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了,我总忘不了沙枣。它是农田与沙漠交错地带特有的树种,研究黄河沙地和周边的生态不能不研究沙枣。记得我刚从北京来到河套时就对沙枣这种树感到奇怪。一九六八年冬我大学毕业后分到内蒙古临河县,头一年在大队劳动锻炼。我们住的房子旁是一条公路,路边长着两排很密的灌木丛,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树开始透出了绿色,接着杨树也发出了新叶,但这两排灌木却没有一点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后来不知不觉中这灌木丛发绿了,叶很小,灰绿色,较厚,有刺,并不显眼,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树吧,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在每天上井台担水时,注意别让它的刺钩着我的袖子。
六月初,我们劳动回来,天气很热,大家就在门前空场上吃饭,这时隐隐约约飘来一种花香。我一下就想起在香山脚下夹道的丁香,一种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这里是没有丁香树的。到晚上,月照窗纸,更是香浸草屋满地霜。当时很不解其因。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担水,照旧注意别让枣刺挂着胳膊,啊,原来香味是从这里发出的。真想不到这么不起眼的树丛里却发出这么醉人的香味。从此,我开始注意沙枣。认识的深化还是第二年春天。四月下旬我参加了县里的一期党校学习班。党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枣林,房前屋后也都是沙枣树。学习直到六月九日才结束。这段时间正是沙枣发芽抽叶、开花吐香的时期。我仔细地观察了它的全过程。
沙枣,首先是它的外表极不惹人注意,叶虽绿但不是葱绿,而是灰绿;花虽黄,但不是深黄、金黄,而是淡黄;个头很小,连一般梅花的一个花瓣大都没有。它的幼枝在冬天时灰色,发干,春天灰绿,其粗干却无论冬夏都是古铜色。总之,色彩是极不鲜艳引人的,但是它却有极浓的香味。我一下想到鲁迅说过的,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它就这样悄悄地为人送着暗香。当时曾写了一首小词记录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叶小花开迟。
沙埋根,风打枝,
却将暗香袭人急。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已调到报社,到杭锦后旗的太荣大队去采访,又一次看到了沙枣的壮观。
这个大队紧靠乌兰布赫大沙漠,为了防止风沙的侵蚀,大队专门成立了一个林业队,造林围沙。十几年来,他们沿着沙漠的边缘造起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的后面又是柳、杨、榆等其他树的林带,再后才是果木和农田。我去时已是秋后,阴历十月了。沙枣已经开始落叶,只有那些没有被风刮落的果实还稀疏地缀在树上,有的鲜红鲜红,有的没有变过来,还是原来的青绿,形状也有滚圆的和椭圆的两种。我们摘着吃了一些,面而涩,倒也有它自己的味道,小孩子们是不会放过它的,当地人把它打下来当饲料喂猪。在这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实用价值。
首先,长长的沙枣林带锁住了咆哮的黄沙。你看那浩浩的沙海波峰起伏,但一到沙枣林前就止步不前了。沙浪先是凶猛地冲到树前,打在树干上,但是它立即被撞个粉碎,又被风卷回去几尺远,这样,在树带下就形成了一个几尺宽的无沙通道,像有一个无形的磁场挡着,沙总是不能越过。而高大的沙枣树带着一种威慑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边上,迎着风发出豪壮的呼叫。沙枣能防风治沙,这是它最大的用处。
沙枣有顽强的生命力。一是抗旱力强,无论怎样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会茁壮生长,虽不水嫩可爱,但顽强不死,直到长大;二是能自卫,它的枝条上长着尖尖的刺,动物不能伤它,人也不能随便攀折它。正因为这点,沙枣林还常被用来在房前屋后当墙围,栽在院子里护院,在地边护田;三是它能抗盐碱。它的根扎在白色的盐碱土上,枝却那样红,叶却那样绿,我想大概正是从地下吸入了白色的盐碱变成了红色的枝和绿色的叶吧。因为有这些优点,它在严酷的环境里照样能茁壮地生长。
过去我以为沙枣是灌木,在这里我才发现沙枣是乔木,它可以长得很高大。那沙海前的林带,就像一个个巨人挽手站成的队列,那古铜色的粗干多么像男人健康的臂膀。我采访的林业队长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栽树。花白的头发,脸上深而密的皱纹,古铜色的脸膛,粗大的双手,我一下就联想到,他像一株成年的沙枣,年年月月在这里和风沙作战,保护着千万顷的庄稼不受风沙之害。质朴、顽强、吃苦耐劳,这些可贵的品质就通过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育苗时注入到沙枣秧里,通过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在期待中注入到沙枣那红色的树干上。
不是人像沙枣,是沙枣像人。
隔过年,阴历端午节时,我到离沙地稍远一点的一个村子里采访。这个地方几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沙枣,就像成都平原上一丛竹林一户人家。过去我以为沙枣总是临沙傍碱而居,其叶总是小而灰,色调总是暗而旧。但在这里,沙枣依水而长,一片葱绿,最大一片叶子也居然有一指之长,是我过去看到的三倍之大。清风摇曳,碧光闪烁,居然也不亚于婀娜的杨柳,加上它特有的香味,使人心旷神怡。沙枣,原来也是很秀气的。它也能给人以美,能上能下,能文能武,能防沙,能抗暴,也能依水梳妆,绕檐护荫,接天蔽日,迎风送香。多美的沙枣!
那年冬季,我移居到县城中学来住。这个校园其实就是一个沙枣园。一进校门,大道两旁便是一片密密的沙枣林。初夏时节,每天上下班,特别是晚饭后、黄昏时,或皓月初升的时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处蒸起,八方袭来,飘飘漫漫,流溢不绝,让人陶醉。这时,我就感到万物都融化在这清香中,充盈于宇宙间。
宋人咏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实,这句移来写沙枣何尝不可?这浮动着的暗香是整个初夏河套平原的标志。沙枣飘香过后,接着而来的就是八百里平原上仲夏的麦香、初秋的菜香、仲秋的玉米香和晚秋糖菜的甜香。沙枣花香,香飘四季,四十多年了还一直飘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