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未望着夏也离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那张面容,似曾相识。
为什么,你会等了我两百年?
苏未看着手中的云谲,眉头紧锁。
片刻后,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两女一男走了进来。那个中年男子苏未认识,叫乔铭,是老师的同事。
“乔叔。”苏未对着乔铭点了点头,将云谲收起来套在手腕上,站到一旁。
“小凡他没事吧?”乔铭进门后便匆匆蹲到柳明凡身边,为他把了把脉。
“没事,他只是撞晕了。”苏未站在一旁,看着那名青衣女子将两枚丹药给林宇和陈月服下,止住了二人的颤抖。
苏未认识她,叫徐清染,是乔铭的徒弟。
“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我师兄的徒弟,叫司歌,山字脉的,清字辈。这个是相字脉的,阮清墨,是你恭叔的徒弟。”乔铭站在苏未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得意,“这个呢是苏未,柳非玄的弟子。”
“你好,我是阮清墨。”男子扶了扶眼镜,脸上挂着微笑,对苏未伸出了右手。
“苏未。”苏未没有和他说什么客套话,他不想说,也不喜欢说。
“司清歌。”司歌本来不想理会苏未,但是听到柳非玄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放缓了对苏未的态度。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人。
苏未没有计较于司歌的傲慢,而是看着卧倒在地上的柳明凡,有些犹豫。“乔叔,明凡他,刚刚好像进入内观世界了。”
“什么!”乔铭音量陡然飙升,语气之中满是震惊。
“刚刚数百幽魂侵入了明凡的识海,我本想等明凡晕倒后再出手,可是没等我动手,那些侵入明凡体内的幽魂就全都消失了。然后明凡也清醒过来,并向着独谷发出攻击。明凡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烛龙的气息。”苏未看着从柳明凡衣领滑出来的挂坠,语气有些无奈。
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你先把他送回去,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吧。”乔铭靠在课桌上,揉了揉眉心。
“嗯。”苏未默默背起柳明凡,离开了。
他没有告诉乔铭关于陌尘子就是饕餮的事。
他不想。
因为夏也的那个眼神。
阮清墨看着离去的苏未,皱了皱眉。
柳明凡醒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要散架了,脊背上传来一阵阵的疼痛。
“啊呵,我这是,活过来了吗?”柳明凡翻了个身,感受着身下柔软的被子,昨天夜里的事就好像做梦一样。
梦?等等!
柳明凡一把抓过床头的闹钟,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迟到了!苏未苏未!”柳明凡顾不上全身酸痛,噌噌起床准备换上校服。
“今天周日。”苏未的声音幽幽地从头顶传来,柳明凡才发现他居然是睡在苏未的床上,而苏未睡在了他的床上。
除此之外,自己苦苦没找到的校服正套在自己身上。
“阿未,你是不是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柳明凡站在床前,仰着头看着苏未。
“嗯。”苏未没有再隐瞒,但也没有解释。
“那陈月她怎么样了?还有林老师。”柳明凡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努力回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就像一场梦一样。
“她们没事。”苏未自上而下一颗一颗扣着扣子,一丝不苟。
“那,独谷呢?”柳明凡死死盯着苏未,紧紧攥着拳头。
苏未没有回答他,自顾自整理好床铺,轻轻跳了下来。
“喂,你回答我啊!”柳明凡看苏未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一把抓住苏未的胳膊。
“明凡,”苏未没有反抗,任由柳明凡抓着自己的胳膊,但他也没有回身,就那样子背对着柳明凡。“如果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吗?”
“啊?”柳明凡愣了愣神,他突然有种自己未曾认识过苏未的错觉。
“没什么,”苏未轻轻地抓住柳明凡的手,回身轻轻抱了抱他。“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的,你们,是我的家人。”
柳明凡被苏未抱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苏未因为自己探寻的真相而离开。
“走吧,和我去见一个人。”苏未放开柳明凡,理了理衬衫,回到了之前样子。
但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苏未带着柳明凡打车到了郊区的一所老宅子,径直走了进去。
柳明凡就这么跟在苏未身后,打量着周围的人,还有这套宅子。
宅子很大,有点像四合院,但是房子的结构又像老式的单位房。院子角落有一张石桌,几个老大爷正抱着茶缸和一个啃着冰棍的小萝莉下象棋。另一边则是一群人正围着一些柳明凡从未见过的花花草草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还有几个秃头和尚在院子里打拳,或者几个青衫道人在打太极。
就像一个精神病院。
“哈哈,小未明凡你们来啦!”乔铭从中央大堂大步走出,身上穿着一件满是口袋的衣服,口袋中插着各种奇奇怪怪东西。
“嗯。”苏未一如既往的沉闷,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倒是柳明凡,看到乔铭时险些叫出声,被苏未及时制止了。
“乔叔叔……”柳明凡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就被乔铭打断,拽进了大堂。
“明凡,这些话呢,本来我是这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接触到这些,我不希望你走你父亲的老路。”乔铭从上衣口袋抽出一片干枯的叶子放进桌案上的香炉里,坐在椅子上,深深看着柳明凡。“你父亲走的时候和我说,他希望你可以摆脱你们老柳家的宿命,能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活一次。我没想到你居然能查到这些,也没想到正巧不巧的你接触到了独谷,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知道真相么?”
柳明凡低着头,深深洗了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往复。苏未就坐在他身边,右手云谲上抚摸着,没有说话。
“乔叔叔,您说吧,我都能接受。”柳明凡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了头。
“好,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自己看吧。”乔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盒,放在柳明凡面前。
柳明凡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而是轻轻地抚摸着木盒上的花纹,他记得它,是烛九阴。
他听见了心底的叹息。
来吧,柳明凡在心里说了一声。明凡:
儿子,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这些东西,那说明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对不起。
很抱歉以这样子的方式告诉你一切,因为我真的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不希望你走我走过的路,余生和我一样充满遗憾和痛苦。
我一直在很努力地保护你,不让你接触到山海界,但我知道你最终还是会看到这封信。
也许,这就是命吧。
小时候你总是缠着我给你讲睡前故事,我就给你讲《格林童话》,可是你不爱听,我又讲《安徒生童话》,你还是不肯,最后说到《山海经》,你才消停下来。
看着熟睡的你,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那是我面对蛊鵰时也不曾拥有的惊恐。
我意识到你对山海界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感知,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山海界的存在,甚至能一眼认出混在人群中的异兽。你不会感到害怕,也不会感到惊惧,反而是觉得他们的存在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
就好像,你和他们,才是同族。
我的惊恐就这么持续着,直到你六岁的时候,那个叫冥的男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告诉我,你体内拥有着属于盘古的力量,你将会是新时代的领军人物,我不曾做到的事情你可以代替我去完成,你是平定山海界的关键。
但你也可能会成为毁灭万古界的武器。
所以,他不能让你存在,这个世界容不得你。
我和他打了一场,他胜不了我,但我也杀不死他。
因为他是毕方后人。
上古时期,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天地初开,混沌之中诞生了五位上古创世神,分别是毕方,烛阴,天吴,竖亥,据比。
那时候盘古大神已经消散在天地间,化为了天地大道。统治山海界的是女帝女娲大神。当时女娲大神还未创造出其他子神,天地间的一切便交与五位上古创世神管理。
其中烛阴掌管着昼夜与四季,它睁眼是白昼闭眼是黑夜,吹气为冬天,呼气为夏天,风雨变换皆出自它手,于西;毕方掌管着土地,监控着世间生灵,坐北;天吴掌管着河川大泽,也被人称为水伯,居南;竖亥掌控着山石金玉,是最神秘的一位创世神,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巡东;据比掌管花草树木,万物生机皆出自它手,镇中。
虽然后来五位创世神都陨落了,但是他们的神格却一直存在。而我们这些所谓神的后人,其实更像是神卫,守护着它们的神格,直到它们重临。
而我们柳家,就是烛阴的后人。
我和冥最后各自退让了一步,他可以不杀你,但是你也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至少在你成人之前绝不能让山海界知道你的存在。
所以我和他联手封印了你体内的力量,隔绝了你和山海界的联系,也阻止了你体内力量的成长。我本以为你可以这样子过一辈子,但是冥和我说,山海镜,裂了。
你从小就喜欢看《山海经》,而我一直和你说它是不存在的,但我今天要告诉你,《山海经》里的世界,实实在在存在着。
我们称《山海经》里的世界为山海界,山海界它存在,但并不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它和我们是双子空间。
我们所处的被我们自称为主位面,但其实宇宙之中并没有真正的主位面,每一个位面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存在,它们错杂分布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中。山海界,则是我们同一空间的双子空间。
山海界和我们万古界的第一次碰撞在上古时期,详细时间约莫是公元前四千年。那时候很多山海界和万古界之间的屏障完全破碎,两个世界法则混乱,山海界异兽纷纷闯入万古界,杀戮肆虐。直到女娲大神出手补天,万古界才躲过了灭亡的命运。
为了补上空间裂缝,五位创世神将自己的肉身与法则交与女娲,炼制成了五色石,再以女娲自身消散为代价,终是补上了这道裂缝,形成了空间屏障,我们称之为山海镜。
山海镜破碎之时,就是山海界对万古界入侵的开始。
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这一方世界。
这就是我对你的隐瞒。
如果你怪我的话,那就怪我吧。对不起,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如果可以,我也想陪着你啊。
-----父柳非玄丁未年留书
柳明凡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一言不发。
他好恨。
他想方设法去找父亲留下的痕迹,想知道父亲的生死,为的只是知道这些吗?
我要的,是这些吗?
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回去啊!
柳明凡死死攥着信封,红了眼眶。
“我想知道,我父亲他,还活着吗?”柳明凡抬起头,盯着乔铭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乔铭看着柳明凡这样子,有些愧疚,有些自责。“你父亲说找到了修复山海镜的办法,一个人去了长白山。我们得知消息以后派了很多人去,却再也没能找到你父亲。”
“长白山……”柳明凡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柳明凡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为了找到父亲,他强迫自己绷得更紧,强迫自己更坚韧,可是今天,他突然想放弃了。
他听到了弦断的声音。
但这根线又被一只手攥住了。
柳明凡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苏未。
眼前这个身影,十三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这个人。
“我会陪你的。”苏未握着他的手,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温和,但这句话却是镇住了柳明凡颤抖不安的心。
苏未从木盒中拿出一本相册,递给柳明凡。
“继续看下去吧,既然决定了,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柳明凡接过相册,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是他的百天照。
柳明凡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觉得有点好笑,原来自己小时候是这样子的。
一岁,柳明凡被柳非玄抱在怀里。
两岁,柳非玄牵着柳明凡的手,一阶一阶爬着楼梯。
三岁,柳非玄手里扯着一根风筝线,柳明凡在后面追着他。
四岁,他们一起去了公园,柳明凡第一次看见骆驼,并且合了照。
五岁,柳非玄搂着何珍,身前是柳明凡,身后是一只大海龟。
六岁,他们去了儿童乐园。
七岁,他们正在下棋。
八岁,去了杭州西湖。
九岁,去了秦兵马俑。
十岁,十一岁,十二岁,直到十六岁,相册的每一页都有柳明凡,时而有柳非玄,时而有何珍。
如果人这辈子一定要有什么是放不下的,那应该就是回忆了。
父亲离开后的两年里,柳明凡第一次那么无助,那么孤独,那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