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待夕阳西沉,柏油马路上的灼热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东华门街慢慢走去。来得早了一点,摆好的摊子还不多。这时拐弯处飞出一辆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长发短裤的小伙儿,口里哼着流行曲,身子一左一右地晃,两条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车就颠颠簸簸地冲过来,车上筐子里装满了碗和勺,丁丁当当地响。筐旁斜坐着一位姑娘,向他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骂声:“疯啦!”小伙子就越发美得扬起头,敞开胸,使劲地蹬。突然他一捏闸,车头一横,正好停在路旁一个画好白线的方格里。两人跳下车,又拖下十几根铁管,横竖一架,就是一个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车板正好是柜台,劈劈啪啪地摆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声:“绿豆凉粉!”刹那间,一溜小摊就从街的这头伸到另一头,夜市开张了。
人行道上的路灯刷地一下亮了,夕阳还没有收尽余晖,但人们已不感觉它的存在。灯光逼走了日光,温和地来到人们身旁。夜灯一出来,这个世界顿时便加了几分温柔和许多随便。人们悠闲地、并无目的地从各个巷口向这里走来。白日里恼人的汽车一辆也没有了,宽阔的街面上全是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互相牵着手的男女,嬉笑奔跑着的儿童。国营商店这时大都关了门,个体小贩们似唱似叫地,就在它们的门前摆起了地摊。
一个煎饼摊吸引了我。三轮车上放了一个火炉,炉上一块油黑的方形铁板,一位中年汉子左手持一把小勺,伸向旁边的小盆里舀起一勺稀面糊,向铁板上一浇。右手持一柄小木耙,以耙的一角为圆心,飞快地绕了几圈,那面糊汁立即被拉成一张白纸,冒着热气。我正奇怪这张纸饼的薄,他左手又抓过一只鸡蛋,右手一耙砍下去,一团蛋黄正落在煎饼心上,那小耙又再画几个圈,白纸上便依稀挂了一层薄薄的黄,热气腾腾中更增加了一种隐隐的诱惑。只见他右手扔下小耙,取过一把小铲,却又不去铲饼,先在铁板上有节奏地敲三下,然后将铲的薄刃沿饼的边,刷地划出一个圆圈,那张薄饼已提在他的手中,喊道:“五毛一张!”那架势不像是卖饼,倒像在卖一张刚刚制作完的水印画。这一套熟练的动作,大概不过三分钟。那小勺、小耙的精致,也如工艺品,至于那把小铲,干脆就是油画家用的画铲。我立即觉得自己迈进了一个艺术的大观园,心中微微得到一种愉快的满足。
前面人群的头顶上闪出一幅挑帘,大书“道家风味”四字,十分引人。平地放着四个铁筒改装的火炉,炉口上正好压了一个鼓肚铁鏊,鏊子上有一个很厚的圆盖。和刚才做煎饼不同的是,黄色的稀面糊从鼓肚处流下,自然散成一个圆饼,这在我们家乡叫“摊黄”,是乡间极平常的吃食。但在这里就别有出处了。守摊的一男二女,像夫妻姑嫂三人,那男子不干活,只管大声招揽顾客:“真正道家秘传,请看中国两千年前就有的高压锅,道人就用这种炉子炼丹做饼,长命百岁。我家这祖传的道家炊饼已有四十二年不做,今年挖掘整理,供献给首都夜市……”这时一个青年上前插问:“是不是回民食品?”他大概分不清道教和伊斯兰教,那炉边的女子耳尖,迅即答道:“回民、汉民都能吃,小米、玉米、黄豆,真正小磨香油。不腥不腻,养人利口。”就有人纷纷去讨。这家人可真聪明。要是白天,这宽阔的马路,这两边洁净的店堂,街上疾行的车辆,西服革履的人群,哪能容他们在这里论饼说道呢。但这是夜晚,暮色一合,城换了装,人也变了性,大家都来享受这另一种的心境。
离开这“道家食摊”没有几步,又有一个偌大的广告牌立在当地,红底白字,大书“芙蓉镇米豆腐”,旁边还有几行小注:“芙蓉镇米豆腐以当地特有白米及传统秘法精制,特不远千里专程献给首都夜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芙蓉镇本是一个小说和电影里的地方,作品中有一个卖米豆腐的漂亮女郎,惹出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想不到竟也拿来做了广告的由头。
香味本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但是我此刻却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来领略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说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卖声,只靠听觉就可以知道这食阵的庞大综杂。有的起声突峻,未报货名,先大喊一声:“哎!快来尝尝。”有的故念错音,将“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长,后字急收,“炒——肝儿!”;有的学外地土话,要是卖烤羊肉,总是忘不了戴顶新疆小花帽,舌头故意不去伸直。闭目听去,七长八短,沸沸扬扬,宛如一曲交响乐在街空回荡,但再细细辨认,笛、琴、管、鼓,又都一一分明。那每一种频率,每一个波段,实在都代表着每一种香味和每一块六尺见方的地盘。
这些商贩艺术家们不但叫卖有声有韵,堆货站摊也极讲造型。卖馅饼的就故将案上的肉馅堆成一个圆球,表面撒上木耳、葱、姜、香菜之末,杂陈黑、白、黄、绿之色,远远看去五彩缤纷。卖凉粉的更构思奇巧,在一块晶莹透明的方形大冰上凿出几排圆坑,凉粉碗就一一稳在其中,白冰、白碗、白粉,冰清玉洁,素娴雅静,目光一接触就凉气袭人。再看那案边锅旁的师傅们,头上的白帽多不正而稍歪,腰间的围裙虽系实又轻撩,本是一口京腔却又故意差字走音,要是有外国人走过,还会高喊一声“OK!”。整条街面上漾着一种幽默、活泼的气氛。顾客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替摊主辩护的宽恕心理,摆在这里的货自然就是最有特点,最该叫好的。艺术本是在劳动中创造,这时,他们手舞口唱,那火烤油灼的燥热,腰酸腿困的劳顿,全在这一声声的叫卖中,在这擀面杖有节奏的敲打声中化作了顾主的笑语和他们手中的钞票。无声的夜以她迷人的色调,将这一切轻轻地糅合在一起,连游人也一起糅了进去,糅得你心旷神怡。
这条街,前半条是吃的世界,后半条便是穿的领地。跨过半条街,香味渐稀,却色彩纷呈。服装摊的摆法自与小吃摊不同,干净、漂亮、耀目。几十条彩色锁链从铁架顶端垂下,每隔几个链孔就挂进一个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条长裙,层层叠叠、拥锦压翠。这些时装不但用料华贵,形式也实在出奇,有一件上衣活像蒙古族的摔跤服,没有纽扣只一根腰带,并不讲究合体,随便前后两片而已。有一件裙子,灰土色,上面的图案竟全是甲骨文字,就像出土文物。一个摊位的最高处挂着一件连衣裙,上身的丝格如将军胸前的绶带,一身显贵之气,罩在透明塑料袋中,标明价格四百八十七元。我怕看错又问一遍,看摊的一个小女子说:“这还贵啊,两天已卖出三件!”再看其他摊上一二百元一件的衣服已极平常。我不觉环顾一下周围的人也都是一鼻两眼,真想不出他们何以能这样在夏夜的凉风中一掷千金。
如果说食品摊讲究的是风味,这里要的便是时髦。那边力求土一点,强调传统;这里却极力求洋一点,专反传统。有一个摊位专营男式短裤,却围着不少女客。按说穿短裤是为凉快,这些料子却厚如帆布,颜色青灰相杂,像一块深色大理石,陈旧滞重。但买的人很多,偏要这种“流行”。一位姑娘在货摊里提起一件,便在人群的挤搡间,套进双腿,拉至腰际,再将外面的裙子一褪。两条粉白的大腿和两只随便穿着一双拖鞋的赤脚,在白炽灯下分毫毕见,我立时神色大窘,而那两个小胡子摊主却连声叫好:“您穿上真正盖帽!赛过好莱坞的影星,电影上的模特儿!”还伸手在裤口边摸摸,指指点点。这姑娘也不在意,掏出钱包,直视两个小伙儿:“便宜一点行不行?人家还是学生呢!”“好,二十,零头不要了。”一个大姑娘,当街脱裙试裤,无论如何总觉不雅,又听说还是学生,我更觉惊奇,便插了一句:“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当然大学生!”那女孩嫌我这样提问轻看了她,硬硬地回了一句,随手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往摊上一扔,抓起她的裙子,穿着那件大理石短裤扬长而去。
这时逛夜市的人比刚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滚。夜与昼的区别是,她较白天的紧张、明朗、有节奏而更显得松弛、朦胧、散漫。所以这时候街上的人其心也并不在购物。腹不饿,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买一件新衣,不为衣身而为赏心。看他们信马由缰,随逛随买,其形其神已完全摆脱了白天的重负。年轻女子们穿着大袒胸的薄衫,脖间只要一根细项链点缀,再赤脚拖一双凉鞋。小伙子则牛仔短裤T恤衫,上些年纪的男女衣着轻软宽松,或有的就穿睡衣前来走动。借着一层暮色,大家都将自己放松到白天没有的极限。人行道栏杆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却只买了一小盘扒糕,女的端着盘,张大口便要男的来喂。那男子用竹签插一小块糕放在她口中,她就笑眯眯地挤一下眼,不用说是一对情人。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从我身边擦过,孩子边跺脚边嚷:“就要吃,就要吃!”父亲说:“再吃肚子就要破了。”“破了也要吃。”母亲笑了:“宝贝,咱们每天来一次,把这条街都吃个遍。”三个人一起高兴地大笑起来,那份轻松随便,好像这条街是他家的一样。
夜深了,游人渐稀渐疏,天上的一轮月亮却更明更圆。树影婆娑,笼着归人尽兴后的醉影,凉风徐起,弄着他们飘飘的衣裙。我踏着月色往回走,想明天还要来,后天也要来。这样热天的晚上,谁耐烦去电影院,又怎能看进书去,而短衫折扇地到这本社会学、艺术学的大辞典里来悠游查检一番,随听随看,随尝随想,夏夜里还有比这更好的节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