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不含饱和脂肪酸的写作

这几年看到年纪相仿和不相仿的同道每有长篇之外的小说新作刊载或出版,便情不自禁地掐指细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有十几年不写中短篇小说了。因为去远,所以回头。因为日久,所以怀念。特别是当旧作反复结集,哪怕名目上有着实实在在的理由,在心里总有愧疚之嫌。毕竟还是一个大活人,还在写着其他文字,并时常有其他文体的作品公之于世,凭什么偏偏看中短篇小说不顺眼,与中短篇小说过不去,说不写就不写了呢?

不算互联网上的写手,这世界很难找到不热衷中短篇小说的写作者。正如这世界不可能有不热爱青春的过来人,尽管青春充斥着这样那样的错乱与失误,也免不了时常来一场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憾恨,无论如何,青春都是只有一次的人生中华美绚丽、浪漫风流之最大魅力所系。中短篇小说在文学中的意义,正如人生必须打造的青春,那些艺术上的缺憾,因为活力强劲使之成为不足之美。那些文本中的粗糙,因为意气风发使之更显瑕不掩瑜。这时节的写作是春与夏的奏鸣,是花蕾与花蕊的重唱。我留恋这些不含饱和脂肪酸的写作,留恋这些从没有氧化自由基的血液中流淌出来的作品。

这样说并非嫌弃长篇小说,更非妄指长篇小说是动脉粥样硬化,是低密度蛋白脂肪和胆固醇超标的写作。长篇小说需要成熟大器,也更看重沧桑繁复,感觉上更像将家中珍藏的老酒留到夜深人静时孤独举杯与天对饮,这些关键点的存在,让我对长篇小说怀以格外的尊崇心态。也正是这样的心态才令人不得不深情地怀念以青春热血为才华源头的中篇小说写作。

如果能从别处借到十年时光,我一定会承诺好好地写上二十部中篇小说。在青春的背景下,半年一部,一年两部,一点也不难。只是谁能从白云的缝隙里,拉着苍狗倒退,哪怕只是小小一步或半步?所以我只能对着《暮时课诵》,怀念那些仿佛还在眼前的同事们在东坡赤壁一侧破旧的办公室里的谈笑机锋。更留恋那种一边聊天一边写小说的岁月华彩阶段。春天的时候,曾经重回武汉市南郊那处过去叫纺织疗养院的地方,多数建筑变奢华了,偌大水面也小了许多,唯独那栋曾小住一阵,日夜听着秋水归雁写作《挑担茶叶上北京》的小楼,依旧一幅当初模样。在小楼内外徘徊,分明还能听到每天写作十几个小时的与寂静相差无几的动静,只两个星期就能完成了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和《分享艰难》的写作。而现在,即便火烧眉毛,刀架在脖子上,也决不可能每天写作十小时以上。《村支书》的写作是这本集子中最早的,那一阵人还在古城黄州,常常因各种各样的缘由到赤壁山上行走,并于林间小路上听到散步的老者们闲聊,并在不经意中,将偶然听来的人与事写进了小说。黄州虽然是我的出生地,那时对她却不熟悉,正是在必须重新熟悉的故乡里,我才能狠狠地揪住了青春的尾巴,在十几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写出《村支书》《凤凰琴》《秋风醉了》《暮时课诵》《菩提醉了》《白菜萝卜》这些中篇小说。不比现在,一部长篇写完,需要调整几年才能进行新的写作,那时候写中篇小说,简直就像流水线上的作业,只要没有停电般地睡着了,睁着眼睛就能动笔。

青春真好,再好的青春也躲不过告别的。当初下决心似乎一点不难,隔了十几年回头再看,才发现其难度同样难于上青天。从一九九九年开始放下中短篇小说不写,十几年过去,早先那种疯狂搏杀一阵,然后浪漫潇洒一回的写作状态,越来越成为一种去而不返的梦想。我有必要问问自己,为什么如今不关手机,不断交际就不能写作?为什么如今必须待在熟悉的书房里,换到哪怕是五星级的胜境也会找不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语言?一个作家总要选择某种文体来安身立命,在我越来越依赖于长篇小说时,我也越来越愿意回顾早前相关中篇小说写作的形形色色,为着纪念,更是为着开掘新的境界与深度。

2014年10月21日于斯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