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弹道无痕(2)

  • 天下
  • 徐贵祥
  • 18399字
  • 2022-07-28 17:51:58

过了一个春天。

又过了一个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本营腰杆最硬的炮手。

“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炮手并不是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就区别于常人了。你经过千百次操炮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流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坐标时的快感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将被执行目标摧毁的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有,而炮手有。炮手的人生是一种奇特的人生……”

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

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阳失眠。但当好一个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李四虎悟到了路该怎么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阳更是没有修炼到那份儿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部烟消云散,所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得重甸甸的。

兵要当得地道。

石平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工大的。在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描绘的那种境界。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

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证明,庄营长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绝招。

一次,石平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石平阳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露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得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休息时,庄营长带着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营长摸着石平阳手上的趼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地说:“这没什么。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儿。

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现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得最好的。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欢迎一班战友。下一轮如果再输,标语上就写‘胜败乃兵家常事’。一班的负荷量超得太多了,结束后坐我小车回去。”

石平阳二话没说,当时就转身跑回班里,集合传达了一番。营长的信任理解和关怀像春风一样将几副血气方刚的胸腔煽出了熊熊烈火。下一轮团体比赛是推炮上山,七个人拱正了姿势齐声呐喊,山摇地动,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门的汽车,直愣愣地冲上坡顶。更绝的是,一班几个人意犹未尽,那股劲头仍在忽忽地往上冒,石平阳一挥手,几个人又扑下山,拨开四连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门炮给推了上去。

二营的营长教导员目瞪口呆。

“老庄哇,你是不是给他们吃激素了?”

庄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

接下来是班长体力对抗赛——挖驻锄。五十个驻锄,石平阳时有领先时有落后,两个人同时报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无法裁定。尽管已是心律过速脸色死灰,但石平阳仍然高举双手大声申请增加二十再次进行角逐。结果,四连一班长倒在后补的第九个驻锄坑里,那个坑只刨了一半。负责仲裁的团副参谋长高叫暂停,但石平阳坚决不停,仍然抡镐不止。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见银光闪烁,飞沙走石。石平阳像灌了斤把二锅头,身体东摇西晃,镐尖却一次次准确地落下。庄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阳,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阳压根儿不予理睬,嘴里还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尘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偌大的赛场上空响彻了轰轰隆隆的心跳声。

“石平阳,你他妈不要命啦,我处分你!”庄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脚大喊。……终于,石平阳整完最后一个驻锄,瘫软在庄必川的怀里。庄必川当时就把两颗硕大的烫泪砸在石平阳的额上……

让石平阳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风总算还没忘记他这个老战友,时不时地来封信问候问候,谈谈情况。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风的来信,信中以掩饰不住的愉快告诉石平阳,教导大队已并入陆军学校,学制改为三年,毕业后可以拿到大专文凭。并且还说,他见到张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队,与炮兵队只隔了一个山头。来自老部队的学员经常聚在一起,多次谈到新兵时的那个雪天,多次谈到石平阳。军区小报上关于石平阳的报道,连同照片都被张峨嵋剪贴在日记本上……“石头哇,我们确实为你感到骄傲呵!大伙合计了,准备凑一些复习资料,希望你能参加高考,你不能老待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风在信的结尾处充满了激情。

石平阳着实感动了。

那天下午他攥着那封信,心里热乎乎地乱成一团。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萧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风卷着沙尘在山谷里盘旋,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苍凉。透过这暮色渐浓的天空,他的目光湿润了,他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片无边无垠的大草甸子,看见了那场漫天铺盖潇洒飞舞的大雪。心头猛地一阵灼痛,耳边猝不及防地又响起那些嫩嫩的吼声:“石平阳,加油——!”“加油,石平阳——!”还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鲜活的话语:

“石平阳,棒呵——!”

他突然产生了冲动,突然很想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明年一过,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远地没有考学的机会了。

他终于迈出了步子。走过一个坡脊,他看见营部的灯火已经亮了,整个山洼照得透亮,他在这强烈的光线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耻感涌上了他的胸口。他停住步子,在秋风中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坚决地折回到班里。

年前,庄营长到七连宣布了一项任命:团党委决定,任命石平阳为七连一排代理排长。

当天晚上,营长就领着代理排长去谈心。顺营长房子转了一圈,又顺营房外的山路转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树下,营长背起手,挑了话题说:“有句话,我一直都没说。当时嘛,我确实有点官僚主义。”营长指的是那次没让他上教导队的事。“可是,也不见得就错了,现在的事情很难说。有些本来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几年,回来后人也懒了劲也没了,有的连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长就这么干下去,说不定哪天就闪光。高炮团一个志愿兵,前几天直接提拔为副营长了,这事你听说过吧?”

石平阳心里跳了一下:“没有。”

营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着说:“咱们师长说过,毁掉一个人容易,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个人很快就可以报废了。而要是造就一个人,可就太难了。他想干什么,你不能让他干,但又不能全不让干。他想要什么,你不能不给,但又不能全给。”

营长手里掂着一根铅笔,往树干上敲了几下,扭过来问:“这话有道理没有哇?”

“有道理,营长。”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哇?”

“……明白。”其实他不大明白。

“当然喽,也有个机遇问题。可机遇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撞上无数次。但是,你首先必须具备抓住这机遇的能力。打个比方,给你一门炮,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运动目标,优秀的炮手就会迅速装填瞄准击中它。如果你是个劣等炮手,就是将靶子死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无奈它何,干看着别人在那上面建功立业。是这个理吗?”

“是的。”

“人啊,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料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七连同卫生队之间的那座石板桥时,营长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扭过头来说:“石平阳呵,听说有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了些书,鼓励你考学校,有这个事没有哇?”

石平阳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报告。”

庄必川认真地从石平阳的脸上分析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算不上正经认识。”尽管营长的声调很平和,但石平阳还是从那双重眉之下看到了问题的严肃性。他挺了挺腰杆子,接住了营长的目光,说,“我们是同年兵,刚到部队那天,宋连长让扳手腕子,我赢了李四虎,她叫了一声好。当时新兵们都为我叫好。”

“就这?”

“就这。”

“还挺浪漫的。”营长说,眼睛滑向一边,那是卫生队院墙后的一溜病号床单。

“有些事呵,”营长又说,“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喽……当然,鼓励你考军校,这是件好事情。呵,你们这批兵,还真有那么种……呵,真有那么种团结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话头,点了一根烟,将火柴杆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正在坡上,跨过这道梁,会有一个开阔的天地,所以你必须扑下身子走好眼前这段路。一步没抠实在,也可能会掉下去……至于考学校,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有机会了,我不会不管的。”

“明白,营长。”石平阳感到很温暖。心中暗想,眼前的营长,虽然人情味少了点儿,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样可怕。自己能当上代理排长,不能说与营长毫无关系,而且,营长还暗示了一层意思,对人,并不是只用不帮嘛,就冲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对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门学问,有大学问,也有小学问。要有大办法,也要有小办法,首先得把几个班长的心收住,特别要培养技术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赵州桥是个苗子,你要盯住给我灌,把钢火灌硬了,多给他找点事。我当连长的那几年,连里没出一点纰漏。没啥绝招,一条经验,不能让兵闲着。实在没事可干,你弄一堆砖,上午让他们搬到东边,下午再让他们搬回来。兵一闲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净……当然了,这个办法有点……那个,但有借鉴的价值。”

那晚庄必川的兴致特别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种话题扯了好几个小时。

石平阳果然没有辜负营长一片苦心,把个代理排长当得如火如荼。

他是越来越喜欢那炮了。它不仅使他从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闪耀出了正式军官的希望,不仅为他创造了若干嘉奖卡立功证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开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进训练场,站在排长的位置上,看着那炮在他的指挥旗下在他的口令声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快感,就觉得无比豪迈。这种感觉就像老农面对田野,在那垂下头颅的稻子面前所产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这种幸福持续了三年。

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槛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分,工作上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操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

石平阳依然操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五分、弹测法四点九二分和精密法四点七五分的成绩技压群芳,获射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平阳蒙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突出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那……排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湿,“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

“别高兴得太早,考试这一关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一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呵。”

连续两个月,石平阳脱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祝贺,而是一个猝不及防的不幸。

主任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命运多蹇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露痕迹把柄。但这项预谋被石平阳察觉并坚决镇压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平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怎样收拾我……其实,我只想出口气,没想到……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是我亲手打你,还说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是……”刘发展开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噩梦?”石平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

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迎视石平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石平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话虽说得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在抖动。

石平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吸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腰肌劳损起不了床,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啦?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兵时就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压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爆发了,石平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

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平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

“站起来,到炮场去!”石平阳断喝一声。

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阳,生怕他一脚踹过来。

石平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石平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地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这个人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阳依然不紧不慢吸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

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不再跳动,硕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脱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往外冒着热气。

“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

“错在那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赖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战。

“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账,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十三号方位物时,我故意错下了四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一种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等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旧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檐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指挥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几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官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儿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团里干部和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得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唯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好几的人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翻个跟头比画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进退伍老兵的行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紧缩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也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的最大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汗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后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那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种最完美的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傻?”石平阳问。

“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就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

“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

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有很多话含在里面。

“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

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队,径奔七连一排。

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士们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关。李四虎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奶,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这牢骚其实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衩,搞训练穿胶鞋还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看不到那双皮鞋了。

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待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

声音很冷。

“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嗯。”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谁?”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意儿。小子,还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那么一次,就把丘华山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大伙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一个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

“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长挥手赶了赶沉闷的空气,把话题转过去,“那个小店关了,办了个带锯厂,方圆几十里都找他划板子,一个月净挣千把元。跟我说了,下次打营具就找他划板子,团里的收三分之二,营里的对半,本连免费。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给丘华山家。”

“他捉弄过丘排长,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屁,他还说风凉话,说换上他,就不会出这事。这个鸡巴人,就他妈嘴臭……当然喽,他也真是难过,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哭,哭得挺真实。”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阳抬头,望着天说。

“丘子吗?早烧了,还剩个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说咱们洗澡不方便,从广州买了几个淋浴器,你们连每排一个。我表示不要。不过嘛,这鸡巴人对部队还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给,你们就扛回来。打个借条,就说是借的,用完了再还他。不能让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太得意了。”

搬家的当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没有走进营区,只是坐在山坡一块石头上,隔着老远不动声色地往下看。营区里显得很热闹,人欢马叫。扛东西,推炮,挂车,装营具,足足忙了一个上午。李四虎一动不动,硬是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

一切工作就绪后,石平阳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早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

“这下可好,想骂两句都没人听了。”李四虎迎头第一句就是这话。

“反正也不是太远,还可以撵到城里骂。”石平阳笑笑。

“再也不骂了,”李四虎叹了口气说,“原想家就在跟前还能守着你们,还可以听见你们拉歌声,还能听见炮声,哪晓得连这点便宜都占不到……”

“老李,听副团长说你现在发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气派哇!”石平阳想调节一下情绪,故意岔开话头。

“屁!”李四虎叭的一下将手中的树枝折断了,“可你知道我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种只图过日子的人,我还年轻,我想干点名堂事。刚脱下军装那几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几天就腻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没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觉。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妈只要部队还要我,再回来当个志愿兵我也干,喂猪做饭种菜打扫厕所都行,活得实在呀。这他娘的当个个体户,除了交党费就不知道谁是党,整个儿没组织,就像个跑单帮的鬼,活得轻飘飘的,干什么都觉得不是正经活儿,都不对我李四虎的路数。”

石平阳苦笑了笑:“也许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钻牛角尖了,都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两个人在坡上骂骂咧咧地倾诉了很久,直到山下发出了预备信号,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对视了几眼。石平阳走出很远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时间回来看看,从市里往咱团靶场去,要路过我那门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让你嫂子又挂了那块红床单,训练路过的时候,进去喝口热水。”

很远的山缝里,那座独立房明显起来,房前的那点红,就像一粒火星,隐隐约约地燃烧着。

随着一个年代的消逝,石平阳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功,自然是少不了要立的,只要是比赛表演或者总结评比,总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证书奖章嘉奖卡片奖状堆在一起,少说也有半挎包。

把兵当到这份儿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诚如石平阳自己所说:再辉煌也是兵的辉煌。也诚如李四虎所说:提虚劲,一麻袋立功证书抵不上一张提干命令。李四虎对那一纸任命的向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当了八年兵就觉得老得不行了,就觉得必须老得像回事了,必须老出油条味儿,老出潇洒劲儿,老出卓越的水平来。

石平阳不。石平阳恨不得别人喊他一声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黄杠的上士肩章换成两道杠,腾出两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经满了几年了,满得不能再满了,不能再满了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

兵龄和年龄终于都成了让人尴尬的东西。部队搬进城里后,李四虎又来过几次,绝无落实政策之类的屁事,用他的话说是“看看同志们需要个啥”,就在营房附近找家旅馆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买卖做成了便回连队转两圈,每回都免不了指点江山发一番评论。连长指导员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对这个妖里妖气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阳尽管当了十多年兵,也没有李四虎那个洒脱劲,依然不屈不挠兢兢业业地老着。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阳的肩章,无论是就能力就年龄就兵龄衡量,那东西都是与石平阳很不相称的。“啥鸡巴玩意儿,整个一只烂袜子,上面抹了四条屎。”李四虎如是说。

师党委决定让石平阳代理七连连长。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仅亲自来,还带来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阳酒家大宴宾客。被邀请的人中,除石平阳和营连的干部外,还有新任团长庄必川。无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场的,一醉方休,就一根棍子通屁眼儿砸死锤子:“石平阳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强呵,人家士兵撑破天也就代个排长,你却代上了连长。你有能耐上学提干当排长营长师长,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连长么?这他妈才叫绝呵。要我说给你转干也别转,就他妈当个‘天下第一兵’,就这么永远代下去,代他个师长旅长干干,让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们大头兵的钢火。”

李四虎后来说,其实他没醉,那话都是说给庄必川和营里干部听的。庄必川当时没什么反应,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谈笑风生,一丝不苟地品尝“新生资产阶级”叫来的美酒佳肴。对于李四虎这一套借酒耍风的把戏,他见得多啦。

李四虎对石平阳寄予的希望的确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石平阳的兵旅生涯最辉煌处也不过尔尔。

这是石平阳当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

太阳清新明净,将一片开阔的山峦地带笼出梦幻般的色泽。集结地的北侧是彰武水库,一道雄遒严峻的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像一道贯空的长虹,巍峨庄严,看上一眼,令人顿生三分豪壮。空气里洋溢着干草的气息,秋熟的芬芳从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里飘过来,伴着远山采枣村姑的笑语,播放着甜蜜的诱惑。

各炮定位后,兵们便各选一块满意处,就着温暖的太阳躺下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阵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枪站在阳光下,很庄严地履行着职责。

那是二班副刘发展。

果然被石平阳言中,当年刘发展在地方曾参与一起盗窃案,怕事情败露,他那当区长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队。这些都是刘发展亲口对石平阳说的。他说他那时很怕,神经兮兮的,对谁都怕,总想把自己装扮得很有力量,从而得到一种安全感。鉴于刘发展主动承认错误,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线索,地方公安部门免予追究。刘发展从此心里干净,以实际行动重新做人,死干三年当了副班长,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头了。

晚七时,本师老师长——集团军新任军长刘少将在庄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营阵地。军长在阵地上踱了几圈后,问庄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庄必川微笑回答:“军长,请下命令!”

军长举目四顾,沉吟片刻,对着空旷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静地宣布了一项指令:

“师属炮兵团七连!”

“到——!”一个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划破了月空。军长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人。

“进入临站准备!”军长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军长感到这声低沉但刚劲有力的吼声就在附近,好像是从脚下的地心传出来的。

“军长,请看!”庄团长上前一步,拉了军长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随着这声强烈撞击耳膜的口令,军长分明觉得脚下的山地抖了几抖。定睛望去,左边三十米处的平地已被冲破,地面上的植被纷纷倒坍,几团浓重的尘雾腾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体正冉冉上升。

一分钟后,这六座凸起物的轮廓完全清晰——六门加农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闷的声响顿时消失,万籁俱寂。稍顷,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举旗报告:“七连射击准备完毕!”

军长向刚刚诞生的炮阵地走过去,走近了那个身影。

“这就是石平阳,七连射击指导员。”庄必川说。

“知道!”军长挥了挥手,声音很冲,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阳的肩上,摘下了他的钢盔。

“打开指挥灯。”军长说。

三只二百瓦的指挥灯同时打开,雪白的光柱哗地一下泻在石平阳和军长的周围。石平阳收腹挺胸,向军长行着注目礼。军长蹙着眉头,很仔细很有耐心地检阅眼前这个有着十多年兵龄、连续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宽厚的嘴角,鹰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样严峻的鼻梁,脸庞上那些粗犷有如镌刻的线条,以及额头上过早出现的几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横纹……军长就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观赏,就像把玩一件工艺品。军长的目光在那身满是尘土已经破旧的训练服和胶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结结实实地落在石平阳的肩膀上。黑绒布上四道杠——上士。

“按照电影提供给人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给你敬礼。”军长说,“但是,我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对你进行奖赏。”军长转过身去,向一名参谋吩咐,“开始!”

参谋立即朗声下达一项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团三营在黄庄地区进攻受阻,命师属炮兵团七连就地支援,以直接瞄准射击摧毁敌火力点。”参谋示意石平阳“注意”,然后拿起无线电话筒:“显示!”

先是遥远的沟壑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传来闷重的爆炸声。

石平阳略作思考,报告道:“方向十六至零七,距离一千七百五十六。”

军长目光闪烁,向参谋一扬下巴:“怎么样?”

“方向误差负四,距离误差正负六。”参谋答。

肉眼目测,这个精度是惊人的。

军长没做声,也没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来又走了几步,踱到石平阳面前,将双手同时伸过去,把石平阳的两道眉柱往上顺了顺,似乎要从那眉宇间发现什么秘密。

“医生说我的肺上有块钙斑,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军长。”石平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没有特异功能嘛。”军长沉吟了一下,又问,“知道赵青山吗?”

“咱们师炮兵的创始人,一级战斗英雄。”

“对,也是我的老连长。”军长仰起头来,目光在月空里寻觅了一阵子,猛回首,下达了号令,“阵地——注意!”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阵地齐刷刷地静了下来。月天如水,浮云如絮,兵们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绿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轻的斗士,翘首指向天穹。

“监视器!”军长喊了一声。立刻,几盏雪灯骤亮。监视器荧屏上出现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椭圆形的白线。

有微风吹来,掀动着石平阳的衣襟。石平阳的脸上已沉落了轻松的亢奋,绷紧的嘴角在微微颤动。月挂中天,从观察台看出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阳的肩上。

“目标一〇一,计划内诸元,射击!”军长下令。

“标尺三〇五,基准射向向左零至零四,一炮一发,放——!”石平阳举旗大吼。

闷重的雷声拔地而起。阵地上,观察台上剧烈颤动,射界边上的几棵杨树猛地弯下腰前弓,又迅速弹回,然后战兢不止,落叶簌簌。一股红色的气浪冲出阵地工事,弥漫在观察台上空。

“观察所通报,炸点偏东五十米,近二十米。覆盖目标!”军长盯着石平阳,下达了纠正数据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一,方向向右零至零二,全连四发急促射,放——!”

又一阵惊雷滚过。

又一股猩红的气浪迎面扑来。

又一团炽烈的火光如红流决堤。

……

阵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鲜绿的炮身消失了。远在四十米处,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是一个被紫色淹没的秘密。一丛丛血红的光柱撕破烟云,喷向空中。

军长大步跨上观察台,扑在荧屏前。

空中弥漫着汗的潮湿。

几百双眼睛同时跟踪着这潮湿的弹道前行。

三十二秒过去了。那片隔着几道山几重水的沙滩地带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监视屏幕上。

远处终于传来沉闷的声响。

石灰线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椭圆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点均匀地涂抹出一个新的构图。

军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下观察台,走进四十米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仔细地观察每一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黑色的。兵们的牙齿骤然间变得雪白,还有眼睛。军长终于标定了一双更为成熟也更为丰满的眼睛以及那身肃穆低垂的军衣。军衣曾经湿过,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几道轮廓,像是地图的边界线。

军长双手擎起望远镜,把石平阳喊到身边。

“前方山根发现运动坦克,夜视仪测距离,单炮操作。有把握吗?”

“有!”石平阳铿锵回答。显然,这是今晚最严峻的压轴戏。石平阳转身扑向炮位,双手生风。炮身急剧转动,平指前方。

“距离一千七,一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过壕前摧毁!”军长脸色冷峻,立于炮侧,紧盯着石平阳的双手。他看见那根优秀的手指已触上了击锤,指尖在锤面上颤悸,似乎在作着最后的思考和判断。军长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见那根手指在变形,在膨胀,似乎有一股坚硬的东西注进了那有着十年兵龄的骨节。

“咣……”

巨响之后,浓烈的焰光涨满了监视器的屏幕。寂静。不到六秒钟的时间,竟异样漫长。终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画面缓缓推向远处,出现了远山黝黑的轮廓。一地微蓝的朦胧月色,犹如浩渺的波涛,随着画面的推摇款款流动。山地隐隐绰绰出现一块突兀的岩石,岩石下一幅丈八见方的靶子正向近处移动。

连同军长,阵地上的官兵屏住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转动。

嚓——咣!

又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一团火光从岩石下方腾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射向空中,在约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放慢了冲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划了几圈飘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个跟头,抖动着猎猎作响的旌裾,斜斜地坠入深谷……

高低角度与靶子几乎毫厘之差的岩石纹丝未动——巨大的准确!

寂……静!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军长和石平阳的身上。

军长挥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苏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军长翻腕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

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

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像的强光追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庄必川答。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

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过将来吗?”

“想过。”石平阳略抬起头,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军长的声音很平静。

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

“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

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了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敦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手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丫,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将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一天了,听了各式各样的话,也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着,远处星灯如豆,天桥上一排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他的双手死死地抠住窗口,几乎攥出了火星。

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

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

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石平阳——棒呵!

列车缓缓加速。

加进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

歌声乍起——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