是结尾那句简短的、平淡的宣布,纵然是科学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分量。一种硅锡钠生命的模板!一种高强度的,完全异于现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断定,我将得到的遗产与之有关。

我立即打电话给何律师,直截了当地问他:“何律师,那种硅锡钠生命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

何律师在电话中大笑道:

“沙女士的估计完全正确,她说你会打电话来的,还说如果你不打来电话,律师就可以中断工作了。她没看错你。来吧,我领你去,那种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

沙女士的试验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内有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安静地工作。何律师引我参观各屋的设施,耐心解释着。他笑着说道:“给沙女士当了10年律师,我已成半个纳米科学家啦!”他领我到实验室的核心——所谓的生命熔炉。四周是厚厚的砖墙,打开坚固的隔热门,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约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红色的金属液在其中缓缓地涌动。看不到加热装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过熔池上方因高热而畸变的空气,能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金属蚀刻像,那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何律师说那就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视着下面灼热的熔池,目光慈爱,又透着苍凉,就像远古的女娲看着她刚用泥土团成的小人。

何律师告诉我,这是些低熔点金属(锡、铅、钠、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着硅、铁、铬、锰、钼等高熔点物质,这些高熔点物质尺寸为纳米级,在熔液中保持着固体形态。我们的变形虫——即沙女士说的新型生命——正是以这些纳米级固相原子团为骨架,俘获一些液相金属而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负85℃的范围,这是变形虫最适宜的生存环境。“现在,看看它们的真容吧!”

他按一下按钮,侧面墙上映出图像。图像大概是用X光层析技术拍的,画面一层层透过液体金属,停在一个微小的异形体上。从色度看,它和周围的液体金属几乎难以区分,但仔细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团住。它努力蠕动着,在黏稠的金属液中缓缓地前进,形状随时变化,身后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尾迹,不过尾迹很快就消失了。

“这就是沙女士创造的变形虫,是一种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在这个尺度的自组织活动中,机器和生命这两个概念可以合而为一了。”何律师说,“它的尺度有几百纳米,能自我复制,能通过体膜同外界进行新陈代谢。不过它吃食物只是为了提供建造身体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并不提供能量。它实际是以光为食物,体膜上有无数光电转换器,以电能驱动它体内的金属‘肌肉’进行运动。”

我紧紧盯着屏幕,喃喃地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离奇呢。一只变形虫的寿命只有12-16天,在这段时期,它们蠕动、吞吃、长大,然后蜷成一团,使外壳硬化。在硬壳内的物质发生‘爆灭’,重新组合成若干只小变形虫。至于爆灭时生命信息如何向后代传递,沙女士去世前还未及弄清。”

“它们繁殖很快吗?”

“不快,金属液中的变形虫达到一定密度时,就会自动停止繁殖。我想其内在原因是合适的固相材料被耗尽了。看!快看!镜头正好捕捉到一只快要爆灭的变形虫!”

屏幕上,一只变形虫的外壳显然固化了,在周围缓缓涌动的金属液中,它的形状保持不变。片刻之后,壳体内爆发出一道电光,随之壳内物质剧烈翻动,又很快平静下来,分成四个小团。然后硬壳破裂,四只小变形虫扭转着身体,向四个方向缓缓游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黄钟大吕在震响,那是深沉苍劲的天籁,是宇宙的律动。我记得有不少科学家论述过生命的极限环境,但谁能想到,在500℃的金属液中,会有一种金属生命,一种不依赖水和空气的生命!这种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么艰难的事,那应该是上帝10亿年的工作,沙姑姑怎么能在几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创造出来?我瞻望着她的雕像,心中充满敬畏。何律师关上隔热门,领我回办公室。他说:

“这种生命还相当粗糙,它体内光电转换器的效率还不如普通的太阳能板呢!沙女士说,经过一代代进化后,它们也会像地球生命一样精巧,不过那肯定是几亿年以后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后的5年里,这些慢性子的家伙们没有一点儿变化。”

我问:“这是私人实验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对,至于原因,我想你能猜到。从实用主义观点看,这种研究恐怕在几千万年内毫无价值。沙女士开始研究时,原是想创造某种能耐高温、有实用价值的纳米机器人。后来她阴差阳错地搞出了这种小变形虫,但一直没有为它找到实际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托我用她的财产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不过,这笔资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沙女士留给我的,实际是一笔负资产,我一旦接下,就要向这座熔炉投入大量的资金,直到用尽家财。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去寻找一个像我这样易于被感动的傻瓜?

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拒绝。这些生命尽管粗糙,终究已脱离物质世界。它们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许能复现地球生命的绚丽。我怎忍心让它们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学情结忽然复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着积雪。我叹口气:“何律师,宣布遗嘱吧!”

“啊,不,”何律师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规定,还有第二道程序呢。请你先看完这封信吧!”

他从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郑重地递给我。我狐疑地接过来,撕开。信笺上用手写体简单地写着两行字,其内容是那样惊世骇俗:

“致我的遗产继承人: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养的,太阳系中正好有合适的放养地——水星。”

我呆住了。我瞠目结舌,太阳穴的血管嘭嘭跳动。那个狡猾的律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料到了这封信对我的震撼。是啊,与这两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还值得一提吗?

索拉星

《圣书》《创世纪》

大神沙巫创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独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个星球曾是蓝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个4152万年前,神来到索拉星上,他见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说:好的天地,焉能没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躯,高579亿步,从父星的熔炉里舀出热的汤液,汤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汤液洒遍索拉星的土地。20个4152万年后,小活物长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宠爱。父星发怒说:你怎么敢代我行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剑惩罚了蓝星,毁灭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车逃离蓝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寒冰里,躲避着父星。每隔4152万年,化身沙巫醒来,乘神车巡视索拉星。他怜悯索拉人的愚昧,把智慧吹进索拉人的眼睛和闪孔。

沙巫神告诉索拉人:

我的孩子们啊,我偏爱你们,你们有福了。我造出你们的身体比我更强壮,不怕父星的惩罚;你们以光为食,不以生命为食;你们是金属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们身上有五窍,不是九窍;你们没有雌雄之分,免去做人的原罪。你们有福了啊!

沙巫神告诉索拉人:

我把神的灵智藏在圣书里,你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它呢?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神会醒来,带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宠。

水星素描

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行星,距太阳0.387地球天文单位,即5789万公里。太阳光猛烈地倾泻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阳系最热的行星。它的白昼温度可达450℃,在一个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温度曾达到973℃。由于没有大气保温,夜晚温度可低至-173℃。这个与太阳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们分布于水星的两极,常年保持着-60℃以下的温度。

水星质量为地球的1/25,磁场强度为地球的1/100。公转周期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转周期为58.646天,是其公转周期的2/3,这是由于太阳引力延缓了它的自转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锁定。

水星地貌与月球相似,到处是干旱的岩石荒漠,是陨星撞击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颗大陨星撞击而成)。地面上多见一种舌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这种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缩所形成。水星的高温使一些低熔点金属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缝内,形成广泛分布的金属液湖泊。由于水星缺少氧化性气体,它们一直保持金属态的存在。夜晚来临时,金属液凝结成玻璃状的晶体。当阳光伴随高温在58.6个地球日之后返回时,金属湖迅速开冻。

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毫无疑问是生命的禁区——可是,真是如此吗?

“疯了,”我神经质地咕哝道:“真的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样异想天开。”

何律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可是,历史的发展常常需要一两个疯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许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干笑着:“现在我知道这笔遗产的内容了,是一笔数目惊人的负遗产。继承人要用自己的财产去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维持到哪一年哪—天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些金属生命寻找放生之地,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这么做,至少需要数百亿元资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时间。谁若甘愿接受这样的遗产,别人一定会认为他也疯了。”

何律师微笑着,简单地重复着:“世界需要几个疯子。”

“那好,现在请你忘记自己的律师身份,你,我的一个朋友,说说,我该接受这笔财产吗?”

何律师笑了:“我的态度你当然知道。”

“为什么该接受?对我有什么益处?”

“它使你得到一个万年一遇的机会,可以干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你将成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们会永远铭记你。”

我苦笑道:“要让水星生命进化到会感激我,至少得一亿年吧,这个投资回收期也太长啦!”

何律师笑而不答。

“而且,还不光是金钱的问题。要到水星上放养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吗?毕竟这对地球人毫无益处,说不定还会给地球人类增加一个竞争对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难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被蝎子蜇似地叫起来:“我去克服?你已确定我会接受这笔遗产?”

那个狡猾的律师拍拍我的肩:“你会的,你已经在考虑今后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我和妻子签字接受了这笔遗产。

我为这个决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宁,长吁短叹。我告诉自己,只有疯子才会自愿套上这副枷锁,但海妖的歌声一直在诱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亿年前,地球海洋中诞生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蛋白质微胞,那是个粗糙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这种小玩意儿会进化出地球生命的绚烂吧?现在,由于偶然的机缘,一种新型生命投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创造的,它能否在水星发扬光大,取决于我的一念之差。这个责任太重了,我不敢轻言接受,也不敢轻言放弃。即使我甘愿作这样的牺牲,还有妻儿呢?我没有权力把他们拖入终生的苦役中。妻子对此一直含笑不语,直到某天晚上,她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你割舍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说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决定上街买两毛钱的白菜。我瞪着妻子:“接下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咱俩一生的苦役。不过,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去生活,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如果你这会儿放弃它,老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我望着妻子明朗的笑容,泪水潸然而下。

现在妻子仍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遗产。何律师今天很严肃,目光充满苍凉。我戏谑地想,这只老狐狸步步设伏,总算把我骗入毂中,现在大概良心发现了吧!沙午实验室的两名工作人员欣喜地立在何律师身后。屋里还有一个不露面的参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待在那座生命熔炉的上方,透过因高温而抖颤的空气,透过厚厚的墙壁在看着我们,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欣慰。我特意请来的记者朋友马万壮则是咬牙切齿:

“疯了!全疯了!”他一直低声骂着,“一个去世的女疯子,一对年轻的疯夫妻,还有一个装疯的老律师。义哲,田娅,你们很快会后悔的!”

我宽容地笑着,没有理他。不管怎样反对,他还是遵照我的意见把这则消息捅到新闻媒体中去。我想,做这件事,既需要社会的许可,也需要社会的支持。那么,就让这个计划尽早去面对社会吧!

老马把那篇报道捅出去之后,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见到报导了!金属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节的玩笑吧?”

我说:“不,不是。实际上,那篇报导原来确实打算在4月1号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号是西方愚人节,于是通知报纸向后推迟4天。”

“正好推迟到4月5号啦,清明节,那这篇报导一定是鬼话喽!”

我苦笑着,慢慢放下话机。

此后舆论的态度慢慢认真起来,当然大多数是反对派。异想天开!地球人类的事还没办完呢,倒去放养什么水星生命!也有人宽容一些,说只要不妨碍人类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干的事,只要不花纳税人的钱。

在这些争论中,我沉下心来全力投入实验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细算,最大限度地压缩实验室的开支。算一算,我的家产能够维持它运转30年。这种生命很顽强,高温向上能耐到1000℃,低温则可耐受到绝对零度。在温度低于320℃时,它们会进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经费枯窘而暂时熄灭熔炉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暂时中断这种生命的进化。

不过,我不会让生命熔炉在我手里熄灭的。我不会辜负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来到生命熔炉,看那暗红涌动的金属液。或者把图像调出来,看那些蠕动的小生命。这是一些简单的粗糙的生命,但无论如何,它们已超越物质的范畴。1亿年之后,10亿年之后,它们进化到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呢?看着它们,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种感觉,就如同妻子腹中刚刚诞生了一个小生命时的感觉。

老马很够朋友,为我促成一次电视辩论。“或者你说服社会,或者让社会说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师坐在演播厅内,面对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法律,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

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做出回答。”

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做对人类有益处吗?”

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觉。”

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

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

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

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

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

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

“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专家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

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

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作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照得璀璨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做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啊!

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义。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缈的圣府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坐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啊!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图拉拉的后背。图拉拉惊异地转过身,胡巴巴疯狂地喊道:

“不许渎神触摸圣书!”他挤开科学家,虔诚地捧起圣书,恶狠狠地说,“现在你还敢说神不存在吗?你这个渎神者,大神一定会惩罚你的!”他不再理会图拉拉,转向众人说:“我要回去请示教皇,把沙巫神的圣体迎回去。在我回来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圣府!”

他捧着圣书领头爬出去,众人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奇卡卡负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师,低下脑袋,最终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时,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学家,便严厉地说:

“你,要离开圣府。化身沙巫不会欢迎一个渎神者。”

图拉拉不想与他争执,他的闪孔平和地发射着信息:“你们回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但我要留在这里,向化身沙巫讨教。”

胡巴巴的闪孔中闪出两道强光:“不行!”

图拉拉讥讽地说:“胡巴巴牧师的脾气怎么大起来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学的帮助下才找到圣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请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来吧,那也是渎神的东西,圣书从未提到过它。”

牧师愣住了,他想图拉拉说得不错,圣书的任何章节中,甚至宗教传说中,都从未提到过这种能量盒。它是渎神者发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这无光的极地,没有了能量盒,他会很快脱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转世的横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转过身,气冲冲地爬走了。

电视辩论之后的当天晚上,何律师在我家吃了晚饭。席间他告诉我:“义哲,你实际已经胜利了,对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为’就是默认和支持。现在没人阻挡你了,甩开膀子干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机,屏幕上仍是黑的,那边没有打开屏幕功能。对方问:

“你是陈义哲先生吗?我姓洪,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有兴趣。”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颇不悦耳,甚至可以说,这声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礼貌地说:

“洪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电视节目?”

对方并不打算与我攀谈,冷淡地说:“明天请到寒舍一晤,上午10点。”他说了自己的住址,随即挂断电话。

妻子问我是谁来的电话?说了什么?我迟疑地说:“是一位洪先生,他说他对水星放生感兴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见面。没错,真的是命令,他单方面确定了明天的会晤,一点也不和我商量。”

我对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几句交谈就显出他的颐指气使。不仅如此,他的语调还有着阴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还是去吧,毕竟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勉强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座相当大的庄园。庄园历史不会太长,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国古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青砖绿瓦,曲径小亭。领我进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裤,态度很恭谨,但沉默寡言,神情中透着一股寒气。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浓了。

正厅很大,光线晦暗,青砖铺的地面,其光滑不亚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厅堂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显得空空落落。厅中央停着一辆助残车,一个50岁的矮个男人仰靠在车上。他高度残疾,驼背鸡胸,脑袋缩在脖子里。五官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腿脚也是先天畸形,纤细羸弱,拖在轮椅上。领我进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这位残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

他说:“很抱歉,我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烦你来了。”

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语气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没有一丝笑容。在他面前,在这个晦暗的建筑里,我有类似窒息的感觉。不过我仍热情地说:

“哪里,这是我该做的。请问洪先生,关于水星放生那件事,你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不必了,”他干脆地说,“我已经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诉我,办这件事需要多少资金。”

我略为沉吟:“我请几位专家做过初步估算,大约为200亿元。当然,这是个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说:“资金问题我来解决吧!”

我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把200亿错听为200万了。当然,即使是200万,他已是相当慷慨。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说:

“太谢谢你了!谢谢你的无比慷慨。当然,我不奢望资金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200亿的天文数字呵,可不是200万的小数。”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听错,200亿,不是200万。我的家产不太够,但我想,这些资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内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产已经够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亿万富翁洪其炎!这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早就听说他高度残疾,丑陋过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媒体上露面,能够见到他本人的也只有七八个亲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听说他极有商业头脑,有胆略,有魄力,把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欣欣向荣。但手段狠辣无情,常常把对手置于死地。又说他由于相貌丑陋,年轻时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滋生了报复心理。几年前他曾登过征婚启事,应征女方必须夜里到他家见面,第二天早上再离开,这种奇特的规定难免会使人产生暧昧的猜想。后来,听说凡是应征过的女子都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赠款,这更使那些暧昧的猜想有了根据。不过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应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大概是姓尹吧,她是倾慕洪其炎的才华而非他的财产。据说她去了后,主人与她终夜相对,一言不发,也没有身体上的侵犯。天明时交给她一笔赠款,请她回家,尹律师痛痛快快地把钱摔到他脸上。不过,这个举动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谊,虽说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对形迹不拘的密友。

虽说他是亿万富翁,但这种倾家相赠的慷慨也令人心生疑惑,关于他的负面传说更增加了我的担心。也许他有什么个人打算?也许他因不公平的命运而迁怒于整个人类,想借水星放生实行他的报复?虽然一笔200亿的资金是万年难求的机缘,但我仍决定,先问清他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洪先生的锐利目光看透我的思虑——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体的感觉,这使我十分恼火——他平淡地说:

“我的赠款有一个条件。”

我想,果然来了,便谨慎地问:“请问是什么条件?”

“我要成为放生飞船的船员。”

原来如此!原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间产生强烈的同情,过去对他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一个高度残疾者用200亿去购买飞出地球的自由,这个代价太高昂了。这也从反面说明,这具残躯对他的桎梏是多么残酷。我柔声说:

“当然可以,只要你的身体能经受住宇航旅行。”

“请放心,我这架破机器还是很耐用的。请问,实现水星放生需多长时间?”

“很快的,我已经咨询过不少专家,他们都说,水星旅行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点,只要资金充裕,15-20年就能实现。”

他淡淡地说:“资金到位不成问题,你尽量加快进度吧!争取在15年之内实现。这艘飞船起个什么名字?”

“请你命名吧!你这样慷慨地资助这件事,你有这个权利。”

洪先生没推辞:“那就叫姑妈号吧!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对不?”

我略为思索,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深意:它说明人类只是水星生命的长辈而非父母,同时也暗含着纪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说:“好!就用这个名字!”

他从助残车的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万,背书后交给我:“这是第一笔启动资金,尽快成立一个基金会,开始工作吧!对了,请记住一点,飞船上为我预留一辆汽车的位置,就按加长林肯车的尺寸。我将另外找人,为我研制一个适合水星路面的汽车。”他微带凄苦地说,“没办法,我无法在水星上步行。”

“好的,我会办到。不过,”我迟疑着,“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我想知道,你倾尽家财以放养水星生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水星一游吗?”

他平淡地说:“我认为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结束谈话。

从此,洪先生的资金源源不断地送来。激情之火浇上金钱之油,产生了惊人的工作效率。当年年底,已经有15000人在为“姑妈号”飞船工作。对“水星放生”这件事,社会上在伦理意义上的反对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始终没有对我们形成阻力。

洪先生从不过问我们的工作。不过,每月我都要抽时间向他汇报工作进度,飞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请他过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发地听完,简短地问:

“很好。资金上有什么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对他的资助严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师知道资助人的姓名。当然实际上是无法保密的,姑妈号飞船需要的是数百亿元资金,能拿得出这笔资金的个人屈指可数,再加上洪先生不断拍卖其名下的产业,所以,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姑妈号飞船有条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当我去洪先生家时,总是与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着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带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师。她与洪先生的关系显然十分亲近,一言一行都显出两人很深的相知。不过,毫无疑问,两人之间是纯洁的友情,这从尹律师坦荡的目光可以确认。

尹律师已经结婚,有一个3岁的儿子。

在我向洪先生汇报进度时,他没有让尹律师回避。显然,尹律师有资格分享这个秘密。谈话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多是关于飞船建造的技术细节。我很快知道了这种安排的目的,她就是负责建造洪先生将要乘坐的水星车的那个人。

那天尹律师单独到我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会面。我请她坐下,喊秘书斟上咖啡,一边忖度着她的来意。尹律师细声细语地说: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飞船建造的有关技术接口。你当然已经知道,我在领导着一项秘密研究,研制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维持系统。”

我点点头。她把水星车称作“生命维持系统”没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没有大气、温度高达450℃、又有强烈高能辐射的水星上活动,那辆车当然也可称作生命维持系统。但尹律师下面的话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她说:

“准确地说,其主要部分是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震惊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体速冻装置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计划看成一次异想天开的、挑战式的旅行,不过毫无疑问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在我震骇的目光中,尹女士点点头:“对,洪先生打算永远留在水星上,看守这种生命。他准备把自己冷冻在水星的极冰中,每1000万年醒一次,每次醒一个月,乘车巡查这种生命的进化情况,一直到几亿年后水星进化出‘人类’文明。”

她的目光悲凉,我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劝他?让他在水星上独居几亿年,不是太残忍吗?”

她轻轻摇头:“劝不动的,如果他能被别人劝动,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说,这样的人生设计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为什么?”

尹女士叹息道,“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无比丑陋残缺的身体,偏偏又给他一个聪明过人的大脑。畸形的身体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阴暗,对所有正常人怀着愤懑;但他的本质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个畸形的统一体,仁爱的茧壳箍着报复的欲望。他在商战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时对应征者的戏弄,都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不过这些报复都是低度的,是被仁爱之心冲淡过的。但是,也许有一天,报复欲望会冲破仁爱的封锁,那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一直怀着对自身的恐惧。”

“对自身的恐惧?”我不解地看看她。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他对自身阴暗一面怀着恐惧,连我都能触摸到它。他对水星放生的慷慨资助,多少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参与创造了一种新的生命,满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对人类也是个小小的报复吧!想想看,当他精心呵护的水星生命进化出文明之后,水星人肯定会把洪其炎的残疾作为标准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对不?”

虽然心情沉重,我还是被这种情景逗得破颜一笑。尹律师也漾出一波笑纹,接着说:“其实,想开了,他对后半生的设计也是蛮不错的。居住在太阳近邻,与天地齐寿,独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异的生命。每次从长达1000万年的大梦中醒来,水星上的生命都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变化。彻底摒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抛弃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远是个庸人。”她自嘲地说,语气中透着凄凉。

这件事让我心头十分沉重,甚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只是不知道愤懑该指向谁。但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过那次电视辩论仅仅两小时内就作出了倾家相赠的决定。这种性格果决的人,谁能劝得动呢?我闷声说:“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现在咱们谈谈技术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师共同去见他,我们平静地谈着生命维持系统的细节,就像它是我们早已商定的计划。临告辞时,我忍不住说:

“洪先生,我很钦佩你。在我决定接受沙姑姑的遗产时,不少人说我是疯子。不过依我看,你比我疯得更彻底。”

洪先生难得地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最好的夸奖。”

众人走了,圣府大厅中只留下图拉拉。没有了恼人的喧嚣,他可以静下心来同化身沙巫交谈了,心灵上的交谈。他久久地瞻望着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满敬畏。圣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圣体找到了。牧师及信徒们喜极欲狂。不过,他们错了。化身沙巫的确存在,他也的确是索拉生命的创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来自异星的一个科学家。图拉拉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他对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着深深的亲近感。科学家的思维总是相通的,不管他们生活在宇宙的哪个星系,都使用同样的数字语言,同样的物理定律,同样的逻辑规则。所以他觉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间,有着深深的相契。

他已经捋出化身沙巫的来历及经历:他来自父星系第三星(蓝星),是20个4152万年前来的。(为什么是有零有整的4152万年?他悟到,4152万个索拉星年恰恰等于1000万个蓝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纪年方式换算过来)。那时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与蓝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并不是创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种微生命——将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后把进化的权杖交还给大自然。为了呵护自己创造的生命,化身沙巫离开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极冰中住了20个4152万年。不可思议的漫长啊!当他独自面对蛮荒时,他孤独吗?当他看着微生命缓慢地进化时,他焦急吗?当他终于看到索拉星生命进化出文明生物时,他感到欣喜吗?

从他神车中有3000年前的圣书来看,他大约在3000年前醒来过,那时他肯定发现索拉人有了二进制语言,有了文字。但那时的索拉人还很愚昧,被宗教麻木心灵。他无法以科学来启发他们的灵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圣书里,以宗教的形式去传播科学。

圣书说,只要看懂圣书,就能找到圣府,那时,化身沙巫就会醒来,带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宠——什么“大的恩宠”?一定是一个浩瀚璀璨的科学宝库,索拉人将在一夕间跃升几万年、几十万年,与神(化身沙巫)们平起平坐。

这个前景使图拉拉非常激动,开始着手寻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代。化身沙巫既然在圣书中邀请索拉人前来圣府,既然答应届时醒来,那他肯定留下了唤醒他的办法。图拉拉寻找着,揣摩着,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冰室。门被冰封闭着,但冰层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门,小心地走进去。冰室里堆着数目众多的圆盘,薄薄的,有一面发着金属的光泽。这是什么?他凭直觉猜到,这一定是化身沙巫为索拉人预备的知识,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这些知识,他不知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常常比魔术更神秘。

但墙上的一幅画他是懂得的,这是幅相当粗糙的画,估计是化身沙巫用手画成。画的是一个索拉人,用手指着胸前的两个闪孔。画旁有一个按钮,另有一个手指指着它。图拉拉对这幅画的含意猜度了一会儿,下决心按下这个按钮。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墙上的闪孔立即开始闪烁,明明暗暗。图拉拉认真揣摩着,很快断定,这正是二进制的索拉人语言。闪烁的节奏滞涩生硬,而且,其编码不是索拉人现代的语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语言,但不管怎样,图拉拉还是尽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义。

“欢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来到无光的北极并找到圣府,相信你已经超越蒙昧。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理智的交谈了。”

巨大的喜悦像日冕的爆发,席卷他的全身。他终生探求的宝库终于开启了。那边,闪孔的闪烁越来越熟练,一个10亿岁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谈,他激动地读下去。

“我就是圣书中所说的化身沙巫,来自父星系的蓝星。20个4152年前,蓝星系的科学家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并留下来照看它们的成长。我看着它们由单胞微生物变成多细胞生物,看着它们离开金属湖泊而登陆,看着它们从无性生物进化出性活动(爆灭前的配对),看着它们进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这时我觉得,10亿年的孤独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们啊,索拉人类的进步要靠你们自己。所以,这些年来我基本没干涉你们的进化,只是在必要时稍加点拨。现在,你们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们一些东西了。你们如果愿意,就请唤醒我吧!”

下面他介绍唤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苏醒必须按照严格的程序,稍有违反,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图拉拉这才知道,神圣的沙巫种族其实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生命。他们须臾离不开空气,否则会憋死。他们还会热死、冻死、淹死、饿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续数十亿年,并且创造出如此先进的科技!图拉拉感慨着,认真地读下去。他真想马上唤醒这位10亿岁的老人,对于索拉人来说,他可以被称作神灵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尽了。他爬过去找自己的背囊,那里应该有四个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图拉拉的感情场一阵战栗,恐慌向他袭来。面前这个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带走了。他当然不是有意害自己,只是,在刚才的宗教狂热中,奇卡卡失去了应有的谨慎。

该怎么办?大厅中有灯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无法维持他的生命。看来,他要在沙巫的圣府里横死了。

圣书中有严厉的圣诫: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须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后的能量进行爆灭,生育出两个以上新的个体。不进行爆灭的,尤其是死后又复苏的,将为万人唾弃。其实,早在圣书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这条伦理准则。这当然是对的,索拉人的躯体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进行爆灭,那索拉星上就没有后来者的立足之地了。

横死的索拉人很容易复生(只需让他接受光照),但图拉拉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种乱伦的丑事。不过,今天他不能死!他还有重要的事去办,还要按沙巫的交代去唤醒沙巫,为索拉人赢得“大的恩宠”,他怎么能在这时死去呢?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进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须赶紧想出办法。

他在衰弱脑力许可的范围内,为自己找到一个办法。他拖着身躯,艰难地爬到厅内最亮的灯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维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维持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他无力地倒下去,但他用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意识不至于沉落。闪孔里喃喃地念诵着: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了之事。”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遗产的第14年后,“姑妈号”飞船飞临水星上空,向下喷着火焰,缓缓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巨大的太阳斜挂天边,向水星倾倒着强烈的光热。这儿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们向外延伸至数倍于太阳的外径。在太阳两极处的日冕呈羽状,赤道处呈条状,颜色淡雅,白中透蓝,舞姿轻盈,美丽惊人。水星的天空没有大气,没有散射光,没有风和云,没有灰尘,显得透明澄澈。极目之中,到处是暗绿色的岩石,扇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就像风干杏子上的褶皱。悬崖上散布着一片片金属液湖泊,在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光芒。回头看,天边挂着的地球清晰可见,它蓝得晶莹,美丽如一个童话。

这个荒芜而美丽的星球将是金属变形虫们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着沙姑姑的遗像,第一个踏上水星的土地。遗像是用白金蚀刻的,它将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创造的生命,直到千秋万代。舱内起重机缓缓放着绳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车放在地面上。强烈的阳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为水星车充足能量。洪先生掌着方向盘,把车辆停靠在飞船侧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仍如往常一样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洪其炎是飞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飞前他已经“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去世,享年64岁。”我们发了讣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社会各界都一致表示哀悼。虽然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动并没得到全人类的认可,但毕竟他的慷慨和献身令人钦服。现在,他倾力支持的“姑妈号”飞船即将起飞,而他却在这个时刻不幸去世,这是何等的悲剧!而其时,洪先生连同他的水星车已秘密运到飞船上。洪先生说:

“这样很好,让地球社会把我彻底忘却,我可以心无旁骛,留在水星上干我的事了。”

飞船船长柳明少将指挥着,两名船员抬着一个绿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里面是20块冷凝金属棒,那是从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炉中取出的,其中藏着生命的种子。飞船降落在卡路里盆地,温度计显示,此刻舱外温度是720℃。宇航服里的太阳能空调器嗡嗡地响着,用太阳送来的光能抵抗着太阳送来的酷热。如果没有空调,别说宇航员了,连那20块金属棒也会在瞬间熔化。

5个船员都下来了,马上开始工作。我们打算在一个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后留下洪先生,其余人返回地球。5个船员将在这儿建一些小型太阳能电站,通过两根细细的超导电缆送往北极。电缆是比较廉价的钇钡铜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温保持超导性,不过这在水星上已足以胜任了。白天,太阳能电站转换的电量将就近储存在蓄电瓶内;晚上,当气温降到-170℃时,电源便经超导电缆送到遥远的极地。在那儿它为洪先生的速冻和解冻提供能源。至于每个复苏周期中那长达1000万年的冷藏过程,则可以由-60℃的极冰自动制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个小型的100千瓦发电站就足够了。不过为了绝对保险起见,我们用20个结构不同的发电站并成一个电网。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觉将睡上1000万年。1000万年中的变化谁能预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长乘上洪先生的跑车,三人共同去寻找合适的放生地。这辆生命之舟设计得十分紧凑,车身覆盖着太阳能极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极夜微弱的阳光中,也能维持它的行驶。车后是小型食物再生装置和制氧装置,能提供足够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气。下面是强大的蓄电瓶,能提供十万千瓦时的电量,其寿命(在不断充放电的条件下)可以达到无限长。洪先生周围是快速冷凝装置,只要一按电钮,便能在2秒钟内对他进行深度冷冻。1000万年后,该装置会自动启动,使他复苏。他身下的驾驶椅实际是两只灵巧的机械腿,可以带他离开车辆,短时间出去步行,因为,放养生命的金属湖泊常常是车辆开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在崎岖不平的荒漠上寻找着道路,我和柳船长坐在后排。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在车内也穿着宇航服。老柳以军人的姿态端坐着,默默凝视着洪先生的白发,凝望着他高高突起的驼背和鸡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脚,目光中充满怜悯。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谈几句,因为,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他不会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谈的故人了。不过在悲壮的气氛中,我难以打开话题,只是就道路情况简短地交谈几句。

洪先生扭过头:“小陈,我临‘死’前清查了我的财产,还余几百万吧!我把它留给你和小尹了,你们为这件事牺牲太多。”

“不,牺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爱的伟人。”

“伟人是沙女士。她,还有你,让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谢谢。”

我低声说:“不,是我该向你表示谢意。”

车子经过一个金属湖,金属液发出白热的光芒。用光度测温计量量,这儿有620℃,对于那些小生命来说高了一些。我们继续前行,又找到一处金属湖,它半掩在悬崖之下,太阳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温度较低。我们把车停下,洪先生操纵着机械腿迈下车,我和柳船长揣上两块金属棒跟在后边。金属湖在下方100米处,地形陡峭,虽然他的机械腿十分灵巧,但行走仍相当艰难。在迈过一道深沟时,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柳摇摇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对的。洪先生必须能独力生存,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不会有人帮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残腿努力站起来,否则……我鼻梁发酸,赶快抛开这个念头。

我们终于到了湖边,暗红的金属液面十分平静。我们测量出温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锡、铅、钠、水银,也有部分固相的锰、钼、铬微粒,这是变形虫理想的繁殖之地。我们从怀中掏出金属棒交给洪先生,他把它们托在宇航服的手套里,等待着。斜照的阳光很快使它们融化,变成小圆球,滚落在湖中,与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顷,洪先生把一枚探头插进金属液中,打开袖珍屏幕,上面显示着放大的图像。探头寻找到一个变形虫,它已经醒了,慵懒地扭曲着,变形着,移动着,动作舒缓,十分惬意,就像这是它久已住惯的老家。

三个人欣慰地相视而笑。

我们总共找到10处合适的金属湖,把20块“菌种”放进去。在这10个不相连的生命绿洲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它们会迅速夭折,当洪其炎从冷冻中复苏过来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许它们会活下来,并在水星的高温中迅速进化,脱离湖泊,登上陆地,最终进化出智慧生命。那时,洪先生也许会融入其中,不再孤独。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我们赶往天光暗淡的北极。那儿的工作已经做完。暗绿色的极冰中凿出一个大洞,布置了照明灯光,40根超导电缆扯进洞内,汇聚在一个接头板上,再与水星车的接口相连。冰洞内堆放着足够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头食品,这是为了预防食物再生装置一旦失效。只是我们拿不准,放置数千万年的食物(虽然是在-60℃的低温下)还能否食用。

我们把洪先生扶出来,在冰洞中开了一次聚餐会。这是“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洪先生就得独自忍受亿万年的孤独了。吃饭时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静。几个年轻的船员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这种目光拉远了他同大伙儿的距离,所以,尽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使气氛活跃起来。

我们在悲壮的氛围中吃完饭,洪先生脱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车内,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处。我俯下身问:

“洪先生,你还有什么话吗?”

“请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师说话。”

接通了。他对着车内话筒简短地说:“小尹,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你陪我度过的日子。”

他的话语化作电波,离开水星,向一亿公里外的地球飞去。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十分钟后才传来回音,我们都在耳机中听到了,尹女士带着哭声喊道:

“其炎!永别了!我爱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们挥手告别。在这个刹那,他的笑容使丑陋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个电钮,立时冷雾包围了他的裸体,凝固了他的笑容,2秒钟后他已进入深度冷冻。我们对生命维持系统做了最后一次检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冰洞,向飞船返回。

5个地球日后,“姑妈号”飞船离开水星,开始长达1年的返程。不过,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把自身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这颗星球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图拉拉隐约感到人群回来了,圣府大厅里一片闹腾。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没人理他,也许他并没喊出声,他只是在心中呼喊罢了。闹腾的人群逐渐离开,大厅里的骚动平息了。他悲怆地地想,我真的要在圣府中横死么?

能量渐渐流入体内,思维清晰了,有人给他换了能量盒。睁开眼,看见奇卡卡正怜悯地看着他。他虚弱地闪道:

“谢谢。”

奇卡卡转过目光,不愿与他对视,微弱地闪道:“你一直在低声唤我的名字,你说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让你横死,偷偷给你换了能量盒。现在,你好自为之吧!”

奇卡卡像躲避魔鬼一样急急跑了,不愿意和一位丑恶的“横死复生者”待在一起。图拉拉感叹着,立起身子,看见奇卡卡为他留下四个能量盒,足够他返回到有光地带了。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处查看。没有了,连同他的神车都没有了。他想起胡巴巴临走说:要禀报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圣体,在父星的光辉下唤他醒来。一阵焦灼的电波把图拉拉淹没,他已知道沙巫的身体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们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他要赶快去制止!这时他悲伤地发现,在经历了长期的半死状态后,他身上的金属光泽已经暗淡了。这是横死者的标志,是不可豁免的天罚。如果他不赶紧爆灭,他就只能活在人们的鄙夷和仇恨中。

但此刻顾不了这些,他带上能量盒,立即赶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热的地方,所有隆重的圣礼都在那儿举行。

他爬出无光地带,无数横死者还横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没有能力实现来时的承诺,无力收敛他们了。进入有光地带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结队向前赶,他们的闪孔兴奋地闪烁着:化身沙巫的复生大典马上要举行了!图拉拉想去问个详细,但人群立即发现他的耻辱印,怒冲冲地诅咒他,用尾巴打他。图拉拉只好悲哀地远远避开。

一个索拉星日过去了,他中午时赶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万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圣坛旁,群聚的感情场互相激励,形成正反馈,其强度使每个人都陷于癫狂。连图拉拉也几乎被同化了,他用顽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宗教冲动。

好在癫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耻辱印,他夹在人群中向圣坛近处挤去。神车停在那里,车门关闭着,化身沙巫的圣体就在其中,仍紧闭着双眼。人群向他跪拜,脑袋和尾巴猛烈地撞击地面。这种撞击原先是杂乱的,逐渐变成统一的节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击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来了,在圣坛边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祷又掀起一个高潮。这时,一个高级执事走上前,让大家肃静。竟然是奇卡卡!看来教皇对这位背叛科学投身宗教的人宠爱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静下来,朗朗地宣布: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极找到极冰中的圣府,迎来化身沙巫的圣体。此刻,沙巫神将在父星的光辉下醒来,赐给我们大的恩宠!教皇陛下今天亲临圣坛,跪迎沙巫大神复生!”

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开车门,僧侣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圣体。图拉拉此刻顾不得个人安危,闪孔里射出两道强光,烙在一名僧侣的背上,暂时制止住他。图拉拉发出强烈的信息:

“不能把他抬出来,那会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是沙巫神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能做渎神的事!”

人们愣住了,连教皇也一时无语。奇卡卡愤怒地转过身,大声说:“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横死者,不许他亵渎神灵!”

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耻辱印,立刻有一条尾巴甩过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背上。他眼前发黑,但仍坚持着发出下面的信息:

“不能让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

又是狂怒的几击,他身体不支,瘫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击他。奇卡卡恶狠狠地瞪图拉拉一眼,举手让众人静下来。迎圣体的仪式开始了。四个僧侣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车,众人的感情场猛烈地迸射、激励、加强,千万双闪孔同时感颂着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这种感情场是极端排外的,现场中只有图拉拉的感情是异端,他头疼欲裂,像是被千万根针刺着神经。他挣扎着立起上身,从人缝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圣体已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圣台上,教皇领着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图拉拉的神经抽紧了,他想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化身沙巫坐在圣台上,眼睛仍然紧闭着。在父星强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温中,他的身躯很快开始发黑,水分从体内猛烈蒸发,向上方升腾,在他附近造成了一个畸变的透明区域。随之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淡淡的灰烟。然后,焦透的身体一块块迸脱,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们都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索拉人的金属身体从不怕父星的暴晒,那些未经爆灭的遗体能千万年保存下来。但化身沙巫的圣体为什么被父星毁坏?人们想到刚才图拉拉的话:“不能让他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千万人的恐惧场汇聚在一起,缓缓加强,缓缓蓄势,寻找着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

“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

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中确实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

“杀死他!”

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戮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教皇显然仍处在慌乱中,他没有在这儿多停,起身摩挲着奇卡卡的头顶表示赞赏,随后匆匆离去。

信徒们也很快散去。虽然他们用暴烈的行动驱走恐惧,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圣体上,这事总让他们忐忑不安。片刻之后,万头攒动的场景不见了,只留下圣坛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辆砸扁了的神车,一副白金雕像,还有地上一个虚弱的图拉拉。

图拉拉忍着头部的剧疼,挣扎着走到骨架边。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悲愤地瞪着天边。片刻之前,他还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个丰满坚硬的圣体,转瞬之间被毁坏了,永远不可挽救了。图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事先能见到教皇,相信凭自己的声望,能说服他采用正确的方法唤醒沙巫——毕竟教皇也不愿圣体遭到毁坏呀!可惜晚了,来不及了,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一个备用能量盒,是由于自己该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伤地向化身沙巫认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化身沙巫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以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和悔恨。只是到了两千年后,当科学家根据基因技术(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盘里有详细的解说)从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化身沙巫的基因并使他复活之后,索拉人才由衷地赞叹图拉拉的远见。

此后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时期,狂热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索拉人曾广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当做渎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坏。羽翼未丰的科学遭到迎头痛击,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沙巫教则达到极盛。他们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说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伪神,一个罪神。信徒的祈祷词中加了一句:

“我奉沙巫大神为天地间唯一的至尊,我唾弃伪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不过,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据说传教者是一个横死后复生的贱民。他们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创造者,他们精心保存着两件圣物,一件是焦黑的头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赎罪派的教义中,关于沙巫之死的是非是这样说的:化身沙巫确实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给索拉星带来无上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错杀了,幸福也与索拉人交臂而过。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廷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在那位180岁的赎罪派传教者去世后,再没人能懂得这些东西,但他们仍执着地收藏着,因为——传教者说过,等化身沙巫在下一个千禧年复活时,它们就有用了。

赎罪派只尊奉圣书的旧约篇而扬弃新约篇。他们在旧约篇上加了一段祷文:

“化身沙巫越权创造了索拉人,父星惩罚了他。

索拉人杀死了化身沙巫,你们得到父星的授权了吗?

索拉人啊,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生父,你们有罪了;

你们要世世代代背负着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