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电讯博士

做我们这种职业,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压力、莫名其妙的挑战,但最终会有一种东西让我们从混沌雾霾中走出来,让我们豁然开朗——这就是信心。随着经验的增长,会对那些自身错误的判断感到心痛和自责。

第二天早上,沁梅从宿舍出来,知道胡文轩马上会派车来接自己去军统上海站,就想先去和自己父亲说一声,加之和父亲告个小别,她记起昨天分手的时候,父亲告诉她今早要去南京参加国防会议。

远远就看到一辆高级军用吉普车停在办公大楼前,两个勤务兵正在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盒子搬上车。车子旁站着一个瘦削干练的青年军官。他随时随地不自觉展露的笔挺军姿,让沁梅认出是程睿,这种独特的军容风采是他在德国军校受训的结果。

前两天沁梅刚到这里,江静舟专门介绍她和程睿认识。沁梅因此了解到程睿的身世背景。他是父亲盟兄程鹏霖的儿子,在他父亲殉国后,自己的父亲就将他接到身边,期间还专门疏通关系,送他去德国学了两年军事,学成归来就进了军队任职。他今年24岁,是个少校,虽然不够级别,却在警备师代理情报处长一职。也是我党特工,飓风小组的基干成员之一,代号“雷表哥”。

程睿为人机敏沉稳,笃诚细致,很得江静舟欣赏和信任。他在给沁梅介绍的时候,专门吩咐她认程睿为大哥:“从父辈这代论,你们本来就应该是义兄妹,以后更要像亲兄妹那样相处才是。”程睿从此将沁梅当做亲妹妹般爱护,兄妹结缘一生。

此刻,沁梅看到电讯科长唐玉从另一边走来,笑着问他:“程处,这都是些什么啊?我看半个城隍庙都叫你搬回来了!”

程睿笑道:“是上海的小吃特产,师座吩咐专门给宁兰小姐买的,这次一块带去南京。”

唐玉感叹:“唉,难怪人人都说咱师座爱女情深,这父爱无边呐!要说师座那样强悍的男人,却又是这份慈父心肠……宁兰小姐真幸福!”她感慨着走了。

“沁梅,是来找师座吗?”程睿无意发现另一边走过来的沁梅。

“也没什么事……大哥你今天是陪我表叔去南京吗?”

“是的。他在里面呢,你进去吧!”

“不了,我就是和他说一声,你帮我打声招呼就好,我今天去我养父那里。”她说完就要转身。

程睿忙叫住她:“小梅!三叔他在办公室呢,你自己去和他说一句吧!”他的语气里有兄长般的期待和劝勉,听到沁梅心中唯添酸楚。

“不用了,你们也一路平安!”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军统局上海站,胡文轩在办公室里拿着一张纸边看边微微点头。

“您让我把重庆邹惜韵一家,还有一些帮助过我的朋友名字都记下来给您,不是要去调查什么吧?您怀疑我吗?是您的职业病发作了吧?”伏在他身边的沁梅微微撅嘴道。

胡文轩反手拍了她一下:“丫头说什么呢?没规矩!”

他认真看着沁梅:“我是要让你记住这些人,我也要记住,毕竟人家帮了你,是恩人,我会找机会报答他们的!”

沁梅点头,半信半疑的神情瞒不过胡文轩。

“可别有样学样啊,和你表叔似的,说话那么尖刻!女孩家,要温柔娴静。”

“您又说我表叔坏话,我不要听!”

“你倒护着他!”

“他说您的坏话,我一样护着您!”

“好好好,知道我闺女善良孝顺!走吧,跟我去各处转转?”

父女俩起身出了办公室,从一楼开始转起。

看到英华内敛,风韵犹存的上司带着如许大的一个女儿出现在大家面前,站里很多人都是万分惊奇加不可思议的表情。尤其是那些暗恋着自己这位独身上司的女军官、女职员们,更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

胡文轩自然收获到这种种惊羡、不解、失落的注目礼,他心中暗暗好笑,不免得意。

他给沁梅介绍着各部门的设置和功能,不知不觉来到三楼电讯处。

一个属下来到他身边:“老板,总局电话。”

胡文轩嘱咐沁梅:“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吧。”

“您去忙吧,我在这里随便自己转转就好。”沁梅很轻松的状态。

胡文轩点头:“也好,你在电讯科看过,就回我那里。记住,原路返回,不要到那边去!”他指指对面西侧。

沁梅听话地点头。

这里的电讯科自然是沁梅格外关注的,此刻她知道也不可能看到太多隐秘的东西,不过是走马观花而已。于是她神情轻松自如地走了进去。

电台,收报员、发报员、传送电文者……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人很多,但是井然有序,不闻喧哗声,唯听到滴滴答答的电报声。

在这个肃静的场合中,当一种深沉而魅惑的男中音传入耳中时,沁梅就被好奇心指引,循声而去。

在一个貌似小教室的房间外边,那声音渐渐清晰了,内容细听来,沁梅更加感兴趣。

“……提到无限不重复式密码,我就不能不讲到赫伯特·亚德利,他在美国被誉为‘密码之父’,顺便提上一句,我的老师曾是他的朋友。我这里想讲一个有关他的著名案例:大家当记得那些年重庆的大轰炸吧?日军屡屡出动大批飞机对重庆发动猛烈袭击,委员长的官邸和防空洞都好几次险些被炸,目标之准确令人诧异!据分析,每次空袭前,潜伏在重庆的日伪间谍都会提供关于重庆天气状况的电报,重庆一放晴便有日机来轰炸。咱们这方的密电组虽然截获了一份由潜伏在重庆的日本间谍发出的密码电报,但该密码电报非常复杂,中方密电组的破译专家们根本无法破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亚德利来到了中国。”

沁梅承认,自己首先是被这种好听的男中音所吸引,这种音色如大提琴般低沉舒缓,略带悠扬,传到人耳中有一种别样的魅惑感。

站在近处,听到了内容,沁梅更加心仪。无限不重复式密码、重庆大轰炸、密码破译……这些词汇都是沁梅这半年来主修的功课,她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就轻轻推开了这个教室的后门一条缝隙,悄悄向里面望去。

果然是一堂课的模样。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教官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底下坐了几十人在听课,他们中间有着军装的人,也有穿着刚才养父给她介绍过的文职服装的人,还有一些穿着便服的人,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沁梅心里琢磨,看来正如养父讲的那样,因为工作性质不同,这座大楼的人的服饰是不一样的。

觉得自己这样溜到后座听课应该不会被发现,沁梅就趁着那位教官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隙,像一条灵动的鱼儿一样滑入室内,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里可以清楚地看清台上的一切,前面周边又都是穿便装的,应该不会被引起注意。

教官回过身来,继续讲课。

他年纪很轻,身材很好,一身美式校官服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系着很标准的军用领带、紧束的腰带,肩上闪烁的少校徽章,帅气的长筒军靴,几个细节精致不苟,和他背脊挺直,双肩自然下垂的标准军姿相得益彰,显示出英气外泄的军人风范,似乎要让人不由得感慨,好像这身挺阔有型的军装,就是为他这样的身板专门设计定制的一样。

此刻,手持一根教鞭的他气度从容,侃侃道来,手势和言语配合有加,生动迷人。

耳边响着这种如大提琴般带有磁性的音色,沁梅几乎没去顾得上留心他的面容,可当她认真看向他的脸庞时,却一惊之下,几乎叫出声来!

原来是他!

就是那天在码头无意中看到的青年,那个身形悠闲散淡、脸上却挂了百年孤独和忧思般寂寥的男子。

沁梅悄悄打量着他,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此刻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他竟然是名军官,这身军装让沁梅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却原来眼前这个青年军官,和自己的父亲江静舟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穿上军装后,这种感觉就格外浓烈——一样的瘦长刚劲、轮廓感极强的脸型,一样生动浓密的两道剑眉,还有那爱微微抿起的略显倔强坚毅的嘴角。

其实也不是全部原因吧,细细品来,他就是和父亲挂像,究竟也是最多三分,可是自己那天产生的那种恍若前世熟悉相识的感觉又来自何处呢,沁梅再次困惑了。

那充满磁性的悠扬舒缓音调还在继续:“事实证明,亚德利不负众望。当年咱们戴老板礼聘他来到重庆,国民政府授予他军衔,又安排了三十多名留日学生给他,组成了一个情报小组,专门针对的就是诡异的日军密码!亚德利通过对截获的日军密码电报分析发现,日军为提高发报速度,以日文四十个字母中的十个字母代替十个数字进行电报编码。这些密码电报的内容应该是日伪间谍向日军报告重庆能见度、风向、云高、风速的气象密码电报。”

“经过反复推敲论证,亚德利破译出电报中出现频率非常高的相同数字的含义,如‘027’代表重庆,‘248’代表正午,‘231’则是清晨六时。”

“但是密码虽然破译了,如果不将日伪间谍抓住,日军很有可能再次换用密码。侦破重庆的日本间谍案就成了重要的问题。亚德利小组通过截获的更为复杂难解的新密码编写的电报,认定还有更加凶残的深藏不露的日伪间谍。当时的一个异常现象引起了亚德利的注意——密布在重庆四周的高射炮部队隆隆作响,敌人的飞机却没有被击落过。这其中必有玄机。”

“亚德利先从新密码入手,经过反复研究,发现日谍使用的密码是无限不重复式密码。电报中多次出现诸如‘her(她的)’、‘grain(粮食)’、‘light(光线)’等英文单词。亚德利推测这名日谍采用的密码编制方法为‘书籍式’,密码的底本应该是一本英文小说,最终通过很多途径,确定了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的长篇小说《大地》,并设法从已抓获的日谍家中找到了这本书。”

“真相大白,原来这名间谍正是汪伪政权安插在重庆的耳目,他搜集到重庆方面的情报,将重庆高射炮最高射距1.2万英尺(3660米)用密码告知日军。使得日军轰炸机保持3660米的飞行高度,避开我军高射炮的射击,从而给重庆造成巨大的灾难。”

“所以说,做我们这种职业,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压力、莫名其妙的挑战,但最终会有一种东西让我们从混沌雾霾中走出来,让我们豁然开朗——这就是信心。当然,随着经验的增长,会对那些自身错误的判断感到心痛和自责。”

沁梅已经被他生动的讲述深深吸引,她的脑海里也闪现出在重庆做“卧底功课”时接触过的那些大轰炸惨案,却原来,密码的破译,和一场战争的胜利有着这样紧密的联系。

“今天我们讲到无限不重复式密码,我举了个美国情报专家的例子,下一次我会给大家一个更有信心的例证,那就是我们国家也有一位了不起的密码破译专家,他的风采可以说丝毫不逊色于外国专家,一样在抗战期间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年轻教官讲到这里,眉飞色舞起来,他那两道生动的眉毛微微扬起,露出孩子般生动有趣的神态来,长圆形的眼睛露出温润诙谐的笑意:“池步洲!大家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底下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摇头者居多,大家都充满兴趣和期待之情望向讲台上的教官,却见那名被瞩目者竟然顽皮一笑,嘴角上勾,现出一副得意神秘的样子:“好了,要知根底,下回分解,下课!”

底下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还在不满意地嚷着。年轻教官用教鞭挥挥:“好了好了,不能每堂课都逼着我延时吧,你们不渴,我可是嗓子眼都冒烟了。”

有人忙上前递水给他,有人还在笑着调侃:“谁让您讲的生动,每次课总让大家听不够呢?”

沁梅也站起身来,想随着慢慢散去的人群一起走开,却看到那台上被人围着的教官用手中的教鞭指点着:“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一行第七排那个女生留下,其他人散开吧。”

沁梅不知所谓,却感到身旁有女生拉她:“说的是你,楚教官让你留下。”

教室中只剩下台上的人,和后排的沁梅,两人还隔得八丈远。

“哎,那个蹭吃蹭喝的,过来吧!”年轻教官对她喊道,声音竟然是冷冷的。

沁梅暗暗咋舌,却原来这人早就察觉了自己的行径,可他是如何发现的呢?

但是这种不客气的语调还是让沁梅心中不舒服,陡然升起一股无所畏惧感,刚才偷听课的胆怯和不自在都溜走了。

看清楚抿着嘴、仰着脸走近自己的女孩,教官嗤的笑了:“我还以为……原来是个……哎,我记得附近没学校呀?”

“你什么意思啊?”

“你难道不是个学生吗?还最多是个初中生吧?”

“我看你最多是个幼稚园老师的眼光吧?”

“小毛丫头嘴巴挺厉害呐?你是谁家孩子呀?大人会带你来这个地方?不可思议!”

“这个地方咋了?龙潭虎穴,闲人免进?”

“龙潭虎穴的说法值得商榷,不过闲人免进是肯定的。天!小毛丫头,嘴巴这样尖刻!我可告诉你,这里不是乱说话的地方,小心把你关起来!”

他说着竟然绷起脸,做出了一个瞪眼恐吓的表情来,看在沁梅眼里,好笑极了,只为他的那两道生动的眉毛此刻夸张地竖起来,给她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这家伙,真把我当小孩来吓唬了。”沁梅心中好笑,面上还是严肃的样子,她虽然没答话,却用行动做出了还击——她也同样瞪起眼睛,用一种倔强无畏的目光和他对视着。

“咦?这小丫头,咋不怕人呢?”教官的权威受到挑衅,他似乎有点不习惯,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严谨的军装,露出困惑无奈的样子。他还想说什么,却见一个女少尉匆匆跑来:“楚总,老板让您马上去他办公室,有紧急军务!”

这位被称为“楚总”的人点头,将讲台上的一叠讲义递给女少尉:“给我送回办公室。”

转身欲走,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对沁梅道:“小丫头,快回家吧!哦,哪来哪去,原路返回,别去那头!”

他指指西面,正是刚才胡文轩告诉她不能去的方向。这都什么毛病呀?怎么都是这个说法?西面究竟有什么?

沁梅正愣怔着,却听到那个“楚总”又撂下一句嘟囔:“哪冒出来这么个小家伙?胆儿真大!来这里听课?听得懂吗?不是什么课都好听的……”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沁梅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她有点猜出来他是谁了。

又闲散地逛了一会,沁梅果然听话原路返回,来到二楼胡文轩办公室。

未敲门直接进去,就看到养父正和一名军人在谈论着什么,那背对门而立的熟悉背影,不看正面沁梅也认出来是谁。

“好了,就先到这里吧!”胡文轩止住话头,又招呼沁梅近前,给两人做起了介绍:“阿梅,这位就是我早就说过想介绍你认识的一名……唔,算老师吧!楚天舒少校,才从美国回来的电讯情报专家,电讯博士,现任我们情报侦听处的总破译师。”

他又向楚天舒介绍着自己的女儿:“这个是我的女儿,沁梅,年纪虽小,也在重庆上过几天电讯培训班的,你们算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岂敢?”沁梅抢过话头:“爸您的话让人家博士笑话了,我怎敢和如此高端人士有共同语言呢?您的话吓死我不要紧,也要让人家博士笑死了!好嘛,前后两条人命。”

“丫头没规矩!”胡文轩又嗔又笑。

“你好,胡小姐,认识你很高兴。”楚天舒认出沁梅后显然开始有些吃惊,他的眉毛扬了一下,嘴角挂了了然一切的笑意,看在沁梅眼中,这笑意有点透着些古怪和淡淡的揶揄。不过此刻,他这番问候似乎是出于他的教养和礼仪,他向沁梅伸出手来。

沁梅却将手故意藏到背后:“不好意思,我不姓胡。”

楚天舒困惑而难堪,露出一丝尴尬羞涩的表情来,他看看胡文轩,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胡文轩瞪了沁梅一眼,忙为钟爱的属下解围:“哦,天舒,怪我没说清楚,阿梅是我的养女,她的确不随我姓……哎,对了,阿梅,你也不该姓江吧?你是你表叔的外甥女呢。”

“谁说我姓江啦?”沁梅顽皮一笑,又向楚天舒伸出手来:“郭沁梅,楚少校,你好!”

“郭小姐,认识你很高兴。”楚天舒突然很腼腆的样子。

“高兴?不见得吧?我这个蹭吃蹭喝的小毛丫头,估计是惹楚大博士您不高兴了。”

“怎样会?不过是一堂电讯知识普及课而已。你是站长的千金,尽管听,随便听,很荣幸!”却原来这位楚天舒少校口齿也不让人。

“哈?”沁梅耸肩一笑:“可是大博士的课,我这个初中水平的人貌似该听不懂呢?况且有人早认为,博士专家的课也不是谁都能听的?”

楚天舒淡淡一笑,看似随和无意,话里暗藏机锋:“恕我眼拙,本来嘛,我也就是个幼稚园老师的眼光。多有得罪,郭小姐莫怪哈!”

“你们这都说的是什么弯弯绕呀?”胡文轩已经云里雾里。

沁梅忍不住笑着将刚才偷听课的事情简单同他说了。

胡文轩笑了:“你这丫头总是这般淘气!”他笑看楚天舒:“天舒的电讯普及课开了几次了吧?通俗易懂,声情并茂,在站里反响很好呀,阿梅,你一定要认真拜天舒为师,虚心向他学习才是!”

楚天舒不好意思地笑笑,沁梅撅撅嘴,不置可否。

胡文轩看看腕上的表:“该吃午饭了,天舒,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站长,我还有一份重要电文要译呢,就不打搅你们父女了。”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了。

“狂傲的可以,哼!还有点装腔作势的感觉!为工作还废寝忘食啊?就不知道真假几何?”沁梅对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爸,您赚了,在哪里挖掘出这样一个不吃饭光干活的机器?”

胡文轩摇头:“淘气!”

父女俩相对坐着吃饭,自然话题从刚才从这里走出的那个人开始。

“却原来上次您和表叔提到的那个宝贝就是他呀,还真是个宝,又能讲课,又能破密码,还善于在上司面前表功,且伶牙俐齿,又冷又傲!”

“你听听你这个丫头的话,还好意思说别个?这伶牙俐齿的名头谁还争得过你?想当年你在我身边,小小年纪,那份厉害劲儿就让人头疼!我身边的人谁又敢惹你这个大小姐了?”

“谁说的?方城叔叔就总夸我乖、懂事。方叔叔可是您的心腹爱将啊!”

“那是你方叔叔一向宠你、惯你的缘故!不过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那年我被关进了日本人监狱,方叔叔一直没告诉你,后来你听说了,哭了整整一夜,又一直嚷着要去监狱陪我坐牢。唉,虽然是孩子气的话,我听了这心里……这些也是你方叔叔告诉我的。”

“我一直特别为您骄傲的,总觉得那时候,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抗日英雄!不过,您也落下了不少旧伤,那腰疼病,这些年还总发吗?”

“还好吧。接着说刚才的话题。阿梅,其实那个小楚人挺好的,虽然是个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可是相当的敬业,人也很单纯,基本上是书卷气味很浓那类人。我知道,站里有些女孩子给他起了‘冷傲王子’的绰号,无非是他和女同事、女下属交往比较冷漠孤傲些,也是男孩子的小矜持吧,我倒喜欢他这点!”

“您岂止是喜欢他‘这点’?快听听您如今这语气,再看看您刚才那态度,分明是喜欢他‘所有点’!哼!”沁梅又撇嘴了。

“唉!你这个丫头就这点不好,嘴巴尖刻不饶人!”胡文轩直觉沁梅和楚天舒见面就有点针锋相对的苗头,觉得还是想提前给她提个醒比较好,就用貌似随意的语气暗示了楚天舒的出身:“他家在南京,据说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哥哥姐姐难免娇惯些。他刚来站里没几天,他的姐姐嫂子什么的一群人就来探视过他,浩浩荡荡、沸沸扬扬,让同事还笑话了!他当时那种不好意思、左右为难的样子,我看着都蛮搞笑的。哦,对了,他的母亲家,据说和蒋夫人家族沾点远亲什么的。”

“原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呀,难怪!哈?还是个沾点皇亲国戚味道的大少爷!我倒奇怪了,他这样优越的条件,为什么不供职于南京呢?”

“傻丫头,别再置些无谓的闲气了!我告诉你这番话,是想提醒你,以后你来我这里,难免大家要见面的,不要太和他针尖麦芒似的。其实,你不了解他,天舒这个小伙子真的挺好的。”

沁梅不知道养父这番话是有感而发,这源于楚天舒到上海站前经历的一番波折。

胡文轩就职军统上海站站长后,为了加强电讯方面的力量,曾经在社会公开招聘专业人员。才回国的楚天舒前来应聘,他的个人资料和业余考核都是很拔尖的,胡文轩自然一眼就相中了他。但是当他亲自面试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叫楚天舒的青年才俊,竟然长得颇像一个人,颇有几分自己的老对手——江静舟的神韵!

想到自己和这个盟弟的半世恩怨,胡文轩决定还是不要一张这样让自己总纠结的脸成天晃悠在自己面前。感情战胜了理智,他有充分的智慧,可以以一些吹毛求疵的问题当众挑剔拒绝了这个年轻人。

而那个面容沉静儒雅的小伙子竟然像是洞悉他的什么心思一般,毫不争辩,微微笑着,收拾了资料走了。

一周后,胡文轩接到戴老板秘书的电话,说一个从南京总部派来的总破译师马上到上海任职。等那个穿着崭新少校军服的年轻人拿着戴老板亲自签发的任职手令,来到他的面前时,自认老谋深算、沉稳镇定的他也难掩惊愕万分的表情——竟然是他,几天前自己拒绝的那个叫楚天舒的青年!

年轻的博士还是那样安静地笑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很谦恭有礼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报了到。

当天晚上,胡文轩就在电话里被戴老板臭骂了一顿,后来他又听说,在这之前,戴老板才被总裁斥责过。他隐约感到这个青年背景不凡,于是专门翻看了他的个人资料,却没发现太多的东西。当然,他也明白军统局的行规,某些人员的背景,对自己的直接上司,也是莫测高深的。

这种情形让胡文轩忧心,他认为楚天舒来历不凡,迟早会接替他的位置,因此他格外忌惮防范这个年轻人。可是通过两个多月近距离接触,他发现,这个二十四岁的有着海归背景的公子哥儿,其实是个不错的青年,为人谦虚,认真敬业,很守属下本分。尤其是对待工作上,认真细致,尽职尽责。最让胡文轩满意的,是他的性格似乎很散漫恬淡,对权欲兴趣不大,完全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技术人员,胡站长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此刻,当着养女沁梅的面,他当然不会讲到这番经历,只是曲意提醒着养女别和这个有着特殊背景的年轻人太过别扭,以免生出事端来。

沁梅聪慧灵透,当然看懂养父的用意,嘴上虽不服输,还是要用话让他安心:“好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去招惹他,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再说,我也没理由和他多见面呀?”

看着沁梅嘟着脸的样子,胡文轩突然就觉得委屈了女儿似的,忙夹了块排骨放到她的碗中以示安慰,又悄然间转换了话题:“郭沁梅……”胡文轩貌似无意地嘟囔着:“嘿嘿,有点意思!好吧,郭小姐,多吃点肉,你太瘦了!”

“您又在瞎琢磨什么了吧?”沁梅对他不满地鼓鼓眼。

胡文轩用筷子作势敲了她一下:“你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就如刚才小楚被你那几句话顶的有多难堪?幸亏那孩子涵养好。我只是在奇怪呢,小时候,我才接你到身边时,你大伯伯对我说你叫沁梅,姓什么他都不知道。你又如何给自己安了个‘郭’姓?”

沁梅笑笑,先回忆起故人来:“大伯伯是最早抚养我的人吧?他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氏的,估计是我生母就没同他说起,其实我对大伯伯的印象都几乎没有了。这次在警备师,见到大伯伯的儿子程睿哥哥,表叔介绍说他长得很像他父亲,我才依稀拼凑记忆中那点印象……”

她又接着养父刚才的话题:“我也一直蛮好奇我的真实姓氏呀。这次来了上海,见到表叔,我就追问他,是否记得我生父究竟姓什么?他被我缠的没法,使劲回忆了,说是恍惚记得我的生父好像姓郭?他说堂姐、表妹的也太多了,并不能完全确定的,也就是个影子记忆罢了。”

“嘁!恍惚记得?这种说法能算数吗?傻丫头?你表叔出来也好久了,这种记忆根本不靠谱,依我看,你还不如……”

沁梅知道他想说什么,忙摇手制止道:“好了,不就是一个姓吗?没所谓的呀!就是它了,我就叫郭沁梅!不姓胡,也不姓江,省得你们再打架!”

胡文轩不置可否地摇头。

沁梅心头已经涌起了回忆。

此次从延安出发前,因为要编造假履历,她就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继父的姓——郭。

走前她特意来到母亲和继父的窑洞里,向继父告别。

她看到继父郭清寒微喘着躺在炕上,严重的肺病已经使他骨瘦如柴,恹恹的病体让人看了心酸,这个往昔儒雅沉稳却不乏军人威严的纵队政委,如今就是一个虚弱无力的病人。

她上前握住继父的手,说着告别的话,又特意告诉他,自己将伪装的姓名改成了郭沁梅,她要以这种形式,真正当一次他的女儿,也许对病入膏肓的他来讲,算是一种别样的安慰吧。她听妈妈讲过郭伯伯的经历,他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十五岁就参加革命,半生漂泊,妈妈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孩子……

想到这些,沁梅很难受,望着继父苍白憔悴的脸哽咽难言下去。继父理解地笑了,送给她临行的嘱托竟然是:“梅儿,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善良又感性,伯伯明白你的心!可是我也有点担心,此行,你要用一个女儿的心,去理解体贴你的亲生父亲,去爱护他、襄助他。要记住,你的生父,他最不容易!”

是的,在沁梅的心中,这个给她谆谆教诲的人也是她的一个父亲,是她的至爱亲人!他曾经用博大的胸怀,给予了他们姐弟温馨无私的父爱,又曾经用他渊博的知识,教诲了她很多人生道理和准则。即使有一点点机会和可能,她也愿意用他的姓冠在自己名字前,表达一份女儿的亲情和心意。

吃过饭,胡文轩派车送沁梅回警备师宿舍。

沁梅前脚走,胡文轩就将行动处处长于德飙叫到办公室。将沁梅写下的人名、地址交给他,密令他彻查沁梅的履历。

“就从重庆开始,当然,也许会牵出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审查要严格细致,事无巨细的都给我汇报上来。涉及孩子的每个落脚点,都必须有三人以上的确切口供证词,不得出任何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