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里收入的作品主要是对话、评论与质疑性的文章。不过,除了写作方式外,它们在内容上与我专论性的作品没什么大的区别,因为它们大都是我在第一哲学领域里的思考的延伸。

学术研究,特别是哲学研究,通常被视为孤独之旅。但是,这并非意味着哲学是个人的封闭性工作,哲学不是个人的呢喃自语或者独角游戏。因为哲学意义上的孤独之旅实际上就是走向自由而返回自己的返乡之旅。用一个现象学比喻,我们也可以说,走向孤独是每个人把自己的一切关系角色置入括号里的一种自我悬搁、自我解放的行为。通过这种自我悬搁,我们得以解构和退出一切关系而返回无关联的自身。这种无关联的自身,才是真正能够直面自由而承担起自由的自身,因而是每个人真正的自己。每个人的自己不在别处,就在自由中,也只在自由中。所以,我们说,哲学的孤独之旅实乃“成己”之旅、自由之旅。而唯有成为自由的自己(自身),我们也才能真正设身处地理解他人的“自己”(自身),进而与另一个“自己”(自身)相遇;作为单纯角色的人—人关系,也就是没有“自己”的人—人关系,哪怕比如父—子关系,都永远只是功能性的合作,而不会有真正的理解与共在。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上的孤独之旅作为成己之旅,必定同时也是相遇之旅,因而必定是真正的理解与对话之旅。所以,哲学一方面是孤独的,另一面是对话的、共在的。本文集中的一大部分作品,都属于相遇中的对话。

哲学也常被称为象牙塔里的劳作,但这同样绝不意味着哲学是关窗闭户式的探究,而不关注现实,不面对事物。相反,哲学的象牙塔倒恰恰是通向真实的事物本身的一个途径。如果说走向孤独是一种自我加括号的行为,那么哲学的象牙塔则是能够把一切经验事物隐去而朗现真实事物的一个括号。因此,我倒是想说,登上象牙塔,方能见识真世界。

我们经常被告知,学术研究要面对现实。但是,学术要面对的现实绝非被告知、被规定的现实。试想,如果学术研究本身都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现实是什么,而需要学术之外的力量来给学术规定现实是什么,那么,这样的学术还有能力面对现实吗?如果一种学术本身没有能力自己去发现现实、通达现实,那么这种学术肯定早已没有能力去面对现实、理解现实。这样的学术要么屈服于学术之外的力量的逼迫,要么堕落于学术之外的蝇营狗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如果说哲学有什么象牙塔,那么这个象牙塔就是一个有力的隔离带,它既隔离了学术之外的力量对学术的逼迫,也隔离了学者对学术之外的种种非分的谋划与诉求,从而确保哲学学术的独立性与超越性。在这个意义上,象牙塔里的哲学就是自由的哲学;象牙塔里的学术才是自由的学术。因为拥有独立性与超越性的学术,不是别的学术,就是自由的学术。唯有独立性,学术才能够摆脱成见而自由地面对事实,也只有超越性,学术才能不汲汲于眼前利益而能打开未来的视野,以更客观、更超然的眼光面对世界。就此而言,唯有象牙塔里的自由学术才能真正看清世界,澄清现实,也才有能力去面对现实,理解现实(学术自由的被牺牲或自我牺牲,实质上就是学术的真理繁殖能力与面对现实能力的被阉割或自我阉割)。

实际上,就哲学而言,只要是自由的,它就必然会面对现实,并且必然有能力介入现实。因为哲学的自由,哪怕只是象牙塔里的自由,使哲学不仅能够打开当下的眼光,而且能打开过去与未来的视野,因而能够从未来重新理解与解释现在和过去。这使哲学不仅能够以现在和过去的维度去理解现实,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能够从未来的维度去理解过去、要求现实。自由的哲学不仅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理由,而且提供改善这个世界的尺度。所以,自由的哲学不仅解释这个世界,而且要求改善这个世界。换言之,自由的哲学永远对现实世界保持一个未来的立场。自由的哲学,自由的思想必定会打开一个未来的立场,必定会站在未来的立场上面对现实,面对一切。所以,细心和耐心的读者会发现,本书的第三编与第四编在概念背后蕴含着从未来对我们处身其中的现实世界的深切注视。

关于哲学,人们还有一个说法,称它为形而上学。哲学思考与关注的是形而上之道。的确如此。但是,这形而上之道虽然高于我们的生活,却并非远离我们的生活,倒恰恰是贯穿于我们的一切生活之中。孔夫子早有明言“吾道一以贯之”。夫子心目中一切被他明确的大原则,不仅承天彻地,而且贯穿于一切人伦关系与随机境遇,而绝非支离破碎,此地此人一原则,彼地彼人另一原则。实际上,哲学之难不仅在于其理极高而无形,不易推究与充实,而且也在于其理极深而精微,不易亲证于日用人际之中。对于很多人来说,后者之难甚于前者之难。但是,如果哲学只推究而不亲证,则终归于空疏。这里收入的一小部分文字就属亲证性作品。收入这部分,乃是要表明哲学其实贯穿于一切形而下之域。

在文集的前期编辑过程中,黄子钰博士做了许多细致的工作,在此深表谢意!李静韬女士在本书的编辑过程中做了很多专业化的细致工作,她不仅以高度的责任精神指出文稿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而且以出色的专业素养提出让我很乐意采纳的建议。在此也向她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