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磨磨蹭蹭进入帅帐的时候,作战会议已经接近尾声,面对杨渭元逼人的目光和曹公公会心地点头,他一概用傻笑轻轻避过,自顾自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静静旁听。
会议内容很简单,其实就是议定下一步的计划,眼下有那支神出鬼没的黑旗军存在,每一次攻城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但若是就此撤走说不定又会葬送其他几路大军。
大家发现形势竟直转急下,莫名其妙就进入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局面,分歧变得十分明显。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议了半天也没能拿出个章程来。
苏三缄其口,半眯着眼睛杵在小几上假寐,等到会议结束,帅帐内只剩杨渭元、刘异和曹公公三人时,他才悄悄起身准备溜走。
刘异眉头一皱,喝道:“站住,小子,你想去哪啊?”
有了先前那个小插曲,刘异似乎真的已经把苏看作了自家子侄,一点也不见外,称呼直接从徐佐领变成了小子。
苏苦笑道:“今日作战太累,小子想要快点回去歇息。”
刘异冷哼一声:“昨日你滔滔不绝,说得好像不听你的就是天大的罪过,今日怎么闭口不言了,莫不是想要偷懒?”
苏在心里暗自腹诽,被你三两句话就骗成了子侄,再不偷懒还不被你们当成苦力?
面上却是正色道:“昨日那番建议都令三位震惊,今日又岂敢再言?”
刘异脸色一肃:“哦?难道是你点子太毒,怕吓到老夫三人不成?”
苏见怎么也躲不掉,便干脆地点了点头。
“有点子就说,小子,老夫三人还没你想的那般胆怯!”
刘异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
苏苦笑着重新坐回了小几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吧,今日一战三位将军应该都明白卑职所言非虚,我三十万大军的确已经落入陷阱,战之必亡。
昨日敌军未至,主动权仍掌握在我北武卫手上,所以只要小心些,仍可全身而退。
可今日一战,黑旗军已然现身,说明拴在我军脖子上的套索已经出现,想要从容退走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闻得此言,刘异与杨渭元对视一眼,杨渭元仍旧面无表情,刘异却是不甘心地追问道:“这么说大军已经身陷重围,救无可救了?”
“身陷重围是真,救无可救嘛……那倒未必!”
苏的语气有些玩味,刘异立刻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安,心道这小子昨天一开口就要让二十五万大军做他的替死鬼,现在怕是又憋了条毒计……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你这次又打算牺牲谁?”
苏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当然只能牺牲自己人了,抛弃一切伤兵辎重,留下五千敢死队断后,大军或许还能顺利退走!”
“什么?你怎敢要我北武卫抛弃袍泽?!”
此话一出,不仅刘异,就连曹公公和杨渭元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说我抛弃袍泽?
苏撇撇嘴,心中有些不忿:“三位身为北武卫主将,难道不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拖下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这些本来不该死的人其实都是被你们害死……”
还没把话说完,见三人面色不善,苏顿时反应过来,连忙讪笑一声,换了个话头。
“其实卑职知道三位大人不会答应,说了也没用,所以也就不说了,不过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否则迟早要出大事!”
“有何问题?”
这次不待刘异开口,曹公公便抢先问到,涉及生死之事他总是最关心的那个人。
苏理了理思绪,说道:“三位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我大军在山野之中被暴雨阻隔了足足十五日,就连主帅齐国公都不清楚我军的具体位置,南朝精锐为何能够找到我军粮队?
黑旗军为何知晓我军会在今日攻城,特从外地驰援而来,而且就连时间都把握得如此精确,刚好赶在我军最疲惫的时候出现?
还有,我刚刚复盘了战阵变化,黑旗军出现时最为疲惫的前锋营正好退下来修整,黑旗军为何会知道前锋营的具体位置,专门绕个大圈子,直奔我军最薄弱处而来?”
苏每问一个问题,刘异和杨渭元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唯独曹公公似是没有听明白,还在追问:“小子,你跟咱家卖什么关子,快说啊,究竟何故?”
苏死死盯着三人,斩钉截铁地说:“卑职料定军中必有内奸,而且品序不低,我军的一应计划大概都被南朝掌握了!”
“什么?!”
曹公公惊呼一声,差点没抓稳手中的锦帕。
刘异双手握拳,杨渭元嘴角抽搐,二人对视一眼,虽然脸色十分难看,却没有任何惊讶。
苏一见二人的反应,心中顿时一沉。
这两个家伙竟然知道军中有内奸?!
“是谁?你说的这个内奸是谁?”
曹公公歇斯底里地问,苏耸耸肩膀,表示不知,转而看向刘异和杨渭元。
那两人眼神飘忽,都不开口,帅帐之内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苏把玩着手中的土陶茶杯,眉头微微皱着。
杨渭元和刘异的反应太反常了,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他已经有七成把握确定,军中的确存在内奸,刘异和杨渭元不仅知道,甚至有可能清楚那个内奸的身份。
可是作为大军主帅,他们既然知道内奸的身份,又怎么会毫不理会,让内奸顺利地将情报传递出去?
难道说……
苏想起之前那个想杀自己的人和那碗下了大量砒霜的药,心里突然一寒。
如果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足以让他联想到一种可怕的猜测。
“不用瞎猜,让你知道也无妨!”
刘异突然打破了沉默。
苏豁然抬头,只见杨渭元面无表情地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异却是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似是想看到他心里去。
不等苏说话,刘异又说道:“你知道南朝武陵王能够纵横天下靠的是什么吗?”
苏疑惑地摇摇头。
刘异叹了口气道:“武陵王的确是当世奇才,每战皆能料敌于前,算无遗策,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但除了自身的能力外,他能做到这些还因为掌握着一支可怕的力量?”
“可怕的力量?”
“对,一支潜伏在天下各处,无时无刻不在搜集情报的可怕力量,他们的名字叫做暗棋,大到各国宫廷秘史,小到平民百姓的家长里短,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这么厉害?!”
苏目光一凝,顿时想到了军情六处、中央情报局、克格勃这些大名鼎鼎的情报机构,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们在历届战争中承担着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任务。
他们的鲜血和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战争的结局。
例如二战时期,要没有军情六处的特工及时发现并摧毁了纳粹的重水工厂,让希特勒率先制造出原子弹,战争的胜负很可能会完全改变。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然也存在这样的机构,会和地球上的情报机构一样高效、恐怖吗?
似是看出了苏的疑惑,刘异又继续说道:“暗棋无孔不入,单说一件事你就能明白他们的恐怖之处。
宏威九年,也就是四年前,我朝户部尚书被发现乃是南朝暗棋的一员,当时他已是正二品的高官,圣上的心腹,可见暗棋的能量之大,触角之广。
朝堂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我小小的北武卫?”
“什么?!”
苏心中一惊,正二品的高官都成了南朝特务,暗棋简直比他听说过的任何情报机构都要恐怖得多。
可即便如此,也解释不了刘异和杨渭元刚才的反常反应,难道军中的这枚暗棋和他们很有渊源,又或者……
“既然军中有暗棋,那三位大人难道就没有防备?”
苏沉声问到。
“防备?”
刘异突然冷笑道:“我和你义父何须防备?只要……”
“咳咳……”
刘异正要说到关键处,杨渭元突然轻咳一声,刘异顿时醒悟过来,看了看伸长了耳朵的曹公公,闭口不言。
杨渭元接过话头,说道:“暗棋之事你不用操心,现在的当务之急乃是如何决断战走之策,眼下黑旗军已现,武陵王主力必然不远,这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的话虽然没错,但引开话题的痕迹太过明显,显然是想掩盖什么。
苏面上毫无异色,心中却有了明悟,这其中肯定还有隐情,恐怕杨渭元和暗棋不会没有一点牵连,甚至他可能就是暗棋中的一员。
苏想起杨渭元白天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手段花样皆是小道,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魄,守得住底线才能长久,切不可为求捷径而自毁前程!”
当时苏以为那只是杨渭元对晚辈骄傲自满的告诫,现在来看却极像是他行差踏错之后的感慨。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主帅都是南朝探子,这五万大军早就应该羊入虎口,又怎么还会坚持到现在?但若说杨渭元没有一丝异心,那他千方百计拼命掩盖的又是什么?
真相不明,看来只有试一试了!
苏略一思索,一条计策灵光乍现。
恰好此时杨渭元说道:“眼下黑旗军环伺,我军每次攻城都有倾覆之危,圣上的计策已经无望达成。
可若想安然退走也不容易,只要被黑旗军缠住数日,等到武陵王主力一到,就是我北武卫的覆灭之日。
本帅犹豫良久仍苦无万全之策,锐儿可有见解?”
“有!”
苏点头到。
杨渭元哑然失笑:“若是要放弃袍泽的那些计策就不用说了。”
苏摇摇头:“这次不用放弃任何人。”
“哦?那要如何行事?”
“攻城!”
苏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
三人顿时一惊,说不能攻城的是你,现在说要攻城的又是你,杨渭元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见他们糊涂,苏咧嘴一笑:“此攻城非彼攻城,山人自有妙计!”
曹公公摇头道:“妙计有何用?只要挖不出藏在军中的暗棋,什么妙计都会被南朝提前洞悉,最后还不是功亏一篑。”
“公公不用担心,这次我有所准备,保管让那些暗棋乖乖听话……”
苏看着杨渭元,阴险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杨渭元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
之后苏指着地图开始讲解他的计划,将每一个大节点都说了一遍,只是决口不提细节,这一说就到了深夜。
杨渭元、刘异和曹公公三人像是学堂里的童子,目不转睛地听着苏滔滔不绝,生怕错过一个字,三人的脸色先是惊讶,进而惊疑,而后惊骇。
等苏讲完,三人好似虚脱一般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浑身的肌肉都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起来。
苏还想做个漂亮的总结陈词,杨渭元却先一步开口道:“锐儿,本帅发现你方才的计策虽妙,但在讲述山川地理、两军风物时却差错甚多,必是之前读书太少的缘故。
也是为父过去忙于军务,疏于对你的管教,这才令你学业荒废,等回到大兴,为父一定为你好好请个师父。
现在这里有兵部刚刚刊印的《各国杂录》,你先拿回去仔细研读,至于明日之策,且由本帅斟酌一晚再行决定。”
苏微微一愣,虽然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但限于他对这个世界的熟悉程度不足,自然会出现一些错漏,再加上习惯性带入的现代语汇,听在杨渭元这些宿将的耳里就有些刺耳。
不过了解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苏现阶段的当务之急,杨渭元的命令正中下怀。
苏没有推辞,连声称诺。
只是在看到这部《各国杂录》的时候,他又一次苦了脸,那整整一箩筐的书哪里只是一本,完全就是一套二十四史……
月明星稀之时,苏带上那一大箩筐书,和曹公公一同告辞,离开帅帐,剩下刘异和杨渭元望着帐帘久久不语。
“听说你设了个局,想收他做义子?”
半晌之后,杨渭元坐回案头,突然问了一句。
刘异正给自己倒茶,闻言便放下茶壶。
“呵呵,被你知道了,此事你可不许拦我。
你这义子有勇有谋,心胸甚广,乃是人杰,老夫我看着眼热,要是有个女儿直接给他指桩婚事便是,又何至于如此算计于他?
说来奇怪,以前看徐锐唯唯诺诺,横竖都不顺眼,谁知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韬光养晦,内有乾坤,到底是疾风知劲草,要不是到了危急关头,还不知道他要藏拙到什么时候。”
说着,刘异似是想起什么,正色道:“对了,你觉得这小子的计策如何?”
“太险!”
“你不打算用?”
“用,当然要用,难为他在这种局面之下还能找到一条险路,或许如他所说,那是我军最后的活路。”
刘异点了点头,又道:“我观徐锐外冷内热,不似你说得那般淡漠,暗棋之事为何不向他挑明?”
杨渭元双眼微眯,连忙摆手:“此事你不要管,其中还有你不清楚的缘由,总之各人有个人的路,能不能成同路人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你对他倒是关怀备至,但愿他今后能明白你的苦心,也罢,就看天数吧。”
刘异感慨一句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茶壶,这次也不倒了,直接吸着壶嘴狂饮起来,一旁的杨渭元好似神游天外,不知在琢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