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说集
-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 9字
- 2021-03-30 01:18:37
第一卷 艰难的田园诗
大鱼,小鱼
泽费利诺的父亲从来不穿游泳衣。他总是穿着卷着裤脚的裤子,套着短袖衫,戴着顶白布料的帽子,从来不离开礁石群。他的爱好是帽贝,那种扁平的、贴在礁石上的软体动物,它们硬极了的介壳和石头几乎浑然一体。为了把它们拿下来,泽费利诺的父亲得使上刀,每个星期天他都用自己那戴着眼镜的目光检阅海岬上的每一块石头。他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直到他的小筐子里装满帽贝;有几个是刚摘下就吃掉了,他吸着帽贝那湿润而发酸的贝肉,就像从调羹里吸出来一样;其他的帽贝他则放进篮子。他不时地抬起眼睛,并把这有些茫然的眼睛转向平滑的大海,喊道:“泽费利诺!你在哪里?”
泽费利诺整个下午都待在水里。他们两个一起来到海岬,随后父亲就把他丢在那里,赶紧去跟在他的帽贝后面了。帽贝这么坚定固执,不可能吸引泽费利诺的注意力;首先吸引他的是螃蟹,然后是章鱼,再有就是水母,接着是各种各样的鱼。入夏以来,他这个猎打得是越来越复杂和巧妙了:现在跟他一般大、持着水下猎枪能把猎打得像他这么好的小伙子,是一个也没有。水下功夫上乘一些的要数有点矮胖的家伙,耐力好,肌肉足;泽费利诺正在往这个样子长。在地面上,他那样牵着父亲的手,看起来就是一个那种剃着光头,张大嘴巴,需要让人拍着脑袋才能往前走的小伙子,在水上,他可是比谁都要强;潜在水下还要厉害。
那一天,泽费利诺为了水下狩猎把所有器械都准备齐全了。潜水面具他是去年就有的,那是他奶奶的礼物;一个表姐妹的脚小,就把她的脚蹼借给了他;猎枪他是从舅伯家里拿来的,他拿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却跟父亲说是他们借给他的。再说他是个小心的孩子,既会耍枪,处事又周全,大家把东西借给他都很放心。
大海很美,很清澈。泽费利诺对所有的嘱咐都说:“好的,爸爸,”然后就下水了。他那样顶着插上通气管的玻璃脸罩,蹬着双鱼尾一样的腿,手里还操着那既像长矛,又像步枪,也像鱼叉的工具,都不再像人类了。然而,一下海,尽管他是半埋在水中地游弋,还是很快就能认出来那是他:从他拍脚蹼的模样,从他把枪夹在腋下举向前方的方式,从他把头浮在水面向前行进的那个势头。
海底起初是沙子,然后是石头,有些石头表面给侵蚀了,光秃秃的,另一些上面则是长胡子般布满了密匝的褐色海带。在礁石的每一处褶缝里,或是翱翔在水流中那颤抖的须根之间,都有可能突然出现一条大鱼,玻璃面罩后,泽费利诺全神贯注地转动着不安的眼睛。
第一次发现海底时,会觉得它很美:不过就像其他每一件东西,最美的,还在后头,要通过一次次的划臂才能完全了解它。就好像是在喝这些水下景色:走啊走,永远也走不到头。面罩的玻璃是一只巨大的单眼,吞食着这些阴影与色彩。现在阴暗结束了,他已经远离了那片礁石的海域;在海底的沙子上,能辨认出来被海水流动勾勒出的纤细波纹。太阳的光芒一直到达这底下,摇曳着闪烁不停,成群的追饵鱼也跟着闪动不止:极小的鱼群笔直地疾行着,然后突然又一齐来个直角转弯。
突然升腾起来一片沙云,那是海底的一条金鲷鱼拍了一下尾巴。它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对准了那个鱼叉。泽费利诺已经在潜游了;而金鲷鱼呢,那生着条条线纹的两侧漫不经心地摆动几下后,猛的一跳就溜走直冲到水面去了。这鱼和捕鱼人一直游到了一片小海湾里,周围尽是些竖着刺海胆的礁石,那里的石头多孔,光溜溜的。“在这里它可就逃不掉了,”泽费利诺想;就在那一刻,金鲷鱼失踪了。从一些洞穴和凹槽里,冒出一串小泡,然后很快就止住了,然后在另一处又冒起泡来;海葵不停地发着光。金鲷鱼从一个穴口中探出身来,随即消失在另一口洞穴中,很快又从极远的一个孔里钻出来。它沿着一块山嘴般的礁石,朝底下游去,泽费利诺看见在海底有一处地方绿得发光。这鱼在那片光亮中迷失了方向,泽费利诺紧随它游去。
穿过一块山石脚下的低矮拱洞,在他上方又是高高的水深和天空。浅色石头的阴影包围着这片海底,落在更深处一块半浸在水里的礁石上。泽费利诺腰一挺,脚蹼一蹬,准备浮到水面上来换口气。气管露了出来,他吹出几滴钻进面罩的水珠,但这小伙子的头还埋在水里。他又找到了那条金鲷鱼;甚至:是两条!同时,他又看到一整队的金鲷鱼安详地游在他左侧,而右侧闪耀着另外一群。这个地方的鱼类富裕极了,而且几乎是片封闭的水域,不管泽费利诺望着什么方向,总能碰到闪现的纤细鱼鳍,耀眼的鱼鳞,以至于他惊愕和狂喜得一枪都打不出去。
这时候不能急,要研究好最佳出击,同时又要注意不能把恐惧散布开来。泽费利诺的头仍是埋在水下,往最近的一处礁石边游去;在水中,顺着岩壁,他看见一只白乎乎的手悬在那里。大海是静止的;在那绷紧和明净的海面上,扩散着一圈圈的同心圆,就像是一滴雨珠掉了下来。小伙子抬起头望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在礁石边缘上俯着身,穿着泳衣,正在晒太阳。她在哭。眼泪一滴滴地从脸颊上滑下来,落在海里。
泽费利诺提起额头上的面具,说:“对不起。”
胖女人说:“看你说的,小伙子,”然后继续哭。“你尽管逮你的鱼。”
“这个地方全是鱼,”他解释道。“您看见有多少鱼吗?”
胖女人的面容宽慰了些,直勾勾望着自己前方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我还真没看见。我怎么办?我止不住总是想哭。”
泽费利诺但凡谈及大海,谈及鱼群,那是最能干的;然而,这一碰着人,就又是他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我很抱歉,夫人……”于是就想回到他的金鲷鱼那里去,但是,一个哭泣的胖女人又是如此罕见的景致,搞得他不得不着迷地看她。
“我不是位夫人,小伙子,”胖女人说,她那高贵的嗓子略带些鼻音。“你该叫我小姐。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那你叫什么名字?”
“泽费利诺。”
“好孩子,泽费利诺。你捕鱼捕得怎么样?或者说猎鱼猎得怎么样,怎么说来着?”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说。我还什么都没逮着。但这里是个好地方。”
“可你拿那把猎枪时要小心。不是说跟我,你拿枪要小心,我一个可怜人又能怎么样。我是说你,你要小心别弄伤自己。”
泽费利诺跟她保证,叫她不要担心。然后也在岩石上,挨着她坐下,又看着她哭了一会。好像有那么几阵子,她稍停下来,用那个发红的鼻子抽口气,抬起头,再摇一摇。同时,在眼角和眼皮下面,好像又鼓起了一泡眼泪,然后很快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泽费利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看着一个小姐哭,是件揪心的事情。但面对那样一片充盈着各种鱼类的海上围场,怎么能伤心得起来呢?心中应该是满怀着兴奋与念想才对呀。跳进那一潭绿色中,跟在鱼群后面,又怎么能靠在一个哭得全是泪的大人旁边?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却同时存在着两种如此对立而不可协调的折磨。泽费利诺不能同时考虑这两件事情;却也不能让其中的任何一种折磨随之而去。
“小姐,”他问道。
“你说。”
“您为什么哭?”
“因为我在爱情方面非常不幸。”
“啊呀!”
“你不能明白的,你还是个孩子。”
“您想戴着面罩游一会泳吗?”
“谢谢,我很乐意。有意思吗?”
“这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站起身来,扣住背上游泳衣的肩带。
泽费利诺把面罩给她,很清楚地解释了该怎么戴它。她半打趣半羞赧地晃了晃脑袋,把面罩戴在了脸上,但逆着光,还是能看见她的眼睛在不住地流泪。她用不是很优雅的动作下了海,就像一只海豹,脸朝下地胡乱扑腾起来。
泽费利诺夹着猎枪,也跳进水里游了起来。
“您看见什么鱼的话,请告诉我一声。”他对德·玛吉思特里斯喊道。在水里他可是不开玩笑的;他很少会给出和他一起来逮鱼的特权。
但是那小姐抬起头来,做了个不行的手势。玻璃变朦胧了,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她把面具脱下。“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眼泪把玻璃弄模糊了。我不行。真抱歉。”然后就待在那里,哭泣着,在水里。
“真糟糕,”泽费利诺说。他连可以把玻璃擦干净的半块土豆都没有,但是他用一点口水将就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又戴上面罩。“您看我是怎么做的,”他对那个胖子说。他们在那片海里一起往前游,他全仗着脚蹼,头埋在水下,她则是侧身划着,一只胳膊展开,另一只曲着,脑袋痛苦地挺着,极度伤心的模样。
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游泳游得很糟糕,整个身子都是侧着的,每划一次臂膀,她人就笨拙地往前冲一下。她下面,成米成米的鱼群在海里奔跑着,海星和乌贼尽情地畅游,海葵大张着嘴巴。在泽费利诺眼前,迎来的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景色。水很高,沙质的海底上布满了小块的礁石,礁石间是一触到海水的涌动就荡漾起来的缕缕海带。但是往那下面看,在大片质地均匀的沙子上,就好像礁石在那片长满了海带的静止水域中波动一般。
突然,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看见他头朝下地消失了,只是臀部露出了片刻,然后是脚蹼,再接着是他潜在水下的淡色阴影,正徐徐地往海底降下去。当那条狼鲈发现危险时已经太晚了:被掷出的鱼叉已经斜着击中了它,鱼叉中间的那根叉子戳中了它的尾巴,从鱼的一侧穿进,又从另一侧穿了出来。这狼鲈竖起了多刺的鱼鳍,扑扇着水,猛地往外挣脱,鱼叉的其他叉子没戳着它,它冒着丢掉尾巴的危险,还指望能逃跑。但它得到的却是被鱼叉的另一根叉子刺进了鱼鳍,它完了。枪筒已经收回了线,鱼的上方是泽费利诺那满意的粉红色阴影。
刺穿狼鲈的鱼叉从水中冒了出来,接着是小伙子的胳膊,然后是戴着面罩的脑袋,还有从通气管中汩汩涌出的水泡。泽费利诺露出脸来:“看见没?这多美啊!小姐,看见没?”这是一条银色与黑色相间的粗壮狼鲈。但是那女人仍是在哭。
泽费利诺顺着一块礁石的尖角爬了上去;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吃劲地跟着他。为了把鱼放到一处清凉的地方,小伙子选了一个积满水的小凹槽。他们蹲在旁边。泽费利诺凝视着狼鲈闪闪发光的颜色,抚摩着它的鱼鳞,想让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也照着他的样子做。
“您看见它有多美吗?您看见它是怎么戳人的吗?”当他感到在这个胖女人的沮丧中,正有一丝对这鱼的兴趣在逐渐扩大时,便说了句:“我去看一下能不能再弄一条上来,”说罢就已经全副武装好了,跳入水中。
那女人就和鱼留在了一起。她才发现没有比这条更不幸的鱼了。她用手指抚过它环形的嘴巴,鱼鳃,还有鱼尾;这才看见,在它那银色的漂亮身段上,打开了成千上万的小孔。狼鲈身上的水蚤和微型寄生虫,已经在上面统领了很长时间,且仍在啃噬着它身上的肉为自己开路。
泽费利诺才不管这些事情,他已经又浮出了水面,鱼叉上戳着一片金色的阴影,他把它伸到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跟前。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分了工:女人把鱼从鱼叉上取下,并把它们放在背阴的凹槽里;泽费利诺再把头陷进水中,捉另一条鱼去了。但每次下水之前,他总要先看看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是否已经止住了哭泣:如果她没有停下哭泣来看这狼鲈,这一小片影子,那还有什么东西才能够安慰得了她?
金色的条纹横穿着那小片阴影的两侧。它背上的两片鱼鳍排成了一行。在这些鱼鳍之间,小姐看见了一条既细又深的伤口,比那杆鱼叉刺出来的口子还要老旧。应该是海鸥使了好大劲在那鱼背上啄出的一道口子,叫人不明白的是,那一口怎么会没把它给弄死。谁知道那一小片阴影携着这痛楚有多长时间了。
比泽费利诺的鱼叉还要快的是一条鲷鱼,它在一群细小且行踪不定的黑棒鲈之上,正准备出击。鲷鱼及时吞进一条黑棒鲈,而鱼叉却同时戳进了它的喉咙。泽费利诺从来没这么高超地逮过鱼。
“这条鲷鱼妙极了!”他大嚷着,摘掉了面罩。“我原来是跟在黑棒鲈后面的,那鲷鱼吃了一条黑棒鲈,而我又……”他解释着当时的场面,结结巴巴地表达着兴奋之情。一条又肥又漂亮的鱼一般是很难猎着的:泽费利诺想让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最终能参与到他的欣喜中来。而她望着那条银色的肥厚身躯,那个刚刚吞进一条青色小鱼的喉咙,这次这鱼却是被鱼叉的叉齿撕了个粉碎:这就是整个海洋的生活。
泽费利诺又捉住一条灰色的洛克鱼,一条红色的洛克鱼,身上有黄色条纹的金鲷鱼,胖嘟嘟的乌颊鱼,还有一条扁平的刺鳍鱼;甚至还有一条有髭须并多刺的真豹鲂zaozi。但在所有的鱼里,除了鱼叉戳出的伤口,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还发现了水蚤在鱼身上啃出的咬痕,一种不知名寄生虫的斑迹,或是一只长久刺入喉中的鱼钩。那片被小伙子发现的海湾,那个各种鱼类约会相聚的地方,也许是一家被判了长期濒死状态罪的动物避难所,一个海洋传染病医院,一处拼死决斗的竞技场。
现在泽费利诺在礁石间忙活个不停:章鱼!他发现了藏匿在一大块岩石脚下的群落。在鱼叉上已经出现了一只肥大的紫色章鱼,从它的伤口里正渗出一种类似于被稀释了的墨汁的液体;一种奇怪的不安之感抓住了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为了放置章鱼,他们又远远地另找了一处凹槽,泽费利诺再也不会离开那里了,他欣赏着那渐变着的灰色和粉红色皮肤。有点晚了,小伙子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反正他也下海游了很长时间了。但泽费利诺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放弃刚发现的那一整家章鱼。
小姐正观察着章鱼,看着它滑溜溜的肉体,它生着吸盘的嘴巴,还有它那微红的、几乎呈液体状的眼睛。这就是章鱼,在被捕上来的东西中唯一一个让她觉得既没有伤痕,也没有痛苦的家伙。它的触角是人类一般的肉红色,是如此的柔软而蜿蜒,触角下全是隐蔽的腋窝,唤起了人们对健康与生命的念想,几下怠倦的抽搐使触角左转右移,触角上的吸盘也跟着微微扩张开来。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的手悬在半空中,做着抚摸章鱼的动作,手指也模仿章鱼做出的抽动动作,并且越来越靠近它,几乎就要碰着它了。
夜幕降临了,海上起了浪。章鱼的触角在风中颤抖,就好像鞭子一般,突然使出浑身的劲,抓住了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的胳膊。她站在一块礁石上,就好像想逃脱出自己被囚禁的胳膊一般,抛出一声类似于“章鱼!章鱼弄疼我了!”的尖叫。
泽费利诺,其时刚把一条鱿鱼逐出来,头一露出水面,就看见胖女人的胳膊上趴着那只章鱼,而且它正把自己的一条触角伸向她的喉咙,他还听见了那一串尖叫的尾音,那是一种高亢而持续的哀嚎,然而是一种——起码小伙子是这么觉得的——不再流泪的哀嚎。
一个持刀男人跑了过去,踢起了那个软体动物的眼睛:他干脆利落地砍掉了它的头部。那是泽费利诺的父亲,他装满了那一篮子帽贝后,就来礁石群上找儿子。他听见呼喊,便聚集起那戴着眼镜的目光,看见了那女人,于是揣着他用来摘帽贝的刀片跑去帮她。触角很快就软塌下去;德·玛吉思特里斯小姐晕倒了。
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章鱼给切成了好几块,泽费利诺和他的父亲把章鱼送给她去煎了吃。晚上了,泽费利诺穿上了衬衫。父亲用精确的手势向她说明如何可以做得一盘美味的章鱼。泽费利诺望着她,有那么几次,他以为她又要哭起来了;然而,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