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戛然而止

就在慕莲来左相府的前一夜。

毕英坐在在自己卧房的床上,与自己的夫人面对着面,各自沉默着。

烛火时不时的跳动几下,烛光轻轻掠过左相夫人面如银盘的那张脸。

良久,左相夫人先打破了这阵沉默。

她沙哑着嗓子问道,“夫君,妾身十六岁便嫁你为妻,十八为人母,这二十年来,我为你诞下五子。于内,我将家中管得井井有条,相夫教子。于外,我上得厅堂,一手撑起相府内眷的门面。妾身,可有半点做得不好?可有半点对不起你过?”

毕英默然的摇摇头。

没有,自己的夫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内助,没有她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自己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

左相夫人又道,“既然妾身并无半点对不起夫君的地方,夫君你又为何要抛弃我?”

“我没有要抛弃你。”毕英终于开口了。

左相夫人听他回了话,眼泪却是止不住的一直往下掉,“你若不是有事,为何要将震儿他们五个送走?现在又想来劝我走,分明就是有事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你这般瞒着我,不是弃我,又是什么?”

“夫人,你且信我,我让你走,都是为了你好。震儿他们也是……”

“你若真是为了我好,那就让我留下来!”

“夫人,你,你这又是何必,唉……”,听到这里,毕英不免长叹了一声。

见自家夫君有松口的迹象,左相夫人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她的头开始晕了起来,临昏过去前,她突然想起了夫君进屋后递给自己的那杯茶水。心中顿时懊恼不已,然而此时懊恼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夫人,素来或冷面或儒雅的左相,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柔情。

他轻轻的替爱妻抚了抚头发,又吻了一下她的眉眼。

然后,他唤来守在门外的两个有武功底子的嬷嬷,让她们带着昏睡过去的左相夫人,登上早已停在相府后院的马车,叮嘱她们立即离开皇城,越快越好。

长夜漫漫,毕英披着一件外袍,径直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仰头看着夏夜里的繁星。

相府管家特地去厨房,为他弄来了一些酒菜。

两个人对着星空,无声的喝着酒、吃着菜。

不知过了多久,毕英喝得太多,彻底醉了过去。

管家将人抬回屋里,守了他一夜。

他知道,主子心里有事,而且是天大的事情。

他原以为,这件事就是和天下无双派的弟子有关的那件事。

直到第二天,他听到慕圣来到府上的消息,而相爷又把他支开了,他才意识到,这次要出事的,可能就是相爷自己。

果然,很快有下人来向他汇报,花厅里的那群文人书生们,都跑到客房那边去了。

等他匆匆赶到客房这边的时候,恰好看到了相爷腹部中刀,满身鲜血的躺在一个书生怀里的这幕。

一群目睹了慕圣“杀人”的书生们,此时都面色不一的看着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女人。

慕莲根本没有去看这些人的脸色,她只是低头看着气息渐渐微弱的毕英。

“你这么做,值得么?”

她的声音不大,但能轻易送到毕英耳边。

后者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带血的右手指着慕莲所在的方向,同时还在微微发颤。

“慕圣,你到底为何,为何要杀我……”

这话一出,周围的这群书生们,看慕莲的眼色就彻底变了。

对方现在可是杀人凶手!

就算对方是圣人,一国左相也不能就这样被杀了吧?

若是有实力、有地位就能为所欲为了,试问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看着对方直到临死前的这一刻,还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慕莲只觉得这一刻的毕英,既可悲,又可怜。

“你这一生,做过文人表率,做过丞相、左相,可以说是志得意满了。可在我看来,你这一生,却是过得窝囊!当官不能为民做主,只顾着朝堂倾轧,争权夺利,还不如做个乡野农夫!毕英,你这一生,可曾救过哪怕一个无辜入狱之人、贫困交加之人?又可曾做过哪怕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

慕莲这话深深刺痛了毕英的心,他本来就没剩几口气了,被她的话一激,张口就吐出了几滩鲜血来。

众书生纷纷对慕莲怒目而视。

宋子象更是眼睛发红的瞪着慕莲道,“够了!你这个杀人凶手,你都已经要害死左相大人了,还想要让他死不瞑目吗?!”

慕莲静静看着此时只能出气的毕英,并不理会宋子象等人的怒火。

在她看来,这个智谋过人的丞相,不该就这样窝囊的死去。

哪怕对方可以说是她的敌人,她也不愿看到对方死于阴谋诡计的算计之下。

“毕英,你的死,根本毫无价值。”慕莲如是说道。

事到如今,她已然看出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只待毕英一死,今日这群见证了自己“杀死”毕英的书生们,必将会对自己发出口诛笔伐,进而利用民心民意,让她为千夫所指。

昔日天海城中,全城的人都想要驱逐她,更有老妇指着她的鼻子对她破口大骂。

但是那又如何?

她慕莲做人,还没有到需要别人来指点的地步。

她自己心里有杆秤,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便是其他人都不理解,又能如何?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彼时,宋子象怀里的毕英,终于彻底断了最后一口气。

但是他的眼睛,依然是圆睁着的,是真正的死不瞑目。显然慕莲的那番话,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宋子象伸手摸了一把毕英的眼皮,摸了几下,才帮他把眼皮合上。

他不知道,毕英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看到了很多人,想起了很多事。

那一年的毕英,还是尚在开蒙的孩子。

学堂里,夫子正在教授孟子见滕文公的故事,毕英被夫子点到回答问题。

“毕英,你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回夫子,我要做大丈夫!”

“哦,这是何故?”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以后,就要做这样的大丈夫!”

“好,好,真是好志气!毕英,待到你日后高中,做了大官,可不要忘了今日的初衷啊!做官,就得为民做主!这一点,你可得记住了!”

可是夫子,我忘了,从我当了大官后,我就把以前的那些话都忘了。

我没有救过一个无辜入狱之人,反而罗织罪名,害得无数政敌入狱。

我没有做过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却总想着把整个国家出卖给更强大的别国,以换取更好的前途……

夫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毕英合上的眼角处,有两行湿润的泪水,悄然无声的落下。

而他的生命,也在这一刻,彻底的戛然而止。

昔日权势滔天的丞相,如今的一代左相,就这样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