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古代多神教(异教)的危机

在接替征服者帝国的统治的那些大王国中,古代希腊城邦的居民亲眼目睹了他们所仰赖的一切价值分崩瓦解。民主不复存在,因为这些城邦失去了独立性。仅剩下的一点自由也完全取决于国王的恩惠。当地的神祇,比如雅典的雅典娜或是德尔斐的阿波罗,都丧尽威信,因为他们无法保护祭祀他们的这些城邦。

一 东方神灵和时间

哪些神可以代替他们来为人们所崇拜呢?是万物之源的必然性,还是按不为凡人所知的计划来主导世界的盲目天数,抑或是能给予或剥夺胜利、能决定王国存在或毁灭的命运女神?对于拒绝这些冷酷和非人性的统治力量的人而言,亚洲的神明和女神或许更受欢迎。

虽然希腊人(和他们的继承者罗马人)赢得了战争和土地,但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输了一场更为重要的征战,那就是与记忆和时间的较量。哲学家柏拉图在他著名的宇宙生成论(《蒂迈欧篇》22A)的开头叙述了希腊七贤之一的梭伦[Solon]和一位埃及祭司关于古代历史的讨论。希腊人想要计算自己的最古老传说中大洪水幸存者后代的谱系,以试着算出距今的年代,但埃及人立刻制止了他,并说道:“你们希腊人,永远只会是儿童,一个希腊人永远不会变老……因为你们没有任何古老的理论……也没有任何经过时间检验的科学。”

事实上,从盘古开天伊始,人类文明经常被巨大的灾难、洪水或大火毁灭。但是伟大的尼罗河却奇迹般地让埃及幸免于这些灾祸;寺庙里用象形文字镌刻的铭文将一切自古以来实现的伟大和卓越的事业甚至是对世界起源的回忆、对人类与古老神灵最初接触的记录,都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相反,希腊人无法追溯到如此远古的年代。对于他们而言,“历史时代”仅仅始于奥运会的诞生,即公元前八世纪(公元前七七六年)。在此之前统领希腊人的,是包括特洛伊战争(公元前十三世纪)和荷马描述的事件的“神话时代”。再比这更久远的,我们无从知道。对于“模糊时代”,我们既不能估算它们的长度,也无法设想其开端。

其实,如果时间的起源是星辰运动,那么时间可能会像天体一样周转。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认为是在走向未来时,其实我们正在回到过去。有一天,会有另一个阿喀琉斯和一场新的特洛伊战争。没有什么是真正全新的,一切都已经发生过。我们是环抱地球的宇宙的俘虏,是行星和恒星周转的俘虏。时间不是高深莫测的。

与这个时间循环的概念相悖的,是埃及人,还有闪米特的众多民族——如亚述人、迦勒底人和希伯来人——所主张的线性概念:即时间曾有一个起点,并将到达一个终点。但是,这两个极点之间的距离要比希腊人得出的年代计算更加宽广。年份无法以数百或数千来计算,而是以数万或数十万甚至数百万来计算。亚述神马尔杜克的祭司贝鲁斯和埃及神塞拉比斯的祭司马涅托(图2),都断言根据寺庙的档案能给出确切的倒计数。那么,这个广阔的时间长度究竟何时终结呢?恐怕只有创造并见证时间的造物主知道。

图2 公牛阿匹斯,哈德良皇帝献给塞拉比斯的祭品,现存亚历山大博物馆。

因此,东方的神要比西方的神更古老且更强大。他们早在世界起源之前就已存在。他们庇护的不是某个国家或某个特定的城邦,而是他们所创造的天与地。他们是时间和空间的主人。他们认识所有的创造物,尤其是对他们顶礼膜拜的人。他们保护自己的信徒,无论在阳间还是在地府。

二 基督教和东方的救赎宗教

这就是东方宗教信仰不断上升且在地中海两端成功传播的深刻原因。公元前一世纪末,当罗马统治了直到帕提亚帝国的整个近东的时候,闻名遐迩的主宰天、地和冥府的王后——埃及女神伊西斯[Isis(图3)]的秘传教义让信徒们相信会有长生不死之福。对伊朗神密特拉[Mithra]的崇拜(图4)在罗马帝国各省的驻军中也广为流传(图5)。

图3 三女神:荷鲁斯、欧西里斯、伊西斯。

图4 密特拉屠杀祭献的公牛(公元二世纪一位名为Mithraeum之人所画的壁画)。

图5 东方宗教(伊西斯、密特拉、库柏勒)在罗马帝国的传播;Atlas Universalis des religions(《环球宗教图志》), p.139。

以色列古老的宗教——公元前六世纪,以色列人从“巴比伦之囚”返回家园后即成为“第二圣殿的犹太教”——亦是东方宗教的一部分,与东方宗教具有某些共同的特性,但它主要有下列三个重要的不同点:

首先,向希伯来人的立法者摩西现身的上帝,将自己定义为唯我独尊的、“容不得他人的”(《出埃及记》二十章5节、《申命记》四章15节、《以赛亚书》四十四章6节),禁止对所有其他在他看来仅仅是偶像的神的膜拜,也就是说,这些偶像只是简单的图像,不是真实的。这个苛刻的一神论反对东方的单一神教(即除信奉主神外,不排斥别的神)。例如,埃及女神伊西斯不嫉妒对其他女神的崇拜,因为她认为这些女神是她自己在不同人民中的再现。因此,她的信徒可以继续信仰祖先崇拜的异教。

其次,虽然《先知书》指定以色列成为“诸民族的光明”,晓谕“世界终极的救赎”(《以赛亚书》四十九章6节:“现在他说,你做我的仆人,使雅各众支派复兴,使以色列中得保全的归回,尚为小事,我还要使你作外邦人的光,叫你施行我的救恩,直到地极。”),使许多异教徒皈依犹太一神教,这些人被称为“prosélytes(从异教皈依犹太教者)”,但犹太教仍保留着一个扎根于历史和以色列人民的忠诚之中的民族宗教的特点。这就是为什么最传统的宗教潮流 ——撒都该教徒——要反对在本社团内接纳从异教皈依犹太教的信徒。

最后,不同于密特拉和伊西斯的秘密祭礼,犹太教不实行教徒内部的秘传仪式。

关于最后两点,正是借助以色列人的上帝和希伯来文《圣经》的神力而诞生的基督教,弥补了犹太宗教与东方救赎宗教之间的差异。对犹太人和异教徒同样进行施洗的使徒保罗,试图废除基督教社团中所有的种族、性别和社会条件的差异,使信徒之间不再有别,“并不分犹太人,希利尼(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加拉太书》三章28节、《哥林多前书》十二章13节、《歌罗西书》三章11节)。

另一方面,教会建立接纳信徒入教的基督教团体,引导信徒们了解教理、参与洗礼,如圣体和敷圣油等表示奥义的仪式。通过信经的启蒙,基督徒像耶稣基督一样接受复活的承诺,并与他一起永生。

三 异端派和正统派

保罗在把福音传到东方后,用传道生涯的最后十年(五七——六七年)建立了罗马的基督教社团。基督教取代了其他的东方救赎宗教,遍布到整个罗马帝国。

在公元一世纪的下半叶,“使徒传记”开始出现,并在一百年后形成了《新约全书》。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标准的基督教教义逐步形成,且很快被称为是“公认的信条”,亦即与被称为“异端邪说”的谬误相对的“正确观点”。最初,“异端”这个词并没有贬义的意思。它首先指代的是一种态度,一种精神状态。从公元前二世纪起,它被赋予了属于哲学范畴的技术含义,变成一种思想流派(相对一个正式的研究学院或学派而言)。以此类推,希腊化时代的犹太作家和使徒行传(《使徒行传》五章7节、十五章5节)也把各个犹太教流派称为“异端”,如治疗师派[Thérapeutes],艾赛尼派[Esséniens(虔诚者)],法利赛派和撒都该派。人们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和哲学流派来比称:如把法利赛派比称为斯多葛派,把艾赛尼派比称为毕达哥拉斯学派。

然而,词的意义在不断变化。当保罗在腓力斯总督面前受审时,他被犹太人指控是拿撒勒派 “异端”的头子(《使徒行传》二十四章6节)。显然,“异端”从此被用来指称对宗派的背离:在《贾斯汀条约》中的《反对异端》一篇开创了基督教异端学,用教派创始人的名字来给每个教派贴上哲学流派的标签(例如,马吉安派[Marcionites(又译马儿西雍派)],巴西里德派[Basilidiens],瓦伦廷派[Valentiniens]等),以此驳回这些教派的信徒们说自己是基督徒的权利。

这场论战的备修期之一,是正统派走在异端派之前。真正的基督教义传授给了使徒们,使徒又在他们之下创立了主教和执事,以保证正确信仰的传播。爱任纽[Irénée]说:“在很久以后,这些人才成为异端派。”(圣爱任纽,《驳异端》III,4,3)。

历史事实必然是更加复杂的。早期教会被安置在罗马帝国的不同省份,彼此之间毫无有机的联系,因而处于极其多样化的状态。埃德萨、亚历山大、巴勒斯坦、小亚细亚和罗马可能各有各的传统。教义的丰富和灵活曾符合教规。福音书和其他使徒的著作还尚未被收集到《新约全书》中来。真实和不真实仍然模糊。因为在当时尚未想到去建立一种专属基督教所有的、等同于或是超越摩西启示的全新的基督教启示,更不会有针对它的注解和教义。

问题并不在于去搞清楚异端是在何时出现和如何出现的,而更多的是要去了解正统派的准则是怎样逐步从教义的多元制中分离出来的,应该从源头上去看这个问题。虽然基督教有很浓的创新特色,但是它毕竟和犹太人的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人们不可能接受与上帝是创造天地的唯一的神这一论断相悖的教理。在基督教口传的教义中,无法推翻基督的复活和他救世主的角色,也不可能抹掉殉难记忆和排除使用圣祭。教义的根基早在二世纪末,在用《圣经》推论来证实、并收入在信条的初稿以前,就基本固定下来了。也正因如此,早期教义的多样性完全没有排除一定的规范性。然而,逐步确定正统的教义还是经历了近两个世纪(即二至四世纪)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