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交叉的城堡

城堡

在一片密林之中,有一座城堡向所有途中赶上过夜的人提供住所,不论是骑士还是贵妇,是王室的仪仗还是步行的平民。

我走过一座破旧的吊桥,在一进昏暗的院落中跳下马,默不作声的马倌们接过了我的马。我喘不过气来,两条腿勉强撑住我的躯体:自从进入林中以来,我所经历的种种考验,奇遇、幽灵、决斗,已令我无法让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再听指挥。

我踏上台阶,走进一间高大宽敞的大厅:许多人——他们当然也是在我之前经由穿林的道路到达的过客——正围着一张被一盏盏烛台照亮的餐桌用晚餐。

我环视四周,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因为疲倦不安而稍有动荡的头脑里混杂不清。我觉得像置身于一个富丽的宫殿中,这绝非人们所能指望在这如此偏僻乡野的城堡里能遇到的:这不仅由于珍奇的陈设和精雕细刻的餐具,而且也由于笼罩在所有用餐者中的那种宁静和安逸:他们全都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一种偶然,一种杂乱,甚至是一种放肆,仿佛这不是一个豪华优雅的家宅,倒是一个下等小旅馆,一些身分和来历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凑到一起过夜,不得不男女混杂,每个人都感到摆脱了在原来所属的环境中应遵守的规矩,就像忍受不甚舒适的生活方式一样,也在不同的更加自由的习俗中放纵自己。事实上,这相互对立的两种印象都可以反映出一个主题:或许是,这个城堡因为多年来一直被视为过路驿站,渐渐退化成小旅馆,而城堡的男女主人虽然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待客风度,也被人看得沦为店主一类的人;或许是,一个餐厅,就像人们常见的在城堡旁边供士兵和马夫饮酒的,只是因为城堡被遗弃多年,而扩展到原先豪华的大厅里,在那里安放了长凳和木桶,而这些环境的堂皇富丽,加之显要旅客的来来往往,为其增添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尊严,使男女店主想入非非,最后竟认为自己就是一座宫殿的君主。

说真的,这些想法在我而言只是一瞬间的感受,更为强烈的,是发现我自己竟然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置身于一些高贵者之中的那份宽慰,是想要与人进行交谈(那位似乎是城堡主的人,或是客店主人,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便坐在桌旁唯一的一个空位上),与旅伴们交换一下所经历的冒险中的种种感受的迫切心情。可是与在通常的饭馆甚至宫廷中发生的都不一样,这张餐桌上竟没有人开口说话。一个客人若想请旁边的人递一下盐或姜粉,就做一个动作示意;若让仆人为他切一片山鸡或斟半品脱葡萄酒,也朝他们做手势。

我决心打破这种我认为是因旅途劳顿造成的语言麻木状态。张开嘴想爆发出“好!”“为了我们的好时光!”“多好的风啊!”等令人哗然的喊话;可是从我嘴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汤匙的叮当和杯盘的碰撞声足以使我确信自己尚未失聪变聋:那么,是我变成了哑巴!同桌就餐的人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带着宽厚的容忍表情,默默地动着嘴唇:显然,穿越这个树林让我们每个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说话的能力。

晚餐在寂静中结束,连咀嚼声和呷酒的啧啧声都不再让人感到亲切。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为无法交换各自要诉说的许多经历而烦恼。这时,那个像城堡主的人在那张刚刚撤掉餐具的桌子上放了一副纸牌。那是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纸牌,比平常人玩的牌或吉普赛人算命用的牌都大,上面的图案跟普通牌大致一样,是用釉彩绘制的珍贵的微型画:国王、女王、骑士和男仆都是身着王室庆典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张占命牌就像宫廷剧院里的花毯;宝杯、金币、宝剑和大棒就像英式扑克牌分为梅花、红桃、方块和黑桃四种花色一样。都像饰有旋涡花饰和花边的纹章题铭,光彩夺目。

我们把牌摊在桌面上,画面朝上,大家都像要学着识别它们,让它们在游戏里充当合适的角色,或者使它们在对命运的解读中具有真正意义。尽管我们中间似乎无人愿意开始这场牌局,也无人欲向纸牌探问未来,因为我们停滞在这尚未结束也不会结束的旅程当中,对一切未来似乎都是一片茫然。然而我们却从这些牌里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它使我们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些拼图中的金闪闪的镶嵌物。

同桌就餐的人中的一个把分散的牌拢到自己身边,腾空一大块桌面,可他既不把牌收成一把,也不洗牌,只拿出一张放到自己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在他的面容与牌中人物的面容之间的相似,于是我们似乎都明白了:他是要用那张牌表示“我”,准备讲述关于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