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之美

人之美与自然美,性质根本不同:自然美固然也有类别,但完全不同于人在精神气质个性方面的差异那样细腻。人对同类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自然。我说“重视”包括积极的与消极的情感与思想。对人最爱的是人,对人最恨的也是人;人既需要亲密无间又需要保持距离;人对人有说不完的话但又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人对人理解得最为透彻但事实上人之间又是永远的他人。人的所有不幸中,大半是人带给人的……说不尽的社会日常生活的烦恼,世俗生活的快乐其实是建立在烦恼基础上的。有摆脱的办法吗?以上我们已经知道,纯粹的美感能消解人的痛苦,这同样适用于欣赏人之美。

欣赏人之美,有两个前提,其一,只留下人赤裸裸的身体——精神元素,简单说,就像从任意一张人脸上,都能显露出来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的美区别于单纯的漂亮。其二,人之美,是孤寂之中的美,这有点像从社会生活中独立出来,孤零零地身处沙漠之中的情景,不是指身处人群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以上两点,都是强调一个人最大的价值,在于他与别人不同之处,而相同的部分则属于平庸,它是人人有之的。这种不同是绝对的差异,任何别人都无法模仿,就像一个杰出作家的写作风格,他死了之后,这种风格从此就彻底在地球上消失了。这才可以被称作人之美,它完全区别于一个女子的漂亮或者一个男子的英俊,因为这些只是外表的容貌,相貌衰老得很快,而一个人的精神风格却因其绝对独特而不朽。我们观察叔本华的肖像,从通常眼光看,他并不英俊,但目光炯炯、气质生动,这就是我说的人之美,他的这种美是通过其作品体现出来的。我们读懂了他的书就等于读懂了他这张脸,但反过来却不行。对于人来说,只有理解了他才会更深刻地感受他。在理解之后,我们说某个人这个或者那个方面非常可爱,当然,也有某方面令人不快。

人之美,在于一个人创造差异的能力,也就是不可重复性,在这方面就不是尼采说的“永远回来”。“永远回来”是不美的,它令人沮丧。不是说我们否认“永远回来”是一个事实,而是我们无视这个事实,我们认为事情绝对不是永远回来的。这里要对尼采不敬了,他说出了一种世俗的真理,而我说出了美的真理。人之美,就是以脱离实际的惬意的眼光看人。但是,这种惬意,可以区分有缘由的与无缘由的两种。有缘由的属于日常生活,无缘由的并不在天上,并非在物理事实上脱离生活,而是指……怎么说呢?某种袭来的滋味、一种气氛,它与我们感官感受到的并不形成一定如此这样或一定如此那样的因果关系,这种美好的享受是纯粹精神上的,不是实际拥有某个人、更区别于私有财产,也与熟人或陌生人无关。这种美的滋味或者氛围,可以类比为人的无意识本能中的惬意,它不是能用言语说清楚的,它像清醒意识的边缘部分。德里达曾发表过《哲学的边缘》,也许他应该指出这边缘属于艺术。哲学是从“知道”结束的地方开始的,自发地形成尚没有答案的问题。答案本身不但不重要而且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有答案,重要的是——传统哲学家们忽视了——这些问题的性质同时是思想的与艺术的,也就是它来自超然的兴趣,这样的兴趣,就是美本身。

将无意识艺术化,可能是精神的最高境界,它从来不会停止在某一个点上面,它会产生与消失、死亡与复活。危急、厌倦、绝望,就像惬意与兴奋一样,都是它自身之内的活细胞,它们之间不是相互搏斗,而是互补新生,其中消极的因素越是严重,反而越是能反弹出强大的力量。精神力量的强大来自个人自身的思考与体验天赋,从来就不是教条式灌输的结果。自发的强大才算真强大,真正强大的人不会靠场面来虚张声势、更不会靠别人的捧场来“壮大自己”。

人之美,还在于心事之可爱。尽管人心难测,但一个人的真心远比他的观点立场,要可爱得多,因为人性主要指的是心性方面,而不是观点立场。只要是人类不是兽类,在心性方面的相似性要远大于其差异性,这方面的心领神会几乎可以省略语言。凡是不用语言就能理解的惬意,就可以叫作美。心事之美在于缓慢曲折、九道十八弯,就像优美的旋律一样,有高潮与低谷,还有平缓的慢板。但心事之美来自任性而无意识的创作过程,它自身永远是底稿—未刊稿,而且在自由自在的滑动中,流向我们事先不曾想到的方向。当然,我指的是美的心事(有别于算计),它是流畅的,是由于它从来不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推理论证,而只是凭着直觉懂就懂不懂就不懂。这流畅既缓慢(对有滋味的地方要细细品尝,似乎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完美追求)又跳跃(念头突然转弯,因为在心事之中突然降临了别一方向的兴奋,不吐不快)。

也就是说,我们欣赏人之美,在于人的不刻意方面,一旦刻意或者做作,即使装扮得非常豪华气派,也不能算作纯粹的美。人不刻意,就是本来的样子,它肯定是朴素的、简单的、直率的,没有过多的讲究与客套,这一定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因为做作是建立在给别人看基础上的(在乎别人的评价、在乎与别人之间的关系、相互依赖)。

心事、营造心理环境的能力、自发产生好心情的能力,它的首要条件令人惊奇,就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为什么?因为人对人造成的伤害,要远远多于人给人带来的满足感。与他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因果关系之上的,互惠是一种计算后的结果,“免费的午餐”或者“天上掉下的馅饼”属于凤毛麟角,我们不能依赖它。人离不开的是人,人指望不上的也是人。不是因为别人都不善良,而是由于人的心情是各自独立的。就像一个人怕死的程度大大超过常人,对此,谁又能真正劝服他呢?除非他自己想通,旁人有心无力,没人能帮得了他。

人之美,还在于人能被纯粹美的事物所打动、纯洁的动心,就是没有美自身之外的其他企图。人能被自己激动起来,例如人感动于自己如此出众的猜测能力——这可能是哲学、艺术、科学等领域共同的出发点——不知道,所以需要猜测,这当然要独自完成,因为无论别人曾经说过的话有多么出色,总是已经知道的。

人之美,还在于不苟活,不是刻意不同意别人或者“阶级斗争”之类,而是绝对不屈从于来自他人(或者某种外部势力)的强迫、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能力。人并不是自愿选择孤独,而是由于强迫无所不在,孤独就几乎是自由的同义词了。只要有二个人,就存在着谁说了算的难题。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永远自己说了算,这情景当然是给个皇帝做都不换的,因为即使是皇帝,其实也不是真正自己说了算的(我指很多生活细节),不信你就问问他。

人看人是美的,猪看猪是美的,这完全没道理可讲,这个“道理”是先验的。但是,人恨人可以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不惜与之同归于尽,人对待猪,就不会仇恨到如此程度。人杀猪吃其肉,并非来自对猪的仇恨。当然,狼若吃人,人会恨狼。恨是利害关系引起的,不属于美的范畴。人与动物(尤其是宠物)之间可以建立起纯粹感情的关系,亦可以称之为美,这种关系若建立在人之间,当然就更美,但同时更为困难(因为人比宠物有心眼)。

因此,只有人有能力创造人的美,而不仅是欣赏人的美。在这里,“创造”与“发现”之间并无原则区别,反正就是某种新的感受方式,它是美的滋味肆意任性的效果,像是疯狂之中自发的行为与心思的融合后果。这后果是一连串的,只要它停下来,美就告一段落了。

创造与欣赏人之美,与猜测或预期有关,它们不是已经发生,而是正在形成,它与此刻我们或愉悦或疯狂的心事在步调上是完全一致的,这一切凭的都是直觉。要将一个人的漂亮或者英俊,与人的容貌所透露出来的精神气质区别开来,以揭示人之美主要在于其行为所显露的气质之美。拿破仑和海德格尔都是男人中的小个子。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出其不意、以弱胜强,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气概,其高大的精神形象被黑格尔称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至于海德格尔别具一格的哲学家气质,在课堂上对他的听众,有直指心灵的深深震撼,这种男性之美甚至也容纳了他的肢体语言。[31]在他那里,美和思想直接就是一回事。他的肢体语言是他的思想直截了当的形状,这种非间接性,就是我心中的单纯。他复杂的思想是单纯的,这单纯与其创造性联系起来更好理解,两者都是指思想的速度超过了命名的速度,即所谓“不带着称谓去看(事物)”。如果我们有一种感受却不知道如何叫它(命名),那么这感受就不是已经有过的,那么它就是新感受,就是处于原初的创造新思想的过程之中,在形式上就是不说或不写现成的话语。在这种情形下,一切已经有的貌似深刻的哲学专业术语,就都只是处于思想的表层了——从新思想的角度看。

叔本华对于黑格尔的思想,可以用“深恶痛绝”形容。他坚决反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认为不同性质的东西之间,是难以欣赏的,例如,只有人才会有能力欣赏人的美,为此,他引用了爱尔维修的名言:“只有精神才能理解精神”。人们欣赏大自然,是从中看出人自己的精神力量,是一种拟人化的美感。我们欣赏人之美,就是欣赏专属于这个人本身的精神风格(包括性格),可以说是理解特殊精神的精神。

人之美,与勇敢有关(懦弱是不美的,其伴随的哭泣可以博得旁人的同情,但这是可怜中的一种,与美无关),但这勇敢一定要以智慧、坚强的意志以及对于自由的渴望作为支撑,否则就只是匹夫之勇了。也就是说,勇敢的真实含义,落实在有质量的精神力量。勇敢必须落实在行为上,而不是单纯停留在思考本身。行为比单纯的心事更困难,约束更多。但是,勇敢的行为首先得勇敢地想到,而从想到到做到,这是性质上的差别。行为的兴趣与想的兴趣之差别,在于行为与身体活动有关,而单纯的想几乎可以完全忽略身体的因素。但是,像其他一切判定一样,这种忽略也是相对的,身体的快乐有助于创造性的思想。对个人行为的约束,主要在于人需要社会才能活下去,对“需要社会”的还原,就是需要他人。如果一个人能够尽量减少“需要他人”的情形,就等于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摆脱了对个人行为的约束。当我“绝对”不需要他人时,同时又绝对不伤害他人(这两种情形并不意味着我不关心别人和不需要社会信息,也不意味着我放弃批评甚至批判的权利),我的精神压力就会大大减轻,而这与摆脱对我个人行为的约束,几乎是等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行为只需要在兴趣引导下有坚持不懈的毅力,就可以维持下去了,这就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经典台词“只能二选一:忙着活,或者忙着死”,这暗示着要用行为充满自己活着的时间,这些行为既可以表现为无偿地帮助他人,也可以用创造性地劳动解救自己,这两种情形都叫作“忙着活”,它不仅是为了填充无聊的时间或者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获得快乐的自由,它从来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苦中作乐!“忙着死”中的“忙着”则意味着无所事事的苟活,所谓“无所事事”并非意味着什么都没做,而是指所做的事情毫无价值可言,它只是单纯地活着,没有活出精神。

人之美不同于大自然的美,在于自然事物本身,没有人的生命与精神。自然事物只是纯粹的显露,但人是会思想的动物,人的美感固然来自直观,但从来就不存在赤裸裸的直观,直观中总会掺杂着思考。就像帕斯卡尔说的,人只要一思考,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换句话说,人之美既然少不了思考的因素,就离不开痛苦。痛苦是美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死不仅是人的生命的组成部分,而且赋予人活着以动力和意义。以“忙着活”的方式回答古代哲学家所谓“学会死亡”的问题,就是德里达临死前夕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说的:“我向我自己宣战。”我自己的敌人,就是剧烈的生理上的痛苦和对于自己即将死亡的恐惧,我绝不要回避它——我一分为二,我是我自己的敌人,此刻我的痛苦与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痛苦绝对不来自别人的迫害。如果真像霍布斯说的“人对人像狼”,那么这反而并不导致痛苦,因为在彼此像狼面前,人人平等,就像心思阴暗的人想临死之前“找个垫背的”会有心安理得之感一样,这不是做道德谴责的合适场合,因为它是一个心理事实,就得以事实的态度去对待。因此,一个人永远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绝对不是因为别人坏,更不要从中得出结论说,自己的不幸是“人狼”及其社会造成的。从人具有自主选择自己的思想行为方向的能力而论,一个人只能自己为自己的痛苦承担责任,他完全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而且也只有他自己有能力解脱自己的痛苦,因为一个人在意与不在意什么,是凭着天赋的秉性自发产生的,并不是别人教会的。与其说人是教育的产物,不如说人是自己天性的产物。教育在天性面前,永远要吃败仗。类似对于死亡的态度、意志力、爱的能力、天然的兴趣,选择“忙着活”还是“忙着死”,这些与人生获得是否壮美的感受能力,都不可能来自人对人的教育,而来自人生的磨难本身。这些磨难是赤裸裸的,与学习教科书毫无关系。例如孤寂,这被认为是违反人的天性的,因此被多数人认为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悲惨生活,即使监狱里的几个囚徒之间尔虞我诈或者打打闹闹,也不愿意被长期地被关在单人牢房(长期不让囚犯接触人),这会把人逼疯的,因此监狱把这视为针对捣乱的犯人最为严厉的惩罚措施之一。但凡事都有例外,就是有极其稀有的例外犯人,巴不得享受这种孤独,磨难或者痛苦就如此这般真的变成了享受。这难道不像荒漠之中的一朵野花吗?还像沙漠中的一小块绿洲、一股清泉。这孤独的家伙可以一动不动地整天坐在那单间牢房里美滋滋地想心事,脸上露着神秘而自信的微笑。他的心思就像自由的小鸟一样飞越高墙之外,内心或心事总是关不住管不住的吧!这就是美、独享之美!因为它孤傲而高难,因而显得更美。此情此景,可以将壮美或者崇高用到人身上,因为这个高傲的人已经变身为浩瀚的太平洋、高耸入云的珠穆朗玛峰、呼啸而来席卷一切的龙卷风……

怎么才能满心欢喜地坚持——做到别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呢?简单说吧,那是因为你对当下所面对的艰难事情本身,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因为你在“飞越太平洋”后,所享受的绝非轻松的小快乐。但又不是为艰难后的快乐而做艰难之事的。恰如其分地说,从事艰难之事本身就是快乐,这才算真正懂得了快乐的真谛,即快乐与辛勤的劳动直接就是一回事。为什么呢?只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劳动方式(“忙着活”的方式),否则,就生不如死了(“忙着死”)。

汉语“文化”之“文”的原意,与“装饰”有关,例如原始人不穿衣服,文明人穿衣服,衣服就是装饰而不仅是为了御寒。但是,随着文明在当代的进展,又开始暴露身体的过程,虽然不全裸体但对于身体的“私处”欲露还羞,这种装饰,不仅是着装文化时尚,它与激烈的当代音乐节奏舞蹈绘画之类,一起显露了人想要回归自然本色的强烈内心冲动,这种“文明的原始人”在色情展示领域(当代互联网为这种展示提供了以往任何时代都难以想象的巨大技术支持)的道德冲击所产生的强烈颠覆作用,还远没有在学术上被严肃地思考。弗洛伊德从叔本华以及尼采那里继承而来的对人类性本能的崇拜,并非狭义上的,它不过是一种返回率真、原始、天真、质朴的渴望,希望回到或者创造一个原样的世界。这是一种“祛文”的新文明。还是以穿衣为例,复杂与讲究至少表明两点:第一,供别人旁观,以获取对自己形式上的认可。第二,对习俗的默认。当然,这两点意味着“费事”,不仅是时间上和金钱意义上的,甚至还是“不舒服”意义上的,例如在烈日如火的盛夏,即使有空调,在家中也还是上身只穿短背心甚至光着膀子,才是最舒服的,极少有人此刻在家里也西装革履。在很多情形下,衣服对人是一种多余的约束、没有必要的负担。人们将穿衣打扮视为一种审美艺术,这种艺术形式发展到当代,其前沿趋向竟然是如何“穿得最少”而显得无拘无束,它对于性,只遮掩一点儿。但是,就像古希腊裸体雕塑一样,要使着装成为类似的艺术感受,就得既感受到美妙率真质朴的人体之美,又要回避肉欲的诱惑——这种微妙的差异,也是叔本华所强调的一颗优美的心灵所要追求的境界:“因此,每一个拥有美丽而丰富内心的人,只要有可能,总是以最为自然、直接、简单、决不兜圈子的方式表达自己,以如此的方式与别人交流思想,以摆脱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的孤独感。反之,一个内心贫乏的人……就会用表面华丽的辞藻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贫困,其言词拐弯抹角毫不清晰……以便把自己平庸的思想隐藏起来。”[32]这很像是用华丽的衣服掩饰自己没有姣好的或健美的身体,就好像真的以为一对金子做成的拐杖,就能漂亮地代替修长秀美的双腿走路一样。叔本华十分讨厌写作中的晦涩文风,说它们就像没有必要的卷发、衣服的皱褶、高垫的肩袖,以这些掩盖他本人的猥琐丑陋。

衣服的意义是外在的,通过外在反馈到人的内心,例如别人夸奖你的衣着很美。类似的外在性之重要性,存在于叔本华以上反复描述过的“根据律”的世界,它就像一个漂亮女人被人羡慕一样,只能带来一时的好心情、虚荣心的满足。但是,如果这个女人想指望这个而获得终生的幸福,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原因”变化无常,容颜总要老去。人所能靠得住的,仍旧是超越年龄的心里美的能力。因此,服装美学只属于外面的世界,内心的美才真正属于艺术,尽管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在人的一生中,都实实在在地起着作用。换成哲理的语言,就是与其在乎实际效果,不如追求自由本身。

要把自由与幸福区分开来,幸福与世俗生活有关,而自由却完全属于心灵本身的生活,自由甚至包含了感受痛苦时的微笑态度。心里美的主要标志,是内心的独立自主性,它甚至可以与表面的顺从分开。即使一个常人看来生活不幸福的人,只要具有内心独立自主的感受能力,有内心的自由,就有体验他人难以理解的情趣之能力。一个日常生活里平庸木讷的人,却可能有着惊人的艺术才华,这来自他心灵拥有惊人的感受力,例如李煜是一个平庸的君主,却是一个天才诗人。这种不对称性,使很多有艺术才华的人被永远地埋没了。换句话说,一个只看重实际效果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对艺术的评价完全不同于对历史事件的评价,一个改变历史的事件可能是非常平庸、偶然、猥琐甚至下流的,没有一丝的艺术价值。但是,这个事件能改朝换代(例如唐太宗李世民为了皇位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以至于反过来灭绝能诞生天才艺术家的社会环境和教育环境。区分内与外的性质是重要的,它能使人豁然开朗、心胸开阔。例如,泼妇骂街和议会议员们的争吵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只是领域不同而已。就像象棋棋子是黄金的还是木制的其实无所谓,目的都是为了博弈而已。人们在世俗生活中的快乐与痛苦只是在具体事情上不同,但性质上是相同的,因此在这些事情上完全不必事事经历(也不可能,因此无须为这种不可能而感到痛苦),举一反三就可以了。反之,也有各种各样的与利害毫无关系的纯粹内心享受、直接触及灵魂的感受,小到品一口香茶,大到完成一件前无古人的艺术作品。这里所谓纯粹性,是指享受只是从事情本身获得的,并没有惦记着它们能给我们带来的身外的好处。

但是,叔本华以上把美丽而丰富的内心,只是与自然、直接、简单等因素对应起来,有失公允。这也像是把原本瞬息万变的不停顿地改头换面的心思,用一个画面固定下来,而不能让我们看到与一个心思连接的是另一个毫无关系的心思,就像同一个身子上长出了两个脑袋,这是心思的皱褶、画面的分裂、同时性中的不同时性——所有这些,与做作和精神贫乏都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它是更为真实的心思细节、画面细节。进一步说,对此情此景,无论用文字还是画面表达出来,就不再是清澈透明的了,这是一种必要的晦涩,如果我们刻意回避这样的混沌,就无法返回更为真实的自在之物了。既然叔本华已经猜对了方向,他就有大贡献,但是他在思想细节上也会粗心猜错,在这个意义上批评他就是更好地继承他。

整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尤其是后半部分讨论艺术,叔本华显示了柏拉图的哲学倾向,并且将idea与康德的自在之物联系起来讨论美与艺术问题。这种思想嫁接是一个创举。即使柏拉图和康德都不会同意,但这个蒙太奇的画面还是拍摄得十分精彩。叔本华是现代欧洲大陆哲学的奠基人之一,他使哲学转向了艺术,这种倾向非常明显,这是他强调自由意志与直观之间互补性的必然结果,而康德的自在之物被他视为人类本能的代名词,从而远离开语言概念。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描述美感时,叔本华强调宁静与不动心,他过于钟情于柏拉图,几乎完全忽略了时间因素在美感中的重要作用,他只是简单地把时间因素纳入现象世界即顺应“充足理由律”的世界,没有达到后来柏格森的“绵延”与海德格尔存在论(即自在之物意义上的)时间,从而一些更美丽悲壮的内心细节就难以被描述出来,我说它们是心灵的深渊。

这么说更简单明了:叔本华没有看过电影,而电影属于时间画面的艺术,或者叫作被时间雕刻出来的画面。叔本华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缺少了“电影美学”这个重要的艺术维度,他描述的美,经常是停顿下来的,以不变应万变。他讨论雕塑、建筑、绘画,这些都是静止的美感。在该书第三篇52节,他专门讨论了音乐,精彩地独创出一种关于音乐的哲学,但遗憾的是,他在分析音乐的本质时,也没有重视其中的时间问题。我这里说叔本华的哲学忽视了时间话题,我只是想在此做一个伏笔,它表现在他极富才华入木三分地对人本身的描述之中。我用时间这个维度苛求他,是提醒读者无论他对于人本身做了多么精彩的刻画,始终还有其他可能性是他所没有注意到的——因为时间就是人的命根子。他总想着从个别(个体的人或具体事物)上升到一般,而忽略了一般离开个别或具体(时间)就没法成活,即使再高贵的理念,也不过众瞬间心思中的一个而已,没有任何观念具有绝对特权地位。叔本华一再强调内在,但又总要将内在与心思的平静混为一谈,如此等等。


[1]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26.

[2]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36.

[3] 以下是另一首类似歌曲,只是在形式上节奏更为激烈:“On my own:I’m looking at you,for no particular reason.It’s just the spot for me to be in...I’ll do it on my own.I will get it done,with the help from no one.Come into this world by myself.So I dont need nobody else ...”

[4]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44.

[5]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44.

[6]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49.

[7]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49.

[8]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49.

[9]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p.249—250.

[10]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50.

[11]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50.

[12]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50.

[13]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51.

[14]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53.

[15] Arthur Schopenhauer,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德]叔本华著,[德]桑德斯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90页。

[16] Arthur Schopenhauer,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德]叔本华著,[德]桑德斯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90页。

[17] Arthur Schopenhauer,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德]叔本华著,[德]桑德斯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90页。

[18] Arthur Schopenhauer,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德]叔本华著,[德]桑德斯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95页。

[19] “优美”就是beauty。“壮美”译自sublime,后者也被译为“崇高”,但在汉语理解习惯中,“崇高”往往和道德品质、人格力量联系起来,“壮美”能更直接地表达出sublime是一种特殊的美感,它直接属于艺术感受,而不是从他人之间关系考虑的道德感。

[20]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60.

[21]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60.

[22]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p.266—267.

[23]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69.

[24]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25] [俄]阿·古雷加,伊·安德烈耶娃著:《他们发现了我——叔本华传》,冯申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138页。

[26]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269.

[27] [俄]阿·古雷加,伊·安德烈耶娃著:《他们发现了我——叔本华传》,冯申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页。

[28] 不同于康德,叔本华将美感视为道德感的基础。道德感不是空洞枯燥的教条,而是来自人内心探索的诚实。道德上的崇高(美德)和我上述描述过的身处自然状态的壮美之间,是可以互换的,它们都是孤独的、震惊的、脱离利害关系的,对危急采取平静的泰然处之的态度。靠一己之力摆脱了计较、摆脱了痛苦,战胜了对自己的威胁,它们并非我由于我命运不好或者今天我倒霉,而是说它们必然来。摆脱的方式是:忘记个人的不幸,不计得失地沉浸于自己的哲学—艺术才华之中。

[29] [俄]阿·古雷加,伊·安德烈耶娃著:《他们发现了我——叔本华传》,冯申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页。

[30] [俄]阿·古雷加,伊·安德烈耶娃著:《他们发现了我——叔本华传》,冯申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9页。

[31] “海德格尔这个人,就在学生面前运思,不像胡塞尔那样,把思考好的东西拿来课上报告一下,而是让思想就发生在课堂上,发生在他的学生在场的当下。这着实令人震撼,就连那纯属外表的特点都令人震撼:常常会有这样的场景,当他走进教室时,他压根就不正面面对教室的听众,而是径直走向窗户,讲课时向窗外张望,或者眼神一动不动地向内凝思,让声音的节奏与思想的节奏舞在一起。人们不由得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人们在这里见证了一种全新的、本己原初的思想、发现和开创领域的创造,在源头上的创造,仿佛听者也一同参与了此一创造过程……每当有人说到什么而使用哲学的专用术语时,海德格尔马上就会说:‘太学究了,请您在表述时不要这么学究好不好。’为了能直达原初的显现,他想让我们从哲学的已经板结的、僵化为某种含义的专业范畴中解脱出来。他的想法是,人们看物要单纯,不要带着称谓去看,因为对他来说,单纯的见与识才是深刻的见识,才能克服那些停留在表面的东西……一看就是工作状态的表情(这里指海德格尔),完全是自顾自的表情,根本不顾及听众的感受。就听众的感受来说,与其说是循循善诱,还不如说是被摇醒了。”[德]安东尼娅·格鲁嫩贝格著:《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爱和思的故事》,陈春文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86—88页。

[32] 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China.2016.p.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