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姑洗

  • 日头
  • 关仁山
  • 31690字
  • 2022-07-28 17:52:16

1

金淑琴真的怀孕了,那是她和袁三定的结晶。

这样的事儿,总是女人先知道。我老婆知道了。金淑琴和我老婆也亲,心里话总往外掏。

袁三定跟我打听金淑琴的情况。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金淑琴喜欢过袁三定的哥哥袁治邦,袁治邦死后,我们几个人把他埋在燕子河边的歪脖老柳树下,还立了一块碑。金淑琴就常常为袁治邦上坟,倒着满肚子里的话。后来,袁三定来了,两人渐渐熟了,她就把心里话告诉给了袁三定。袁三定说:“当年要是你把心里话告诉哥哥,哥哥也许就不去救牛了。他应该知道爱情的美好,生命的可贵。正是因为他内心孤独,才想去干点儿什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死得太不值了。”

金淑琴流着眼泪说:“忒不值了,忒不值了。”

金淑琴那种执着的爱,深深地感动了袁三定。

袁三定说:“淑琴,我真心喜欢你,我代替哥哥来照顾你吧。”金淑琴就把头深埋在袁三定的怀里,嘤嘤地哭了。

那个夜晚,月亮知趣地躲进了云彩里。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袁三定和金淑琴就在稻草垛里把自己脱光,稻草散发着稻谷的香气,呛得他们直流眼泪。金淑琴喊了一声:“我的亲人哪——”她的声音美妙盈耳,连旷野的蝈蝈都不叫了。人累了,紧紧依偎。金淑琴说:“你别舍下我。”袁三定说:“我不舍得。宝贝儿,我一定让你过好日子。”金淑琴说:“是咱们三口过好日子。”袁三定说:“流到里面了,不会怀孕吧?”金淑琴说:“别担心,万一有了,我就要,别怕。”袁三定说:“你太可爱了,我把心掏给你吧。”袁三定枕着金淑琴的乳房,哭出声来:“淑琴,你说,你让我做什么吧,让我死,我就死。”后来,金淑琴有了妊娠反应,背着家人大把大把吃酸酸的山里红。

也就在这时,袁三定接到了知青返城的通知。

袁三定要走了,金淑琴没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他。袁三定被蒙在了鼓里,他对金淑琴说:“等着吧,我安顿好了,就接你去上海。”

金淑琴流着泪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临走前,为了表示诚意,袁三定拿出两幅祖传名画,交给金淑琴保管。

金淑琴收下画,她感觉一阵恶心,赶紧跑到了茅房。回来的时候,她笑着对袁三定说:“吃的饭,有点儿馊。”袁三定说:“我不在的日子,一定多保重,对自己好一点儿。等我回来接你到上海。”

金淑琴深深地点头。

袁三定临走的时候,跟我见了一面,他叮嘱我说:“叔,帮我好好照顾金淑琴。”我点了点头。他塞给我几块上海大白兔奶糖。我想说点儿啥,最后还是把话咽了。我没把金淑琴怀孕的事告诉他,我得尊重金淑琴的意见。可是,我不解的是,金淑琴一定是疯了,她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在全村炸开了窝!我老婆也劝她,把孩子打掉,那上海人不会回来了。

金淑琴果断地说:“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要了这个孩子!”听说张慧敏和金沐灶都劝不住。金沐灶懂得姐姐的心思。看着姐姐日渐隆起的肚子,金沐灶说:“生下来吧,我这个舅舅帮你带。”

一语成谶,姐姐金淑琴在生孩子时死了。

金淑琴死的那天中午,天空出现日月同辉的景象。

那天后半夜,金淑琴哭喊肚子疼,这是要生了,但预产期还差二十多天,咋就要生了呢?金沐灶急着去我家喊我,我急忙赶过来,我们送金淑琴去公社医院。他拉着排子车,我在后边推。路上,金淑琴疼得直叫,凄惨惨的。我边跑边劝说:“孩子,你忍一忍,到公社医院就好了。”

北风呼啸,我们刚刚拉到状元槐下,金淑琴就疼得如鬼叫。我们赶紧停下,张慧敏连跑带颠地赶过来,一瞅是难产。

金沐灶扭头问我:“轸叔,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我哭着说:“傻蛋,保你姐,他爹都走了,还保啥孩子?”

金沐灶大声说:“大人孩子都得保啊!”

天气寒冷,金淑琴仍是满头的汗,汗水流得眯了眼睛,她吃力地说:“沐灶、轸叔,我要保孩子!”

我说:“淑琴,你可挺住啊!”

实在走不了,金淑琴只好在排子车上生孩子。这通折腾啊,惨不忍睹。好不容易孩子出来了,金淑琴的血也流干了,褥子和排子车滴着血。金淑琴气若游丝,对金沐灶说:“你把外甥带大,别给三定添乱,别告诉他……”金淑琴看了一眼孩子,望了望状元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就叫槐儿吧……”

金淑琴闭上眼睛去了。

张慧敏惊呆了。她猛地扑过去,攥着女儿冰凉的手,哭晕了:“闺女啊,娘的心肝宝贝啊……”

我和金沐灶都哭了。这时杜伯儒也闻讯赶到了。

我和金沐灶将金淑琴的遗体拉回了金家,杜伯儒跟在车后,怀里抱着槐儿。孩子在杜伯儒的怀里很乖,睡了。

天下雪了,纷纷扬扬,洁白的雪花盖在金淑琴的身上。我和社员们打墓,把金淑琴埋在了金校长的坟旁。

午后的阳光很暖,房檐滴滴答答化雪,我有些倦意地闭着眼睛。我心里一紧一紧的。后来听说袁三定给金淑琴来过一封信,问候她近况,说过一阵就接她去上海。信是金沐灶回的,金沐灶在信中说,我姐姐已经嫁人了,她生活得很好。袁三定,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

袁三定没再回信,也没再回日头村。

槐儿一出生,家里给穿上“土裤”。“土裤”也叫“沙土布袋”,是由棉布缝制,长方形,顶端为“U”字形开口,孩子的脑袋从里面伸出,两侧露着黑黑的袖洞,双手可以自由出入,底端用针线密密缝牢。日头村的穷苦人家,多用旧布缝制土裤。

我和金沐灶到燕子河滩挖沙土,湿湿的沙土,在日光下暴晒多天,再用细筛子筛过,然后用铁锅炒热。我把炒过后的沙土装入土裤;天寒了,再在土裤上加棉丝。槐儿的大小便都在土裤中进行,便后换上新沙土。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金沐灶长高了,魁梧的身材,像铜铸成的,屹立不倒。他成了生产队最好的庄稼把式。他当了小组长,带领农民开垦土地。面对土地,金沐灶站成个骑马的姿势,将锄头冲太阳高高地举起,双臂暗暗一使劲儿,狠狠地挖将下去。嚓!锄尖深深地揳进土里,那一瞬间,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淋漓!握锄的手随即一抬一提,再往后一拉,一大块泥土便翻卷过来。浓烈而芳香的泥土气息,顿时扑满胸怀,令他兴奋,令他陶醉。他跪地长长地吼了一嗓子。

收了秋,冬闲了。风凉了,燕子纷纷逃离屋檐南飞。雾渐渐开了,林子里传出几声鸟叫。我在树林里割草,刚刚割到菩提树下,权桑麻喊我,说了说蛤蟆洼的农田改造。

我推荐金沐灶当突击队长。

权桑麻一听,哈哈笑了:“你老轸头模样不变,真是奇人,有胸怀啊!我看你的面子,给金沐灶一个机会!”

我说:“好,你大人大量。”

没几天,蛤蟆洼农田改造战役打响了。

那天上午,金沐灶和火苗儿进入了现场。我走出窝棚,仰脸瞅,日头已烧在脑顶。我瞅见他们分别带领着青年队和铁姑娘队,挖台田,没有机械,全靠人挖肩挑。金沐灶和黑五一副杠,两人挥舞铁锹,将抬筐装满,抬起两三百斤大筐上坡,将泥土倒掉。然后再下沟挖土,依次循环。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后来干脆脱了,只剩背心,露出疙瘩肉。

金沐灶戴着垫肩,上面是火苗儿绣的大好河山;黑五也戴着一副垫肩,是他对象绣的战天斗地。两人都肩负着各自的爱情。铁姑娘队也不示弱,和青年突击队赛干劲,赛进度。她们的阵地插起了宣传牌:妇女能顶半边天,比比青年突击队谁争先。

我还是老本行——火头军。忙里偷闲,就到工地转转。

工地搭起了工棚,人们吃住在这里。晚上,公社电影队来了,放映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和《列宁在十月》。在看电影的人群中,我没瞅见金沐灶和火苗儿。我猜他俩此时一准儿在一起!我听见银幕上的列宁同志在说:“安静一点儿同志们,安静一点儿同志们!”可我的心,一点儿都不安静。

我偷偷跟踪金沐灶,他没去看电影,他去了田里,他在那里搭了个小窝棚,看护着锹和抬筐。外边有点儿冷,他钻进小窝棚,点燃马灯。我一探头,愣住了。火苗儿竟然在被窝里躺着。我缩回头,不敢再看了。金沐灶全身发热,脖子被热气梗住了,他问:“你咋不看《列宁在1918》?”

火苗儿说:“我想看你,你冷吧,被窝我都给你焐好了,我这就走。”我躲在暗处,透过缝隙看去。火苗儿起身要穿衣服,金沐灶看见火苗儿赤裸着上身,雪白的乳房高耸,像饱满的石榴一样即将裂开。金沐灶颤巍巍地说:“真好看……”火苗儿说:“好看啊,就让你看个够。”火苗儿放下衣服,掀开被子,她的胴体展现开来,冰清玉洁的美丽肌肤,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像玫瑰花一样沁人心脾。金沐灶疯了,他脱掉衣服,紧紧地把火苗儿抱住,亲吻着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胸脯……

我的眼睛被劈蒙,眼神直直的。我害臊了,晃悠着跑了。

槐儿很快长高了。小时候常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嘴唇一年四季发青发紫,让人看着不大对劲儿。后来去医院一查,竟是先天性心脏病。那时候,也没啥好办法,说是能活到二十岁就不错了。张慧敏和金沐灶为他没少流泪,我也替孩子揪着心。好在这孩子招人稀罕,若是抱着一条大金鱼,就成杨柳青年画的模样了。我平时总要装块糖给他。槐儿穿着开裆裤,我总是逗他:“槐儿过来,让姥爷摸个鸡鸡吃。”槐儿总是听话地跑过来,将小鸡鸡展露在我的面前。我揪一下,把手放在嘴边,发出吱吱的声响:“真好吃。”

金沐灶喜欢槐儿,一收工就把他架在脖子上,围着村庄跑。槐儿咯咯笑,有着亲人的关爱,没娘的孩子也挺快乐的。

金沐灶去我家找火苗儿,火苗儿正在划火柴。

我跟金沐灶说话,他不搭理我,眼睛盯着火苗儿,火苗儿也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看着金沐灶。金沐灶说:“等结了婚,我给你买两大箱火柴,让你随便划。”我在一旁阻拦说:“别了,那不就惯坏了她。”火苗儿激动地呀了一声,火柴棍已烧到了她的指头。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出去了。

但是,金沐灶和火苗儿的说话声,我都能听见。火苗儿说:“你说,你跟我结婚?”金沐灶说:“咋啦?你不乐意?”火苗儿说:“我一万个乐意,我还怕你不乐意呢!”金沐灶说:“我咋不乐意呢,我要了你,就该对你负责啊。”火苗儿说:“你那意思,为了对我负责才娶我呀?你是不是不爱我?”然后就有了响动。我估计金沐灶已把火苗儿抱在自己腿上,亲吻着。

金沐灶说:“火苗儿,我爱你。”

火苗儿喊:“金沐灶,你就是我的!”

脆啦啦的喊声,震得我耳膜疼。

金沐灶和火苗儿的事,我和老婆就算默许了。但我知道,张慧敏不会答应。后来,我从火苗儿嘴里得知,金沐灶第一次跟娘提起他和火苗儿搞对象的事,张慧敏差点儿晕过去。她哭了,拉了长腔喊:“老天爷,这还叫不叫人活了呀!”金沐灶慌慌地说:“娘,别这样,猴头砸死了爹,火苗儿没罪呀!”张慧敏说:“你娘就是想通了,你爹的亡灵能依你?再说,火苗儿那孩子疯癫,像个女孩吗?”金沐灶说:“娘,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稀罕她,我爱火苗儿。我想先跟她定亲,明年开春就结婚。”张慧敏抱着槐儿哭成了泪人。槐儿受了姥姥的感染,小脸蛋儿啪啪掉泪。张慧敏边哭边说:“沐灶啊,天下姑娘死绝啦?你非要娶仇家的闺女,你忘了你爹是让谁砸死的了?那是火苗儿的亲哥哥用大锤砸死的!如今,你却仇将恩报,你对得起你爹的在天之灵吗?”张慧敏越哭越伤心,竟然一下背过气去,晕倒在地。

槐儿吓哭了,一个劲儿地喊姥姥。槐儿说:“舅舅,你快救姥姥啊!”金沐灶拿出几根银针,用杜伯儒教的针灸法,在张慧敏的穴位上扎了几针,她就醒过来了。张慧敏死板着脸说:“沐灶,你若娶火苗儿,我带着槐儿要饭去,把家留给你们!”张慧敏沉着脸,抱起槐儿就走。

金沐灶拦住张慧敏一跪,含泪说:“娘,您这是让我背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啊!金氏家族忠厚仁义,我觉得还有包容。火苗儿不是猴头,她手上没有沾我们金家的血,一个汪家姑娘,她有啥错啊?还有轸头叔,他对我家多好,一个多么仁慈善良的人啊!”

张慧敏抱着槐儿,呆呆地坐着。

金沐灶说:“娘,您信佛,佛家主张化敌为友。”

张慧敏哽咽了,说:“那是两码事儿,我是怕你爹灵魂不安生哩!”

金沐灶站起来,擦干眼泪说:“娘,您既然这样认为,就听您的,您和槐儿别走了。我去告诉火苗儿,把亲事退了。”

金沐灶走了。他怕娘抱着槐儿离家出走,从外面锁上了院门。

金沐灶这小子真的要退亲!我知道,儿子拗不过娘。他当着我的面说:“火苗儿,咱俩分手吧!我欠你的情,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要还!”

说完,金沐灶转身走了出去。

火苗儿不吃不喝三天了,眼见着消瘦,整日坐在家里划火柴闻硫黄味儿,眼瞅着一个大姑娘要毁了。

我心急火燎,火气冲上我的天灵盖。我提起轸木四处找金沐灶,我要打折他的狗腿。可是,找不到他,金家没有,街上也没有,这小子躲哪儿去了?我就在金家等他,张慧敏横三阻四,油盐不进。她恨我们家,恨得有道理。

后来,我听说金沐灶藏在杜伯儒那里。

我去了披霞山,药王庙改成了东方红诊所。见到杜伯儒,他一愣,然后打掩护,我还是从墙旮旯找到了躲藏的金沐灶。我喊了一声:“金沐灶,你把火苗儿害惨了,今儿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我挥舞着轸木,追着他打。金沐灶躲闪着,鼻皱眼挤,丑陋而恐怖。噗的一声,我的轸木落在金沐灶的屁股上。金沐灶哎哟了一声,手中的那本《道德经》掉在地上。我还要打,被杜伯儒拦住了。我立在那里,咻咻地喘气。

金沐灶捡起地上的书,疼得直揉屁股。

杜伯儒轻轻笑了,说:“轸头,根子在他娘身上,你打他没道理呀。”我一听赶紧说:“我这次来,就是请你出山的。你和金校长最铁,张慧敏一定听你的。”

金沐灶说:“叔,我也是来找杜道长的。火苗儿咋样啊?”

我吓唬他:“就剩一口气儿了,你不娶了她,我让你出门拄双拐!”

金沐灶拍着胸脯:“我爱她,我娶她当老婆!”

我们三人去找张慧敏。杜伯儒进门就向张慧敏作揖:“老嫂子,道喜道喜。”张慧敏说:“我愁有千万,喜从何来呀?”杜伯儒说:“你就别揣着明白说糊涂了吧。火苗儿是个好孩子,和金沐灶忒般配,真是天生一对儿呀。我告诉你吧,他们俩都属龙,都是火命。这可是万中无一的一世双龙双火命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张慧敏说:“老杜,你不是行医的吗,咋改算命啦?”杜伯儒被噎了一下,说:“我这人学富五车,学问大了。难道我说的你不信?”张慧敏说:“你说他俩命相好,我信。可他是仇人家的孩子,我想不通。”杜伯儒说:“老嫂子,你若是信我,那我就拿道家开导开导你。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博大精深啊。道教教人要乐人之吉、悯人之苦、救人之危、赈人之急,齐同慈爱。一句话,就是要本着道的宽容品格和上善之慈爱,慈心于物,悯及一切,即善待一切生命,使人心和平,社会和乐,自然和谐。待他人尚且如此,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女?”杜伯儒讲起道德经来,张慧敏听得入神,说:“老杜,我全听你的。”杜伯儒笑了:“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

我高兴得喊了一声亲家母,张慧敏脸红了。

杜伯儒提议,避免夜长梦多,干脆是订婚和结婚一起办。

我和金沐灶都同意。金沐灶跑到供销社买了只熏鸡,送给火苗儿,火苗儿埋头吃得痛快。

我发现张慧敏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她又向我家提了个条件,让我儿子汪猴头到金校长坟上请罪。

我愣了愣,还是觉得这样做也应该,就应了。到家一说,猴头闷着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每天收工就是挑满一缸水。我对猴头说:“你妹要嫁给金沐灶了,往后咱们两家就是实在亲戚,不能生分。你去给金校长磕三个响头,这恩怨也就化解啦。”猴头绷着脸,有些不乐意:“爹,金校长的尸首都没了,我向钟请罪呀?”我说:“你就把天启大钟当成金校长。人就是钟,钟就是人。反正人是你打死的,你不请罪谁请罪?”猴头说:“无产阶级专政错啦?”我恶狠狠地说:“别胡咧咧,你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你不去请罪,我就一轸木打死你,再把你的尸首拖到金校长的坟前!”

猴头哆哆嗦嗦答应了。

那天上午,我请了金沐灶、张慧敏和火苗儿一同去。在金校长坟前,猴头跪下咚咚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最终还是金沐灶把猴头搀了起来。张慧敏说:“中了,老金的魂应了,沐灶、火苗儿,你们操办婚事吧!”

我在心里偷偷笑了。

金沐灶找到金木匠,他说要做一张百鸟床。

2

过了一百天,一张百鸟床摆在了金沐灶的新房里。

金沐灶和金木匠精雕细刻,把百鸟床做好了。凤凰、夜莺、黄鹂、灰鹫、血燕、喜鹊、布谷、山雀、白鹤,许许多多的鸟姿态万千,床头的百鸟栩栩如生。人躺在床上就像来到一座陌生山林,所有的鸟同时鸣叫,一声连一声地歌唱。

传说中的百鸟床不单好看,还有神奇的祥瑞之气。瞎眼人到宝床上睡一睡,眼睛就明亮了;三病两痛的人坐一坐,身板立马就硬朗了;耐不住寒冷的人在床上躺一躺,身子就暖暖和和了;村里一个光棍躺了一下,回去就娶了媳妇。你说这神不神?

火苗儿带我欣欣地来看,高兴得直拍巴掌。她一个一个叫着鸟的名字,有红嘴乌鸦,还有血燕。金沐灶说:“要么,你躺一会儿吧。”火苗儿伸手摸了摸,说:“这么好的床,还是结婚那天咱俩一块儿躺吧。”金沐灶笑着说:“百鸟们都给我们祝福。”火苗儿说:“我要拿火绳把床缠上。”金沐灶一愣:“啊,我的姑奶奶,你要烧了百鸟床啊!”火苗儿嘻嘻笑了:“不,我照亮儿!”金沐灶愣了。

那一天,火苗儿很早就起来了。她和金沐灶到公社去办结婚证。天阴阴的,不时有黑云一股股地滚。我说:“天不好要不就改天吧?”火苗儿说:“这是提前定好的,不能变。”过一会儿金沐灶来了,失魂落魄一般:“火苗儿,要不改天吧?”火苗儿一怔,说:“为啥?”金沐灶不说话了。火苗儿说:“就今儿个好,是杜伯儒掐算好的。”我望着他俩说:“那就早去早回。”

两人前后脚走了。没多一会儿,火苗儿一个人回来了,沉眉搭眼的。我吃惊地问:“咋啦?这么快就办好了?”火苗儿身子软软的,无力地说:“爹,金沐灶变卦了。”我头皮一麻,问:“咋变卦了?”火苗儿眼睛里闪着烈火,捂着耳朵,大声嚷:“我不知道,你去问他!”我惊呆了:“金沐灶,竟敢欺负我闺女,我跟你没完!”火苗儿肩膀耸动,眼里流泪了。等我喘顺了气儿,她跟我说了原委。他们两人骑车走到半路,金沐灶忽然停住,说:“火苗儿,咱俩拉倒吧。”火苗儿以为他开玩笑,惊讶地说:“你瞎说啥呀?”金沐灶说:“我说的是真的。”火苗儿愣了,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金沐灶说:“火苗儿,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能跟你结婚,你就恨我吧!”火苗儿喊:“你倒是说个理由啊!”金沐灶冷硬地说:“请你理解,我不想说,我不跟你结婚,也不跟别人结婚。”他冷冷的目光让人感到高深莫测。

金沐灶和火苗儿分手,村里炸开了窝。有人竟把不是怪在我家火苗儿身上。还有人造谣,说火苗儿在剧团给金沐灶戴了绿帽子,金沐灶嫌压得慌。我气坏了,拎着轸木去找金沐灶,想给他两棒子。然而却没有找到,这小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去找张慧敏,她正在哭,她说没想到生个儿子这么没心肝,回家就打折他的腿!

我一肚子火没处发,还得劝慰张慧敏几句。

这时金沐灶躲在坟地里,在他父亲的坟边躺着。

风越加凉了,沁入骨髓。我走过去,朝他的屁股就是一棒子。金沐灶哆嗦了一下,瞅了我一眼,不喊,也不动。我再次举起轸木,双手颤抖,再也打不下去了,就问:“金沐灶,你他娘耍的哪门子疯?我家火苗儿哪点儿对不住你?”金沐灶不说话。我哑了嗓子说:“你是不是还想着火苗儿在县城唱戏的事?我告诉你,就是因为那个姓郑的追她,她才不跟着袁老师学戏了,非要回村当社员,就是为了你!你知道吗,那个姓郑的就是县委郑书记的儿子,火苗儿真是瞎了眼啊!”

说着,说着,我难受得流泪了。

金沐灶坐了起来,说:“那个姓郑的不错,让火苗儿去找他吧!”

我愤愤地吼:“金沐灶,你他娘说的是人话吗?我家火苗儿想找谁就找谁呀?”

金沐灶跪在我的面前,低声说:“轸叔,过去,你家是我家仇人;这回,我家是你家仇人,咱们扯平了。”

我气得跳了起来,又给了金沐灶一棒子:“敢情你说娶火苗儿,等她陷进去,你又把她抛弃掉,原来你是为了报仇啊?”

金沐灶流泪了,哽咽着说:“轸叔,这你就冤枉我了,现在我心里头像刀子剜着,我疼啊!”

我说:“谁疼谁挨。我问你最后一句,到底为啥?”

金沐灶说:“你家猴头砸死了我爹,我梦见爹骂我,我过不了这个坎儿。”

我噎住了。我愣怔一阵,拎着沉重的轸木,晃晃地走了。

后来我听说,昨个夜里,金沐灶做了个梦,梦里天启大钟敲响了。金世鑫的脸浮现出来,说:“沐灶,你要把焚毁的魁星阁建起来,重续日头村文脉啊。你还要求学深造,有了文化,火烧不毁,水冲不掉!”爹的声音像天启大钟一样鸣响,金沐灶吓醒了。他睁眼一看,头顶满是星光。金沐灶浑身冰凉,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他不敢回家,把高粱叶子盖住全身,瑟瑟发抖:“爹,我不能娶火苗儿,猴头是咱家仇人,我要给您报仇。”天亮的时候,金沐灶像是被抽去了魂儿。这个离奇的夜晚啊!

自此火苗儿像挨了一闷棍,整日发呆。

我和老婆连连劝她。我想了想,劝道:“闺女,走吧,金沐灶这小子不值得你用心了,自从你哥一锤砸死他爹,你们的缘分就没了。”火苗儿默默地流泪。我继续说:“我看出来,姓郑的那小伙子对你是真心的。”此时火苗儿心里想着啥,我不知道,可她想着想着就唱起评剧来。我吓坏了,赶紧问:“闺女,你没事儿吧?”火苗儿淡淡一笑:“爹、娘,我没事,我等着金沐灶。”我头皮一麻,大声问道:“你说啥?你敢拿自个儿的青春开玩笑!”我老婆说:“人家都不要你了,你等他干啥?你贱啊?”我说:“你若不找姓郑的,我就给你再找个人家,好小伙子有的是。”火苗儿唱戏,发泄着心里头的苦。她的唱腔一股子黄连味儿。怕打搅乡亲,她就跑到燕子河边,对着滚烫的河水唱起来。我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就悄悄尾随而去。我听到了火苗儿的歌声:

轻轻细雨阵阵风,

眼泪如细雨,叹息如轻风。

但愿轻风把细雨送,

这万种的愁绪送到汉阳城。

倘若是公子读书你莫惊动,

悄悄地等他入梦中。

郎君啊!

我知你心如明镜情意重,

你知我心如指环情连情。

我不忘芙蓉堂前百年佳期定,

我不忘长安钟楼万寿钟。

啊——

我听出来了,火苗儿唱的是《春香传》里的大悲调。这个夜晚,血燕飞舞,燕子河水都呜呜咽咽。

我拎着一根轸木,远远躲在河岸的柳树下,听着歌声,浑身哆嗦,一阵紧似一阵。

很晚很晚,我才把火苗儿拽回了家。

事情总是结了伴儿来,猴头想不开,跟我骂骂咧咧的:“爹,我都向金校长请罪了,金沐灶咋就不要我妹了呢?我非砸碎他的狗头不可!”我黑着脸骂:“你敢!”猴头吓退了。可是,猴头不是省油的灯,他半夜起来,点着了金沐灶家的柴火垛。火光闪闪,浓烟四起。

其实,每家的柴火垛都堆在自家门口,猴头以为点了金沐灶一家的就没事了,谁想那夜刮起了西风,火势从西头一直刮到东头,连烧了十几家的柴火垛,我家的柴垛也熊熊燃烧起来。

我们全家上阵救火,猴头救得最欢实。天亮时,火灭了。

权桑麻背着双手来了。他往街心一站,喊了一声:“娘个×的,谁放的火呀?”人们都灰头土脸的,没人吱声,我发现猴头低着头,看着脚尖。知子莫若父,我心里头全明白了。我走过去说:“支书,哪个故意放火呀?我看指不定是谁不小心,丢了烟头啥的。”权桑麻说:“也是,阶级敌人我管得很严的,没人敢兴风作浪。”金沐灶说:“我看是有人故意跟我过不去。支书,你查一查。”权桑麻说:“沐灶,听你这意思,你跟谁家有仇?你把火苗儿甩了,难道是老轸头放的火?不对吧?他傻呀,连自家的柴火垛也点了。”

我撒谎说:“沐灶,我们一家人可都睡得死死的,啥都不知道。”

金沐灶不说话,挖空心思地想。

权桑麻说:“算了算了。咱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咱村里人,柴火一顿都不能断。眼看要入冬了,没柴火日子过不了,大队还有一大垛稻草呢,一家拉一车。”

说完,权桑麻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猴头偷偷笑。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轸木。

猴头瞪眼:“爹,你打我干啥?”

我说:“打你算轻的,要不是我给你岔过去,你他娘的个放火犯早就被抓起来了。”

猴头没了底气:“你咋知道我放的火?”

我瞪他一眼,说:“你他娘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

猴头说:“我气不过,我是为妹妹报仇的。”

我横了他一眼:“你蠢不蠢啊?还把自家的柴火垛也点了。”

我抬手又是一轸木:“我打死你!”

猴头惨叫一声,捂着屁股跑了。

阴历十一月十六,金沐灶和火苗儿原定的婚期到了。

这一天,我发现火苗儿打扮成了新娘子,去了金沐灶家。我好生奇怪,偷偷跟着去了。我们一到金家,金沐灶和张慧敏顿时呆住了。

金沐灶问:“火苗儿,你来干啥?”

火苗儿说:“今儿是咱俩成亲的日子,你都忘了吗?”

金沐灶一愣,说:“我们不是说好,不结婚了吗?”

火苗儿眼睛湿了:“你不要我了,婚结不成了。中,我不黏着你!可那张百鸟床是你答应给我做的,我特喜欢,就送给我吧!”

没等金沐灶回答,火苗儿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金沐灶找了四个壮汉,把百鸟床送到了我家,安置在火苗儿的屋里。火苗儿抚摩着新床上的百鸟,含着泪说:“多好的床啊!”

这个夜晚,人去了,屋里静静的,满世界像是都静了。我隔着窗子偷偷一看,火苗儿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坐在百鸟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公鸡。她和公鸡说着话,说着她和金沐灶的故事。她边说边笑。她说:“公鸡,你就是金沐灶,和我入洞房了。”我鼻梁一酸,忍住泪水,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这辈子,头回碰着这蹊跷事。我咋睡得下!我拎着轸木在街上打转转。路过金沐灶家,我呆住了。我看金沐灶光着身子,站在自家院子里,舀了一瓢瓢凉水从头顶往下倒。他的头发一根根竖直,结了冰碴子。

我的心碎了:这两个孩子,都是苦命人啊!

天亮时,火苗儿依然和公鸡说话,依然咯咯笑着。我想起金沐灶说过的话,躺在百鸟床上,新娘子就会开心地过日子。

第二天,金沐灶发疟疾,被人们送进了医院。他喃喃地说:“火苗儿,我好冷啊……”

就在这个早晨,火苗儿不住地呕吐,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3

火苗儿害了口,咳嗽、呕吐。

我对火苗儿说:“我赶车,送你找杜伯儒。”没想到,火苗儿痛快地答应了。去了药王庙,我陪着火苗儿进了屋。杜伯儒对火苗儿说:“要不我再劝劝金沐灶,你俩成亲吧!”火苗儿说:“别劝,他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本来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旦又想,这会打扰沐灶的生活,他是个想做大事的人。”杜伯儒给火苗儿抓了几服药,说:“孩子,委屈你了。”

火苗儿含了泪,说:“杜伯伯,别跟金沐灶说。”

火苗儿喝了打胎药,打下了孩子,然后在百鸟床上躺着,咯咯笑。我对老婆说:“让她笑吧,笑比哭好。”

这一天,天蓝透了,风也歇了,日头暖暖地照着日头村,人们的脸上也透着喜气。我想,世道要变了。

腰里硬像捡了个大元宝,他手拿铁皮喇叭,沿着街筒子喊:“打倒‘四人帮’!”

黑五跟在他身后,不住地举拳头。这两个人对各种运动着魔,始终走在前头。权桑麻也没闲着,他捉了四只河螃蟹,三公一母,上面写上了字条: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他把螃蟹挂在了老槐树上,人们都来看新鲜。权桑麻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人们鼓掌,说:“权支书还会作诗?”权桑麻说:“这是大诗人写的,好啊,我背了一宿。”

第二天,四只河螃蟹没了。

我说让毛嘎子吃了。人们都笑弯了腰,不信我的话。

我瞪眼辩解说:“毛嘎子吃生东西,菩提树下还有他嚼过的碎屑。”权桑麻得知后,对我说:“吃得好!对‘四人帮’就得生吞活剥!”

天晴了,金沐灶心情畅快许多。

我悄悄发现,金沐灶开始看书了,一看书就想着续文脉的事,还想把大钟挖出来,挂到状元槐上,让钟声再次回荡在日头村。这一天,我来到金沐灶家。槐儿满地跑着,张慧敏哄着槐儿玩,金沐灶说到天启大钟的事,她耳朵背,老打岔。金沐灶就伏在她的耳边说,她听清了,摇着头。金沐灶望着我,恳求说:“叔,我想跟我娘商量大钟的事,娘只是摇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叹息了一声,说:“大钟还埋在坟里,看现今这形势,算是保住了。可你别忘了,你爹的尸体没了,大钟代表着你爹的魂儿啊。这事儿,必须得你娘同意。”金沐灶说:“是啊,谁知我娘是咋想的?”我扭头问张慧敏。张慧敏怔怔地说:“昨个儿我就梦见我家老金,老金说身边有口大钟,他睡得忒踏实。”我说:“我一敲钟,老金睡得更踏实啊!”张慧敏一瞪我:“啥呀,天启大钟,谁也不能动!”

我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

没辙的时候,我和金沐灶去找杜伯儒。杜伯儒说:“天儿好了,我想把药王庙恢复起来。”

杜伯儒拿出他画的图纸,向金沐灶指点着。金沐灶说:“我也想先把大钟挖出来,挂在老槐树上,可我娘不同意。”杜伯儒叹口气:“唉!反正大钟保住了,挖出来是迟早的事儿,可能机缘未到吧。凡事都有个限度,超了限度,就可能出事。”金沐灶为难地说:“叔,你对粉碎‘四人帮’咋看?”杜伯儒说:“人间事,有因必有果。‘四人帮’倒台,那是必然的。有‘文革’的极端压制,必然有打碎枷锁的大爆发。我看,会有好日子过的。”

金沐灶说:“我爹在梦里说过,我还要求学深造,这是咋回事儿啊?”

杜伯儒兴奋起来:“小道消息,要恢复高考了。你得加紧准备啊,你爹是想让你成为大学生啊!”

金沐灶说:“小道消息啊?”

杜伯儒说:“小道消息都是从正道来的,听我的没错!”

我听了高兴,但心中还是沉甸甸的。

马上实施大包干了。金沐灶除了种好地,看书,还搞起了副业,办了个养鸡场。他把山坡下的一块荒地围起来,让鸡撒欢,散养。鸡就吃草地里的虫子。天已擦黑,鸡群主动上窝,他再把它们关起来,黄鼠狼也没辙。白天,鸡在草地里啄食,他就坐在草地里看书、做笔记;后晌的时候,围着栅栏走一圈,捡两篮子鸡蛋。鸡场盖了一溜房子,晚上他就住在里面,挑灯鏖战。

一天早上,我打开大门,见门口放了一篮子鸡蛋,我知道这是金沐灶送来的。要高考了,金沐灶要复习,要种田,要养鸡,不容易。他或许心里头还想着火苗儿吧?可他万一考上大学,吃了皇粮,远走高飞了,我家火苗儿咋办?

不光是火苗儿,大妞又让我不省心了。

有人偷偷跟我说:“权国金被蛇精缠住了。”开始没在意,后来我听说权国金也要参加高考,大妞也想参加高考。她每晚打扮好,偷偷去了权家,就守着国金复习,一会儿倒水,一会儿捶背,很是温存。

我劈头盖脸骂了大妞一顿,她不敢去了。

金沐灶的养鸡场产的是柴鸡蛋,收成不错。

那天,我在责任田里浇地,看到权桑麻来了。权桑麻见了金沐灶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哪,有志气,上面正选勤劳致富的典型呢,我把你报上去了。”金沐灶沉了脸,说:“我就养点儿鸡,挣点儿小钱儿,建养鸡场还是东拼西凑的钱,离致富远着呢!别报我,我不当这个典型。”

我想,金沐灶知道他爹的死与腰里硬、权桑麻有关,权桑麻就是背后黑手,他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权桑麻尴尬地迈了两步,说:“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难免做错事,我想通了,都是‘四人帮’害的!我们要深入揭批‘四人帮’啊,忒他娘害人了!”金沐灶一笑,说:“都成‘四人帮’的受害者了!我看,有的人跟‘四人帮’那一套,也差不离儿。”

一听这话,权桑麻气哼哼地走了。

金沐灶的鸡场挣了钱,请来了一台评戏。演了古装戏,那些“文革”禁戏都出台了。我看得津津有味。

血燕飞来了,在金沐灶家屋檐下筑巢。

我都觉得奇怪,因为血燕只在日头岩下的栗树上筑巢,一窝又一窝,家族繁盛。张慧敏就抬头望着血燕窝,喃喃地说:“奇了怪了,奇了怪了。”我说:“可能是好兆头。血燕从不低头别人屋檐下,就连状元槐、魁星阁都没有来过。谁家有血燕落户,就有喜事,老嫂子,你的福到啦!”张慧敏叹道:“我是妮姑庵里守青灯,哪儿来的福!”我提醒说:“沐灶不是要考大学了吗?”张慧敏笑了,她说:“这么说,我儿子能考上大学?”我笑着说:“我看差不离儿。”金沐灶诡秘地一笑:“要是能见到红嘴乌鸦就好了。”我也赞同:“对,红嘴乌鸦忒灵啊!”本来是说说笑话,可是,隔了几天,金沐灶告诉我说:“轸叔,你猜我看见啥了?”我问:“啥?”金沐灶说:“我在状元槐下,瞅见红嘴乌鸦了。”我嘿嘿笑道:“你小子好运气,成了!”光有红嘴乌鸦不行,金沐灶咬紧牙关,为了大学而战,人都累瘦了。他对我说:“叔,我把养鸡场转给您吧。”我说:“好是好,我可没钱啊。”金沐灶说:“你就养呗,啥钱不钱的。你隔三岔五的,给我娘和槐儿挎一篮子鸡蛋就中,槐儿爱吃鸡蛋。”

我斜了他一眼,说:“你小子是不是觉着愧对火苗儿啊?”

金沐灶默默地皱了眉头,不说话。

我接过了养鸡场,每天给张慧敏送一篮子鸡蛋,张慧敏吃不了,就送给左邻右舍。火苗儿知道我接了养鸡场,但她一回也没去过。金沐灶邀权国金一同复习,两人住在金沐灶的厢房里,解题很辛苦。金沐灶跟我说,每晚都能听到敲玻璃的声音,权国金就说,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金沐灶说:“考大学是自个儿的事儿,你看着办吧。”权国金嘻嘻笑着,出了门。我悄悄跟踪大妞,结果敲玻璃的正是她。在暗处,权国金激动地对大妞说:“没看见我刻苦用功吗?”大妞说:“我就是想你,管不住自己。”权国金说:“中啊,那咱俩到燕子河绕绕?”证实了传言,我没再跟踪。大妞回家的时候,大半夜了。我不知道咋跟大妞说。

状元槐下东倒西歪,闲汉扎堆了。

有一天,听见村喇叭高喊:“金沐灶考上了大学,全省第一名,他这是中了状元了!”

我和树下的闲汉们欢呼起来。

权国金落榜了,有点儿失落。我去看望权国金,碰上权桑麻劈头盖脸地骂人:“国金呀,真他娘是一个废物!你看人家金沐灶,给祖上争多大脸啊!咱权家咋就争不过金家呢!”权国金说:“沐灶底子比我好,我有啥办法?”权国金的理由很充足,他不敢说跟大妞约会的事。听说权国金没考上,大妞给我买了半斤猪头肉,拿出老白干给我倒上了。我喝着酒说:“大闺女,今儿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大妞说:“让您跟我高兴高兴。”我一愣,说:“权国金没考上,你还这么高兴?”大妞神秘地一眨眼,说:“爹,这就对了。他考上了,还不把我甩喽?大学里女学生多着呢,谁不比我强啊!”我听出来了,她显然蓄谋已久。我边喝酒,边感叹:“大妞啊大妞,蔫人出豹子,平时我咋看不出来啊?”大妞说:“我勾引呗。”我差点儿把嘴里的酒喷出来:“这话你都说得出来?”大妞给我倒满酒,说:“我找不到比这合适的词儿了。”我猛喝了一杯酒:“你呀,比火苗儿还邪乎啊!”

金沐灶临走的时候去给金校长上坟。那一天,我正在坟地陪着金校长说鬼话,金沐灶来上坟了。金沐灶说:“爹,我要上大学了,您放心,我一定给咱金家争气,等我学回来,重建魁星阁。”我听着眼睛潮潮的。我们回到村里,时间是正午,听见老槐树的天启大钟里传来毛嘎子的声音:“日头村金沐灶考入大学了!你是日头村的光荣,也是我毛嘎子的光荣!燃烧吧,青春!奋斗吧,金沐灶!”毛嘎子的声音哑哑的,不像是金校长,更像会说话的鸭子。

我听见了,金沐灶却一点儿听不见,难道是我有啥特异功能?我抬头望去,却瞅不见毛嘎子的身影。我循着声音找到了村北的小树林,林子里有一片光点儿一跳一跳的。老辈子人说,小孩子死后鬼魂灵活,那魂儿永远都是游来荡去的。

我和金沐灶望着天空,愣了半天。

当天晚上,村庄极静,隐隐有狗的叫声。我跟大妞说起毛嘎子说的话,大妞批评我:“爹,你也太迷信了,毛嘎子会说话,等于有鬼魂啊!”我摇了摇头说:“不是鬼魂,毛嘎子真的活着。”怪了,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呢?大妞问:“爹,真的有声音吗?”我说:“爹能骗你吗?”大妞疑惑地叹息着,好像在算一笔糊涂账。

权国金过来了,他这是给金沐灶送行,两人喝酒,还请我家大妞作陪。

我咧了咧嘴说:“光大妞陪,不用我陪吗?”

权国金支吾着:“您,您也跟着喝酒吧。”

我噘着嘴巴说:“瞧我这出息,喝酒还是争来的!”

大妞咯咯笑起来,像一团刺猬。

权国金买了些鸡腿、猪耳朵、花生米,豆角、小葱、豆瓣酱,还有半塑料桶散白酒。两人边喝边掏心窝子。权国金说:“我知道了,为啥你要跟火苗儿分手,原来是为了考大学。”金沐灶瞅了我一眼,说:“你扯啥淡啊。我对不住火苗儿,可我绝不是为了这个。是我爹让我趁着年轻,先干大事。”权国金说:“咱俩都快成连襟了,你应该叫我一声大姐夫呢!你也知道,有大妞,我心静不下,我想,就这么着吧,考不上大学不也一辈子吗。有大妞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我也知足了。”金沐灶说:“你说得对,咱俩干了这一杯。”权国金喝了一杯。金沐灶问:“国金,以后你有啥打算?”权国金想了想说:“我恨当官的,但我还很想当官!”金沐灶又举了杯:“那就祝你心想事成。”权国金说:“我连干两杯,打心窝里为你高兴啊!明儿,我就不去街上送你了,我喝多了!”权国金真的喝多了,大妞扶着他,摇晃着往外走去。

这两人真的好上了?权国金要挖我心头肉了。

权桑麻主持仪式,欢送金沐灶。

权桑麻给金沐灶披上大红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村男女老少鼓掌。我也跟着鼓掌。

权桑麻的讲话激情奔放:“金沐灶是我们日头村的新状元,了不起,了不起啊!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咱日头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全省的高考状元,值得祝贺!这和村党支部多年的关怀培养是分不开的!希望金沐灶学业有成,为党和人民建功立业!”

金沐灶微微一笑,说:“我就一句话,我会好好的,学成回来!”

槐儿跑了出来,他抱着金沐灶的腿,哭着不叫舅舅走。金沐灶抱起槐儿,自己也流泪了。他亲了一下槐儿,说:“槐儿,在家好好听姥姥的话,舅舅很快就回来。”

金沐灶在搜寻着啥,目光趋于黯淡。我忽然发现,火苗儿没在现场。之后,村里的年轻人敲着锣鼓,送金沐灶走了十里地。

后来,我才发现火苗儿站在披霞山的日头岩上,远远看着金沐灶。

火苗儿看着金沐灶披着大红花,她笑了。她轻轻地说:“这小子,像个新郎官儿。”看到金沐灶远去了,她哭了。火苗儿一直站到天黑,我去接回了她,火苗儿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回家的路上,她磕磕绊绊的。

我和火苗儿回家,碰见猴头。猴头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天他一直嘟囔:“金校长不是我故意杀的,却关了两个月;金沐灶要娶我妹火苗儿,逼着我给金校长请罪,他娘的,这小子却把我妹甩了,自己考了大学,进了大都市。天下到哪儿说理去!”我说:“你嘟囔个啥?没良心,人家沐灶没把养鸡场给咱啊!”猴头说:“快别提鸡了,我想不通!”

我骂道:“人活脸,树活皮。你要脸,就给我考个状元试试!”

猴头被我的话噎住了。后来,我发现猴头得了夜游症,夜里在日头村绕来绕去,像贼一样鬼鬼祟祟。

有一回,猴头夜游时让巡夜的腰里硬抓住了,腰里硬说:“你个杀人犯,半夜跑出来干啥?打算偷谁家东西啊?”猴头两手乱抓,扯着嗓子高喊:“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

听到喊声,我追了出去,看到猴头躺在街上睡着了,腰里硬却不见了踪影。我一脚踢醒了猴头,他揉着眼睛回家了。天亮之后,他大骂腰里硬,说昨夜梦见腰里硬了。

我说:“你还梦见啥?”猴头说:“我还梦见金校长了,他伸出双手要挖我的心,双手血淋淋的!”

我的心一咯噔,掉下去了。

猴头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我一直观察娄宿查看猴头的梦。但没有找到,看来他不打算在这个时辰做梦了。

我在天上敲响应钟,云层里颤抖着应钟的节奏,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太阳向我滚滚而来。月亮被众星环绕、簇拥,与太阳的光芒交融汇合而光芒四射。冬日的一场大风刻薄而歹毒,摇倒了树林的一片小树,差点儿把状元槐刮倒了。灰色的树枝在风中摇晃不止,树叶吹起又纷纷落下(满地落叶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神秘,因为它覆盖着这个世界需要的一个秘密)。村里因为冬天的到来显得沉闷凄凉,如果不是日头爷不停地照耀给村里增加温度,人们就不愿意出门走动。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我很难进入猴头的梦境里去。

看不到猴头的梦,我一切尽知晓。因为知晓一切的神已经附在我的体上。

日头村孽债深重,猴头由茫然变为惊愕。如果猴头没死那只能受到惩罚。如果肉体没有受到惩罚,那么他的良心也会遭受折磨,如果没有良心了,那么他就幸福了(由此我为人性的弱点感到悲伤)。我对自己说:“眼不见为净吧。”我飞走了。今天是怎么了,飞回云顶还像一只猴子似的到处乱窜。

我害怕自己从云顶的虚空里掉下去。

4

金沐灶的养鸡场给了我,我就搬进鸡场里住,守着那些草鸡,鸡屎臭得邪乎。一天夜里,猴头来了,还是夜游,他对着鸡笼咕呱一叫,鸡吓得乱飞乱跳,没个安生。第二天,鸡场闹了鸡瘟,死了一片。我打了猴头一轸木,骂他是个瘟神。猴头捂着肩膀,说:“爹,你冤枉我了,我哪有那本事啊?”鸡死了,我都埋了。我硬着头皮找到张慧敏,说:“等我攒够钱,一定赔你。”张慧敏说:“我就想到了,那帮鸡就认我家沐灶,到你手上,自然都活不成。还有,你那杀人犯儿子没去吧?”我心一沉,说:“我一定赔你。”张慧敏说:“我儿子既然把鸡场给了你,就没让你赔。你去干点儿别的营生吧!”

看着别人都富了,急得我抓耳挠腮。干啥呢?

我说:“猴头,光鼓捣那点儿地,挣个仨瓜俩枣的,不中啊。我还要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呢!”

猴头说:“爹,没钱,我娶啥媳妇啊?”

我说:“你自个儿挣钱娶媳妇!”

猴头沉着脸走了。

猴头沿村收鸡蛋,再到集市去卖,是个赚钱营生。

我瞅猴头挺辛苦,就去帮他。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每天都骑大水管自行车,走五十里坑坑洼洼的土路,一天能挣十几块钱。自打做了小买卖,我瞅猴头的眼神都变精了。这回我算知道,啥叫无商不奸。

有一次我们去一户收鸡蛋,户主是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残疾孩子,孩子又哭又闹,吵天吵地的。我本想收她的鸡蛋,但还要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说人家鸡蛋不好。女人为难,小孩哭声更大了。女人说,本来我是卖了鸡蛋,给孩子抓药的。我的同情心很快被新房子战胜了,狠杀了她的价。末了还说,你这是遇到我了,看孩子可怜,我就当做善事了。要是别人,谁要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鸡蛋没人吃,我回去喂猪。女人连说谢谢。出了人家院门,我的腿就打战了。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忒缺德了。猴头嘿嘿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圣人呢,我一做错事就打我,原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踹了猴头一脚,说:“还不是为了你!”我在儿子心中的形象,轰然倒塌了。我后悔,我做了小商人,无商不奸啊!我停不下来了。后来,多少回给人家缺斤少两,我在心里说,习惯了就好,习惯成自然。

每天数完钱,我就浑身痒痒,不得劲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我骂自己:“老轸头,你是敲钟人,你的良心呢?”我感觉自己清清白白的心肠,被溅了泥点子,砢碜。我下定决心,守着种地,不收鸡蛋了。猴头跟我急了眼:“爹,咋不去啦?”我耷眉沉脸,不吭声。猴头问:“是不赚钱吗?”我说:“是比种地挣钱,可我心里难受!”猴头说:“改造不好的老农民,那我自己去卖鸡蛋!”

我在承包的地里种了大头菜。

猴头一边卖鸡蛋,一边驮大头菜进城里卖。那时没城管,可以在城里随便摆摊。城里人吃到农村的新鲜蔬菜,心里头喜滋滋的。我远远瞅见猴头伸着脖子高喊:“日头村的大头菜,没有任何病虫害,唐山人民都夸好,五讲四美三热爱!”女孩们刚刚流行穿裙子,蹲下挑选菜头。猴头最兴奋,贼眼瞄着女孩的底裤,嘴里喊着:“高高的,高高的。”总要多给二两。女孩走了,猴头说一句:“在城里,真好啊!”我盯着他,他擦着鼻血,装作不经意地唱歌。我朝猴头的后脑勺就擂了一拳:“流氓,瞅你那点儿出息!”猴头吓了一跳。后来,猴头自己去卖大头菜,不愿带我。他卖大头菜上了瘾,我家的卖没了,他就到别人的地里收。

后来,我家猴头领来一个媳妇。

这里的故事,真是蹊跷,但都是猴头跟我说的。那一天,猴头去城里卖菜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孙大脑袋。孙大脑袋是个包工头,从东北农村出来的。孙大脑袋有钱了,想不出咋花,就乱搞女人。家花不如野花香,孙大脑袋醉卧花丛,也不怎么回家了。孙大脑袋的老婆叫菜花,在郊区开了个饭店,就叫菜花饭店。丈夫多日没回家,菜花惦记,就去找孙大脑袋,正好把孙大脑袋堵在了屋里,床上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菜花把办公室里的东西往两人身上扔,钢笔、墨水、订书器,逮啥扔啥。孙大脑袋灰头土脸,嚷嚷:“离婚!没这么欺负人的!”菜花哭了,说:“死去吧!我就是不离,死也不离!”孙大脑袋本想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没想到事情走到了这一步。那个女孩也不依不饶,说:“你不离婚,我就死给你看!”孙大脑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小的好,青春忒他娘的美妙。可黄脸婆不离婚咋办?孙大脑袋想不出办法,女孩就说:“好办,她查咱俩的奸,咱也查她的奸!”

孙大脑袋选中了我家猴头。

我了解猴头,他本来就好色,好拉拢。而且他是个卖菜的,常跟菜花联系。菜花个子矮,矮得精神;皮肤白,白得有味道。猴头盯着菜花,她是那么美,那么风骚。

渐渐地,猴头忘了孙大脑袋交给他的任务了,觉着自己就是为菜花而生的。

那天晚上,孙大脑袋踹开了饭店的门,他看见猴头和菜花光溜溜的,忙得翻江倒海。见了孙大脑袋,两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完了事,猴头才拉上被子,说一声:“坐吧。”

孙大脑袋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你他娘搞我老婆?”

猴头说:“我稀罕她!”

菜花说:“我也稀罕他!”

孙大脑袋大骂:“王八蛋!我让你勾引我媳妇上床,没让你真搞她呀!你他娘的还给我戴绿帽子,气死我了!我的女人,除了我能动,谁都不能动!”菜花这才知道,原来猴头是卧底。

菜花狠狠踹了猴头一脚,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滚!”猴头下床就走,他想跟菜花说点儿啥,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

孙大脑袋举起棒子,打在猴头的胳膊上,咔嚓一声,胳膊折了。

孙大脑袋憋涨了脸,说:“我孙大脑袋只给别人戴绿帽子,没想到,自己也沾了绿。我打死你!”孙大脑袋又要舞棒子,猴头抱着脑袋跑了。

胳膊断了往袖子里塞。猴头胳膊打了石膏,不敢出门。

这趟生意赚大了。猴头伤愈之后,把那个叫菜花的女人娶回了家。那一天,菜花出现在了我家。我吸了一口气,这女人忒胖,腿粗、腰粗、胳膊也粗。她还拉来了一大车东西,电视、冰箱、洗衣机、大衣柜、床铺,还有锅碗瓢盆啥的,显得很气派。猴头看见菜花,险些把舌头吞进肚里。菜花望着猴头说:“相好的,我跟孙大脑袋离婚了,你不会不要我吧?”猴头高兴地搓着双手,说:“咋不要呢!要,要!”他嘿嘿地笑了。

我家一下乱了套。来不及盖新房,就把旧屋刷了层石灰,家具都是现成的。别人说,菜花带过来不少钱。我没问,猴头也没说。就这样,小两口稀里糊涂就入了洞房。让人感觉像做梦一样。

来年春天,菜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许是老天爷惩罚我们汪家,两个孩子的腿都是残疾:一个左腿瘸,一个右腿瘸。

猴头给老大取名叫汪大跳,给老二取名叫汪二跳。两个孩子头发乌黑,眼睛贼亮。

我长叹一声,流泪了:“报应啊!”

我的大妞成宿不回家,后来干脆和权国金住到了一块。我这几个孩子,没有省油的灯!这个大妞,还没出阁呢,就和权国金黏住了,这肚子起来咋办呢?

我去找权桑麻,商量给两个孩子办喜事。

权桑麻说:“大妞这孩子懂事,比你家火苗儿好,我喜欢。”

我担忧地说:“桑麻,能攀上您这高枝,我们汪家烧高香了。我担心这两个孩子,天天在一块儿,难免有个闪失,日子长了,就盖不住了。”

权桑麻哈哈一笑,说:“亲家,说得对。孩子们都大了,给俩孩子办了吧。你看,家里有现成的大房子,我再给大妞买上三大件,车子、手表和缝纫机。你说呢?”

我哈腰一笑:“好。”

大妞和权国金结婚那天,来了好多人,坐了几十桌。

没有一年,我就当姥爷了。大妞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两只手特别大,攥成拳头成了大馒头。权桑麻给孙子起名,大名儿叫权头,小名儿叫拳头。

权桑麻抱着孙子,满脸笑纹。他呵呵笑着说:“权头好,到哪儿都有权,到哪儿都当头儿。”

权头就举着拳头乱挥,打在权桑麻的鼻子上。

权桑麻哈哈大笑:“打得好!再给爷爷来一拳!”

金沐灶上学走了,家里剩下了一老一小。张慧敏每天带着孩子,拾掇庄稼。我知道,张慧敏虽然觉得儿子考上了大学,扬眉吐气,但金沐灶离开家后,她老是觉着空落落的。有时孩子闹,她心烦,就打孩子屁股。她打完又后悔,一个劲儿抹眼泪。我说:“慧敏啊,槐儿心脏不好,别老打他了。”

张慧敏含泪点头。

我瞅这祖孙俩忒可怜,就悄悄帮着她料理责任田。火苗儿对我说:“爹,我想搬到金沐灶家去住。”我愣了一下,她认定的事,拦不下,她说去就去了。下完地,她就照顾张慧敏和槐儿。张慧敏说:“火苗儿,你真是好闺女。可金沐灶不娶你,我也没办法呀!”火苗儿说:“那我就认您做干娘!反正能和你们金家沾上边就中。”张慧敏眼里含着泪,说:“你上辈子欠我们金家的?”火苗儿笑了:“是啊,干娘,前世欠了孽债,这辈子来偿还啦!”火苗儿真心喜欢槐儿,还常给他买棒棒糖。

张慧敏告诉我,金沐灶在大学城里,见着吕富仁了。

我认识吕富仁,原来就在日头村北面的“五七干校”。干校里面有右派,还有劳动改造的教授。吕富仁高个头儿,水蛇腰,戴着近视眼镜,劳动卖力,但力气小,跟不上趟。那几年,“五七干校”里的人,每天像社员一样种稻子,插秧、施肥、撒药、收割、脱粒,什么活都干。

那一次我们下地经过,见这帮人在插秧。吕富仁弯腰插秧,插得慢,跟绣花一样,被人家拉下一大截,这让管教好一通训斥。吕富仁大汗淋漓,说:“一定快,一定快。”但还是跟不上。金沐灶当下就挽了裤腿、脱了鞋,走进水田,对吕富仁说:“我来吧。”金沐灶拿过秧苗,插得飞快,很快就超过了那些人。吕富仁感激不尽,说:“小伙子,谢谢你。”打那以后,金沐灶和吕富仁就认识了。两人时常在一起唠嗑。还有几回,金沐灶把吕富仁的脏衣服拿回家洗了。

后来,吕富仁走了,回大学任教了。

考大学的时候,金沐灶曾对我说,他决定去找吕教授。于是,就报了省农大。很多人对他这个状元落户农大不理解。在学校,吕富仁教农业机械,但他喜欢用哲学探讨问题。吕教授说:“研究哲学好啊,在一定程度上更能把握和对待人生的挫折和成功。如果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即使在‘五七干校’,我也活得挺乐观的。”金沐灶说到自己和火苗儿的事,说完就长吁短叹。

吕富仁说:“有一种人生哲学,就叫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以情为中心,我认为,理性极限和能力,都需要情来补足。情是万物的尺度,喜怒哀乐,皆由心生。”吕富仁好像对浪漫主义人生哲学很有研究,但他自己却依然单身。他说:“我越研究,起点就越高。”

金沐灶想着吕教授的话,又想着火苗儿,有点儿心疼。

5

放暑假时,金沐灶回了家。

到了晚上,我请金沐灶和姑爷权国金吃饭。两人一见面,权国金就把金沐灶抱了起来。金沐灶嘿嘿一笑,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有把子力气。”我陪他俩喝酒,火苗儿和大妞边吃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男人喝酒是挺有意思的,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喝酒,更有意思。

权国金说:“金沐灶,你的事,我心里盛着呢。重建魁星阁对不对?可我跟我爹一说,他吹胡子瞪眼地说:‘刚吃了几天饱饭啊,就搁不下你了,魁星阁能当饭吃?’”

金沐灶说:“国金,不管成不成,我都谢谢你。这事以后再说吧。”

权国金说:“这事,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天时有,地利呢?农民依旧是土里刨食,富不起来,集体经济没有积累,没有钱,魁星阁就建不成。”

金沐灶问:“你认为,农民不富的原因在哪儿?”

权国金说:“很简单,守着一亩三分地,富不了。要想富,必须经商办企业。”

金沐灶想了想说:“贫困的原因就是农民素质低、没文化。”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村里建设一个农业技术培训班,聘请吕富仁教授前来讲课。

两人就这样,喝着说着。

后来,金沐灶还是想让权国金跟权桑麻说情。权国金说:“要去你去吧,那个老顽固,他一直以为金克木,就是你金家克着我们权家,你说气人不!”

金沐灶没醉,却像醉汉一样摇摆。

假期结束,魁星阁还是没着落,金沐灶有些沮丧,头发凌乱,眼睛失去了光彩。

上面要查“文革”的“三种人”,金沐灶又回来了。

金沐灶给上边写了信,揭发权桑麻背后指使腰里硬、黑五、猴头将父亲打死。他发誓为父亲报仇雪恨的一天就要来到了。所以,他盯上了我家猴头,逼着猴头揭发检举权桑麻。

一听这事,我头皮一麻,浑身发抖,不知咋办好。猴头受了夹板气,收拾了权桑麻,难道权家是好惹的?将来报复起猴头会比整金沐灶还狠。如果不听金沐灶的,金沐灶也不会轻饶了猴头。

猴头吓得两腿打战,全身筛糠。

金沐灶说:“猴头,你早揭发,早解脱。”

猴头汪了泪。他怕进去,不敢得罪权桑麻,整天躲着金沐灶。

县里调查组来了,找腰里硬和汪猴头。这时我可咋办呢?一头是未来的姑爷金沐灶,他父亲死得冤,他要为父亲报仇,不应该吗?另一头是我的亲家权桑麻,罪孽深重,可他毕竟是我大闺女的老公公,手心手背都是一家人啊。思来想去,生死存亡,我还是选择闭嘴为好。

后来夜夜梦见金校长,我心里又有些松动。因为,我和金校长是最交心的老哥们儿,我愿意让他的亡灵安息。

猴头半夜回家,我瞅着他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就向组织老实坦白交代吧。”

猴头端着水瓢,呛了一口水。

火苗儿来了,对猴头说:“大哥,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别撑着了,揭发权桑麻吧。”

猴头说:“妹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得为我想想,万一权桑麻扳不倒,报复我咋办?”

火苗儿把眉一皱,嘴一噘,说:“‘四人帮’都倒了,他能不倒?难道他比‘四人帮’官还大?”

我脸冲着猴头,没好气地说:“就算他不倒,你也落个安心。再说了,他还敢打击报复你,没王法啦?”

猴头想了想,说:“中,人心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我都说了吧。要杀要剐随他娘的去吧!”

这时候,大妞手捂着腮哭,晃晃地进来了。

我抽了一口冷气。大妞一进屋就拉着猴头的手不放:“大哥,我是权桑麻的儿媳妇,你揭发了我公公,让我在权家咋做人啊?大哥,我知道,你从小就疼我,从不让人欺负我……”火苗儿说:“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大妞说:“那你为啥向着金家呀?”火苗儿说:“金家有冤情啊,你公公就是背后指使。”大妞嘴里喷着唾沫吼:“不对,我公公啥都不知道,都是腰里硬干的!不信咱找腰里硬对质!”说着说着,姐妹俩吵了起来。我双手抓挠着胸口喊道:“你们都给我住嘴!”

猴头乘机蔫蔫地溜了。

我怕两个闺女纠缠我,就去状元槐下抽烟。

日光透过树枝树叶,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这时候,有个村支委跟我说,腰里硬痛哭流涕,成了受害者。调查组找汪猴头,我家没人,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调查组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将躲在芦苇荡里的猴头揪了出来。后来,猴头说:“砸大钟,都是腰里硬和黑五指使的,我根本就没想把金校长砸死啊。”我知道,猴头确实说了实话,他那层次,还达不到权桑麻的直接指挥。但我糊涂的是,权桑麻曾私下递给他一把铁锤,而那把铁锤柄上写着腰里硬的名字。后来,猴头就不见了,据说是从小黑屋逃跑的。不知是有人救的,还是他自己逃脱的。

权桑麻请我喝酒,我喝了一口,没敢久留,怕摊上事。权桑麻被查,我儿子也跑了,我跟他喝酒,得背多大黑锅啊。我说:“我是一介草民,有了事扛不住啊。”权桑麻潇洒地一笑,说:“怕啥,天塌了,我顶着。”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这时候的我,树叶落了都怕砸脑袋。我匆匆走了。临走的时候,权桑麻吼,嗓子都快吼裂了:“怕啥,怕球啥?我权桑麻一心一意干革命,刀撂在脖子上,都不带眨眼的!”刚出门口,我就碰到了金沐灶。我愣住了。金沐灶说:“我都听见了,你们真是亲向亲啊,我心里的苦水都快把我淹死了,你却和权桑麻喝酒。老轸头,我白白信任了你这么多年,我可是拿你当亲人啊!”金沐灶眼里闪着泪。我的心一沉,说:“金沐灶,你听我说,听我说……”金沐灶说:“轸叔,我算认清你了,你就是权桑麻的卧底啊!”说完,他就倔倔地走了。

我悔青了肠子。我去权桑麻家喝那口酒干啥?

那天傍晚,我又去找金校长,坐在他的坟头说心事。说着说着我就流泪了:“金校长啊,我不怕儿子猴头再进去,我也不怕权桑麻使坏,只要你能睡得踏实,我啥都不怕。”

坟地哑静。我说到三星偏西才回了家。

光明骤然泯灭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在云顶敲响了姑洗钟都不能唤回光明。不是因为恐怖而是由于钟声的感召(天启大钟在坟墓里,显然不是老轸头在敲钟),我要尽快飞回日头村去。我悠然坐在菩提树上,这三月天格外晴朗明丽,风像女人的小手抚摩着我的脸面。我倾听下边隐隐约约传来的钟声。

钟声渐弱的时候,我听见从遥远的那边传来红嘴乌鸦的鸣叫声(红嘴乌鸦不经死亡而直接达到永生,上升为一个村庄的图腾),我追随红嘴乌鸦而去。

正说着话,毛嘎子呼啦啦飞了过来。

我以为他落在坟头,其实,他没落,除了林子里的菩提树,他是不能着地的。我吓得趴在地上,冒着冷汗。

空中传来毛嘎子的声音:“老轸头,我来看看你。”

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仰着脸望,啥都望不见。我说:“毛嘎子,你哪儿都好,就是老吓唬人。”

毛嘎子说:“我吓着你了?”毛嘎子两只眼睛又成了探照灯,往四下照着,他的脖子能旋转三百六十度。这时,毛嘎子似乎发现了啥,飞了过去,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我眼前出现幻觉,他手里抓着一只拱地的鼹鼠,鼹鼠嗞嗞直叫。毛嘎子说:“求饶也不中。”

毛嘎子一口咬下去,鼹鼠不叫了。

毛嘎子吃得很香,嘴里冒着血。我瞅了一眼,就不敢再瞅了。

我骂道:“你个牲口,没事,我先走了。”

毛嘎子说:“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我问:“在哪里?”毛嘎子说:“还活着。没他啥事,大当家的能逃过一劫,二当家的得伏法。”我听了抓挠腰,骂:“你小子都不食人间烟火了,懂个屁呀?”

忽然,毛嘎子嘴里冒出了金校长的声音:“老轸头,这样的话,我也能睡个踏实觉了。但是别指望除恶务尽,挖个干干净净。修桥补路双瞎眼,横行霸道有马骑。到了啥年代,都这样,改不了。”

我困了,想先去打个盹儿。

毛嘎子呼啦啦飞走了,穿过云层,飞向云顶睡觉去了。

我愣在那里望着天。此时我说啥呢?说了也没有人信啊!

果然应了毛嘎子的预测,回到家里就听说,腰里硬虽坏,但不是对谁都坏,秦桧还有仨相好的呢。最终,他扛下了所有罪责:是他带着红卫兵砸钟,过失砸死金校长;是他带着红卫兵烧了魁星阁。腰里硬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些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都怪我受‘四人帮’的毒害忒深了!我对不起金校长,对不起权支书的栽培,对不起日头村,对不起中国人民,对不起世界人民……”

腰里硬还没说完,就被人推上绿卡车,带走了。

腰里硬被抓走的第二天,黑五也被抓走了。

这一事件,让权桑麻难受了几天。

那天午后,权桑麻让我陪同他去了腰里硬家。

一进腰里硬的家门,就听见蓝串儿正在哼着歌:“我们的生活比呀比蜜甜……”儿子蝈蝈在一旁玩耍,一点儿没有悲伤的气氛。见我和权桑麻来了,蓝串儿愣住了。权桑麻说:“蓝串儿,腰里硬走了,都怪我没把他教育好。你带着孩子不易,好好生活!”我也劝了两句:“有啥事,找我老轸头。”权桑麻说:“对,你找我的亲家,他可是能人。”我咧嘴说:“别给我戴高帽儿,我能,能得过支书吗?”权桑麻哈哈笑着,掏出一沓钱,轻轻放在灶台上。

蓝串儿和蝈蝈送我们出来。

事情了结了,权桑麻毫发未伤,还是日头村支书,可我那傻儿子猴头呢?我烦他,还惦记他。父母难当啊!记得听毛嘎子说过,他知道我儿子在哪儿,就说明他还活着。我去找毛嘎子,菩提树上没有,金校长坟上也没有。我的眼睛像地狱里的烈火,火烧火燎,大声喊着:“毛嘎子,你在哪儿?”声音在夜空里回荡,毛嘎子没有回应。

我去了权桑麻家,让他想办法找我儿子。一推开他家的门,我吓了一跳,见猴头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吃着白米饭,桌上有酒有肉。权桑麻看着他吃,脸上笑眯眯的。猴头只顾吃饭,也不瞅我。我问权桑麻:“亲家,这是咋回事?”权桑麻说:“咋回事儿,我把你儿子藏起来了。”我一愣,问:“藏起来了,藏哪儿啦?”权桑麻说:“就在这屋里头。”我想起来了,权桑麻的房子是土改时分的,地主汪老五修了夹皮墙,下面还有隐着的储藏室,可以藏身。

权桑麻哈哈一笑,说:“娘个×的,这房子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没用上,没想到,开放了,用上了。”

我惊疑地问:“上边还会不会抓他呀?”

权桑麻说:“抓个屁!抓了腰里硬和黑五,一了百了。”我沉了脸问:“这样做,不合适吧?”

权桑麻朝我瞪眼:“难道把你儿子送进监狱就合适了?那你这就送去!”我被噎住了。权桑麻站起身,拿过柜子上的镜子,擦了又擦,这还是我多年前送他的,上面写着:人民的好支书。被他一擦,红光闪闪。权桑麻说:“真金不怕火炼啊!无论是来烫的还是来冰的,我生冷不忌,经得起考验。实践证明,就应了你写的这六个字——人民的好支书!”猴头吃饱喝足,打起嗝来,像卡了一片鸡毛。权桑麻说:“孩子,慢点儿吃,有的是。”我瞪了猴头一眼。

权桑麻重新复出,两个儿子要庆祝庆祝。权大树要请一台评剧,权国金没答应,说:“低调儿低调儿,我看就放放鞭炮得了。”权大树说:“那不中,就得唱评剧,热闹。”权大树过继给了金茂才,跟金家挺亲,也娶妻生子,成了金家的顶梁柱。可他毕竟是权桑麻的大儿子,隔三岔五的还得回家,有些事还拿主意。他拿出了当大哥的派头,让权国金去县城把戏班子请来。我听说,权国金假装去请戏班子,在县城绕了半天,看了一场印度电影《流浪者之歌》,偷偷回来了。他撒谎说:“戏班子去省里汇报演出了,人家没空儿。”权大树想了想,说:“这样吧,咱爹爱听评剧,就唱个堂会吧!把火苗儿请来,唱几段,就在咱家院子里,摆上十几桌,亲朋好友边喝边听。火苗儿是你小姨子,还得你去。”

权国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火苗儿。他不敢直接找火苗儿,就到家里找我商量。我把火苗儿叫了回来。火苗儿一听就火了,大吼着:“姐夫,让我给你爹唱堂会?亏你想得出来,给我滚出去!”我瞪了火苗儿一眼:“你嚷啥,他是你姐夫。”权国金灰头土脸,看着我。我说:“国金,你知道,就因你爹把金校长害了,火苗儿才跟你过不去。金校长是金沐灶的爹,她能给你爹唱戏,还是堂会?就算她乐意去,沐灶能依吗?”权国金说:“爹,是这个理。”我咳嗽一声说:“沐灶已经怨我了,腰里硬和黑五进去了,你爹的乌纱帽保住了,明眼人都知道咋回事,就别敲锣打鼓了,小心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啊!”权国金委屈地说:“我也不想这么干,这不是被我大哥逼的吗?”

权国金一件事没办成,权桑麻一句话也没说。权大树骂了一通:“连个小姨子都不听你的话,多没劲啊!你看我那小姨子,姐夫指哪儿打哪儿。你呀,窝囊,真窝囊!”

后来,我听说权大树亲自出马,请来了一台皮影戏。

权桑麻亲自定的剧目是《五峰会》。唱的是,北宋神宗皇帝赵顼在位期间,奸相沈恒威与甘香寺和尚勾结,利用北国珍珠娘谋害神宗。忠臣镇西侯曹国丈,巧设民间花会救驾,经过一场奸相谋害、忠臣护驾的事件,神宗万分感激各位忠臣将士,就地封暴彩文为兵马大元帅,其他将士个个加官晋爵。

权桑麻跟我说:“亲家,这出戏忒好!你看我像不像神宗皇帝?有奸臣害我,更有忠臣保驾,我看你就是忠臣啊!”我笑了笑,没说啥。心想,权桑麻都把自己打扮成明君啦,还有人害他,还有人保他,这是唱的哪出大戏呀?腰里硬若是听到这话,会在监狱里撞墙的!

《五峰会》脚本长,一连唱了三个夜晚。权桑麻看得如痴如醉,时而开怀大笑,时而老泪纵横,他入戏挺深。

金沐灶失望地走了,他没能扳倒权桑麻。

临走前,我跟金沐灶说:“想开点儿,别钻牛角尖儿。你爹说了,别指望除恶务尽,挖个干干净净。修桥补路双瞎眼,横行霸道有马骑。到了啥年代,都这样,改不了。”金沐灶一愣,问:“轸叔,我爹啥时候说的?”我说:“就前两天。毛嘎子在你爹的坟地上说的,是你爹的声音。”

日头村里穷,泥垛墙,茅草棚,东倒西歪;羊肠小路,七扭八歪。权桑麻带着村民种田,种新品,村民们也没富起来。权桑麻挺困惑,找到我说:“娘个×的,费老劲了,可还是穷。”我叹息一声,说:“穷也没法,这是咱日头村的命。”权桑麻骂:“喷粪嚼蛆,纯属扯淡!亲家,啥年代了,还信命?”我说:“不信命咋整?我家就是这么穷。大包干包了两年,吃饱了,还有余粮,开心啊!可如今不中了,粮食便宜,连耗子都不愿吃,还要交农业税,到了年根儿一结算,种地拉饥荒。做点儿小买卖吧,物价高,都涨过披霞山了,倒腾来倒腾去,也是瞎倒腾,不挣钱。我去贩鸡蛋,累了一天,一身臭汗,才赚了一块二,不值啊。”权桑麻精明地眨着眼睛说:“人不能让尿憋死,总得想点儿办法。都改革开放了,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我得想办法干场大的,让村里人,让乡里、县里看看,我权桑麻还是当年的小伙子,只是头上多了几根白发!”我想不出办法,想回家,权桑麻不让,他说:“想吧,我管你酒喝!”这时,就听见窗外有人喊:“老轸头,你家猴头和媳妇打起来了!”

我听了一激灵,慌张地往家跑。

到家一瞅,猴头跟菜花正打架呢。听了几句,我就明白了。这几年,过日子开销大,加上养两个儿子,箱底钱花得差不多了,菜花心里着急,就跟猴头吵。猴头没本事,进城卖西瓜,城里有了城管,把他的西瓜全扣了。猴头抄起西瓜刀,要跟人家拼命,被好心人拦住了。城管扣了他的农用三轮车,他流着泪,走着回到了家。我怕猴头出事,说啥也不让他进城了。集市上卖菜不赚钱,他就在家里待着。大的哭,小的叫,菜花不省心,看着大白天呼呼大睡的猴头大骂,猴头被骂醒了,针尖对麦芒,两人吵了起来。

菜花骂:“你个熊蛋玩意儿,瞅瞅你这俩儿子,都张嘴儿等着吃呢。眼下连便宜奶粉都买不起了。”猴头骂:“臭娘儿们,啥意思,你让我去偷去抢啊?”菜花说:“你说啥意思?男人养家天经地义。你跟个娘儿们似的整天守着家,不怕你老婆偷贼养汉啊?”说着,她哭诉起来:“我倒八辈子霉了,跟了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熊玩意儿。早知今天,还不如跟孙大脑袋混呢!”猴头被激怒了:“臭娘儿们,想孙大脑袋了?找他去,滚,给我滚!”我走进院子,正看见猴头用脚踢菜花。菜花险些栽倒。我冲上去,狠狠打了猴头两个耳光。菜花一看见我更来劲儿了,高喊起来:“汪猴头,你有种!一铁锤砸死了金校长,今儿个,你砸死我们娘仨得了!”猴头急得猴跳,还要冲上去打菜花。

这时我老婆扑过去,我抄起轸木狠狠打了猴头一棍子:“跟老婆打架,算啥本事!”猴头被打蔫了。屋子里两个孩子哭天抢地,菜花抱着两个孩子只是哭。别人家的媳妇还能回娘家,她不能,爹娘死得早,哥哥听说她改嫁给杀人犯,见她像见了瘟神,躲得老远。我老婆心肠好,同情菜花,拿出白面给儿媳妇包饺子,煮熟了送过去。她说:“孩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猴头也不是忒懒的人,他肯定会去赚钱的。”菜花吃着饺子,婆婆看着两个孩子。猴头蹲在地上,吭吭运气,哭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村里金三万组织了个施工队,到城里揽活,一天能赚十几块钱,有十几个年轻人跟了去。猴头心上长了草,我怕他出去惹事,不让他去。我说:“好好种地吧,钱的事,咱再想辙。”猴头不说话,哪知心里头却打定了主意。没两天,猴头跟村里的两个木匠金水和汪亮亮跑了。我想,走了也好,走了倒也清净。

好多年轻人走了,日头村少了朝气。

权桑麻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他说:“当了多年村支书,人们都围着我干,如今倒好,我没吸引力了,日头村也没吸引力了。”

我知道,与让乡亲们过上富裕日子比,权桑麻更稀罕全村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他转,他离不开这种感觉。

6

我有个表弟,在唐钢当工程师。我和权桑麻、权大树去了唐钢。

表弟很热情,他在钢厂当工程师,没啥事干,就想着开辟第二职业,帮着农村办乡镇企业。表弟口才了得,说起日头村更是头头是道。表弟叫张东,我俩是姨娘亲,他小时候在我家住过,我俩还登过披霞山。张东说:“日头村条件好,离公路近,距唐钢也不远,区位优越呀!关键是有一位好领导——权支书!”

权桑麻龇了牙,把脸笑成了爆米花。张东偷着跟我说:“儿子要上大学,要结婚,要买房,不折腾俩钱不行了,表兄,你可要多帮忙啊,事成之后,有你一份儿。”我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参观了唐钢,在唐山住了一宿,第二天,张东就跟着我们回到了日头村。紧锣密鼓,厂址选在了村西燕子河边,离公路最近的地块,五六十亩荒滩。张东在荒滩上奔走,大声喊:“不久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钢铁企业,日头村钢铁厂!”这时大风呼呼的,张东的喊声被风吹跑了,嗓子也喊哑了。

我问:“你喊啥?”

他亮着嗓子喊:“我高兴啊,又有钱赚了!”

张东设计好了图纸,从原料、技术到市场,他都熟络。这对日头村来说,真是遇到贵人了。地有了,人有了,可就是卡在了资金上。那一天,我听见权桑麻对权大树说:“你心里头想的啥,我知道。你把钢厂的担子担起来,厂子建成了,你就是总经理。”权大树没笑,他有城府,不喜形于色,只是那张歪嘴微微抽动了两下。权大树的嘴是小时候落的毛病,他抽过羊角风。权桑麻让权国金协助大哥,权大树很庄重,过去紧紧握住了权国金的手,很有点儿外交范儿。权桑麻大声说:“国金,打仗要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啊!”

权桑麻开了班子成员会,他提议让我列席。他提出建村办钢厂,建议权大树当总经理,自己担任董事长。钢厂早就在筹备了,如今才开会,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权桑麻知道,没人不同意,也没人敢不同意。权桑麻说过,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当一把手就要叫得响、扛得硬,武大郎卖棉花,人软货囊不中。

万事俱备,就差资金了。到哪儿去弄钱呢?权桑麻发了愁,愁得满街转悠。

权桑麻想到了刘副县长,他让我跟他一块儿去找。刘副县长忙,正在开会,让秘书打开了办公室,让我俩等他。晌午的时候,刘副县长才回来,看到我俩就说:“权支书、老轸头,失敬,失敬!我这副县长,基本就是开会的副县长,没意思。看到你们,我这心情才敞亮了,走,吃饭去。”

我们喝着酒,权桑麻说了办钢厂的事。

刘副县长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你们村办企业,可是全县头一家啊,放了卫星了,我支持你们。”权桑麻一听这话,高兴得直拍大腿:“娘个×的!”他没想到这个想法在全县是独一份儿。刘副县长说:“不愧是劳模呀,啥事都冲在前头。”权桑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喝酒。我说:“好是好啊,就是闺女装上了娘的鞋呀!”刘副县长一愣:“啥意思?”权桑麻奓着胆子说:“钱紧呗!”刘副县长哈哈笑了:“我已猜到了。我跟行长打个招呼吧,你们从银行贷款。”此时权桑麻更说不出话了,冲着刘副县长直作揖。

到银行去贷款,行长只贷给八十万,多了没有。这比建厂预算差多了。权桑麻说:“这已经不错了,先把设备买了,再建车间。”猴头想进厂子,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咋也得等投产那天再说呀!”权桑麻知道后,对我说:“轸头,咱俩是亲戚,先紧着自己的人用。”于是,猴头也加入进来,跟着跑东跑西的。

车间建到半截,没钱了。权大树发愁,牙都肿了。猴头也跟着瞎着急,像拉磨的驴转来转去。后来他上来了歪点儿子,跟权大树一说,权大树一听眼睛就亮了。权大树带了队伍,携着锯子和斧头,去了披霞山。披霞山下,有一片森林,好几百亩,属于日头村的地界,成片的山杨树海了去了。山杨树齐刷刷白色的树干,叶子随着季节变换五彩颜色,仿佛一支支大自然的画笔,梳理着这片美丽的森林。这片森林,我每年都去一趟,躺在草地上看日头,心里美。猴头一大早就要走,听说去砍森林,而且是他的主意,我气得踹了他两脚,吼:“你个败家子啊,老祖宗都没舍得砍,你们就敢!”猴头说:“发展是硬道理,这都不懂?”猴头扛着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下就蒙了头,急忙去药王庙找杜伯儒。

药王庙离森林不远,杜伯儒每天都到这里打太极,吸收日月之精华。他打坐入静的时候,我跑来报告,他开始不信,后来就听到咔啦咔啦的锯子声。杜伯儒停了打坐,跟木偶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顺着锯声的方向撒腿跑去。到了近前,看见几十个人在伐木。

杜伯儒大喊一声:“住手!”

锯声哗哗响着。杜伯儒跑过来夺锯子,说:“让你们住手,就得住手!”权大树吸着烟,打了个喷嚏说:“伯儒叔,你别闹了。”杜伯儒强硬地说:“大树,是你带的头吧,快让他们停下来,停下来!”杜伯儒跟我说过,他不喜欢权大树,嫌权大树财迷。我如今还记着权大树的一件事。权大树小时候在披霞山沟里捡到一只羊,羊被车撞了,就剩下一口气。他不想救羊,扛着羊回家,想吃涮羊肉。走着走着,他觉得羊肚子在动,原来是那羊肚子里有一只小羊羔。权大树高兴得不行,赶忙停下来给羊包扎伤口。羊被救活了,他把羊拴在院子里,每天看羊的肚子。

有一天,杜伯儒来看权桑麻,见权桑麻病着,就用针灸,三天一趟,不出半个月,权桑麻的病好了。权桑麻说:“我也没啥回报的,你就把羊牵走吧。”杜伯儒说:“道家不反对婚姻,但是,我不吃肉不娶妻。”他在药王庙搭起锅灶,要杀羊犒劳信众。

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就等羊肉下锅了。这时只见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飞进来,大喊:“别吃我的羊啊——”羊被拴了四条腿,正待宰杀。权大树抱起羊,放进大筐,转过自行车,骑上跑了。半年后,母羊下了两只小羊。权桑麻对人吹牛说:“人家英雄救美,我儿子英雄救羊。”我听了抓耳挠腮,心想有道理,权大树从小有心计,还有经济脑瓜哩!

……

面对杜伯儒的阻挡,权大树问:“凭啥停下来呀?”

杜伯儒说:“凭啥?这是上百年的林子,你说砍就砍啦?三年困难时期,十里八庄的人都来这里捋树叶、剥树皮,要不然饿死的人更多了。这片林子救过老百姓的命!”

权大树不屑地说:“你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有劲吗?林子是咱日头村的,我们想砍就砍!”

我在一旁插话说:“大树,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知道这片林子咋来的吗?是你爹当年——”

“砍你娘个球!”权桑麻来了,火气十足,“都他娘给我收工!”

权桑麻喊道:“大树,你这是水大要漫船啊。他娘的随我,就想一个人说了算!”

权大树结结巴巴地说:“爹,建厂没钱了!”权桑麻说:“没钱也不能卖树。理由千条万条,我只告诉你一条,知道你为啥叫大树吗?你娘怀你的时候,她还在大炼钢铁,后来跑进这森林里,生下了你!”

权大树愣在了原地,双手抖着。

权桑麻对杜伯儒说:“老杜,继续打坐吧!”

杜伯儒对权桑麻施了礼,轻轻地走了。

7

我等待在黎明之前收集所有的梦想。

我看见那边多了一颗星星,丑陋无比,是不是这一颗星星让世界充满邪恶?这颗丑星会把妖魔鬼怪引到云顶来,让高强度的日光晒死他们。黎明之前刮着虚无的风。忽然,细雨落下来,我的翅膀淋湿,雨珠像串起的露水。

在雨中我看见杜伯儒所属的虚宿闪光了(从梦里看他还没表现出什么想象力。四周弥漫着混沌初开的气息,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历史)。

路在何方?这一声叹息发自杜伯儒压抑的胸腔深处。

杜伯儒坐在树林里的菩提树下茫然无措,那时他备受精神的折磨。这时候,天空飞来一位美丽的仙女,仙女宛若凝脂的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顿时,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夫君,要了我吧。”

杜伯儒没有心动,淡淡地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仙女哭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圈在天启大钟里难以扩散出去。仙女刚刚飞走,树林小路上又走来一位贵妇人,手里掂着一摞黄金说:“孩子,我把黄金送给你吧,你从此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杜伯儒被黄金的光芒刺疼了眼睛,摆了摆手说:“拿走吧,我无福享受这些财富。”贵妇人敬畏地看了看他,还是无奈地走了。黄昏的时候,一位步履匆匆的老者赶来,走到杜伯儒跟前说:“从你脸上看,气象不凡,跟我走吧,我可让你做官。”杜伯儒被老者这番话弄呆了,失魂落魄地在草地里呜呜哭起来。老者用怜悯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他,莫名其妙地走了。

天黑之后狼来了,狼的气息湿乎乎地扑在杜伯儒的脸上,他临危不惧,坦然面对。狼嗅了嗅他的脸,没有张嘴,夹着尾巴颠走了。

杜伯儒听见了天上的一个声音:“小小年纪就看破荣华富贵,看破了生死,看破了人世,你还痛苦吗?”

杜伯儒睁开了眼睛,仿佛悟到什么。

那个声音还在说:“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认假不认真,学道不成,病在巴高望上。上善若水,水往低处流淌,做事学水,兜底补漏,不求人知,不言己功。”

杜伯儒说:“我明白了。”于是,父亲杜康带着年轻健壮的杜伯儒去了四川成都的青羊观。

青羊观也叫青羊宫,是道教的圣地。杜康把儿子交给松池道长就回去了。

三年眨眼间过去,杜伯儒学业有成。

杜伯儒和弟子们一起离开青羊观外出求道。那天他和同伴大曾一起赶路,两人要一起传道。杜伯儒的初愿是回故乡披霞山药王庙。到了河南地界已是黄昏,半路上看见一个背柴妇人。妇人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凄凉的光亮。她在精疲力竭之余惊奇地发现,两个壮小伙帮助她背起柴草送她回家。

天色已晚,只见远处有一团火光。妇人住在一处荒郊,草房衰败,贫寒交加,简陋的房舍内有五个玩耍的小孩,其中一男孩还是个残疾,屋内充满腥苦的难闻气味。当晚,妇人感激杜伯儒和大曾,就安排他们住在茅草房里。

次日天亮要离开时,杜伯儒忽然对大曾说:“兄弟,我想留在这里,我不走了,你自己求道去吧!”

大曾恼火地说:“伯儒,你太不够哥们儿了,我们哥儿俩是同乡,在青羊观就说好了,约好一起回家乡传道。走到这里,道都还没求得,你竟被一个寡妇勾走了魂儿。唉,我都替你脸红!”杜伯儒坚定地说:“我们求道、传道,为的什么?慈悲为怀呀,我怎能忍心看着她们这样受苦受难!”大曾无语,很生气地离开了。从那天起,杜伯儒就留在这儿照顾寡妇和她的五个小孩。孩子们见到杜伯儒异常高兴,杜伯儒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家。寡妇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杜伯儒每天上山种粮、打柴,学会了打猎。为了治疗那个残疾孩子,他还登山采集中药。但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妇人对他撕心裂肺的爱意。

有一天,寡妇试探着说:“伯儒,真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要如何来养育这些孩子,我希望你能住下来,和我结成夫妇。这样,你可以帮助我抚养孩子长大,我也可以报答你的恩惠。我们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这样好吗?”

杜伯儒摇头说:“这……我想,你丈夫过世不久,你还得为他守三年的贞节,不是吗?”

妇人思忖,觉得杜伯儒的话很有道理。

又匆匆过去几年。杜伯儒每天干活,打坐修炼,他和寡妇清清白白地生活着,他们一心抚养着五个小孩长大成人。这一天,寡妇又向杜伯儒旧事重提:“三年了,我们结婚吧!”

杜伯儒说:“时机未到啊!”

寡妇一愣:“为啥?”

杜伯儒说:“为了和你结婚,我也应该为你的先夫守上三年吧。”

又是三年匆匆而过,寡妇三度提出请求,杜伯儒回答:“我希望我们两人再一起守三年吧!”

几年过去,孩子们长大了,杜伯儒想应该回去了。他没对寡妇提出半点儿要求,多年来也没有碰过寡妇一个指头。

杜伯儒平静地说:“我要回到故乡日头村去修炼成仙,我这命就是一辈子孤苦伶仃地生活。忘记我吧!”

寡妇愣了愣,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涌流出来。

杜伯儒安慰她说:“孩子们都大了,你享受生活吧。我也该走了,为我过去对你的承诺道歉!”

寡妇惊讶地愣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那时正值汛期,燕子河水暴涨,半夜里,他在窝棚里几次被河水强烈的震荡声惊醒。他醒了以后没有再睡,就去打坐了。

虚宿黯淡了,我带着清凉的雨水飞走了。我瘦小的身影从来没有像今夜这么活跃,可以同时在几座星宿前出现,那些陌生人的梦真是千奇百怪。我获得了任何人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信息。

隔了几天,杜伯儒的虚宿再次闪光了。我看到杜伯儒回到日头村见到师友大曾,大曾已经娶妻生子过上了庸俗的生活。大曾驼背了,满脸胡楂儿,眼神木讷。杜伯儒见状感到一阵寒意,但他没敢拿大曾开玩笑。

大曾自己的心虚了:“伯儒,别取笑我,我回来同样把地里的庄稼料理得很好。”

杜伯儒说:“你怎么不问我是否悟得天道?”

大曾苦笑着问:“对呀,不知师兄如今是否悟得天道?”

杜伯儒谦逊地说:“我还没有悟得天道。”

大曾笑道:“这不就结了,实话告诉你,在我们民间,真正盛行的还是孔子的儒家之道。”

杜伯儒这次轻轻地笑了:“你离经叛道了!”

大曾说:“我回来一直钻研仁义礼智。还尝试着从阴阳二气变化之中求得天道。”

杜伯儒感慨地说:“在河南的几年生活,虽苦虽累,但我知道了天道,它是肉眼看不见、耳朵听不着、语言无法表述的,只能靠心来感悟了。”

大曾有些讥讽地说:“你悟到了吗?”

杜伯儒没有直接回答:“大曾,我给你打个比方吧。鸟,飞翔;鱼,游水。对于鸟,我们可以用弓箭射它;对于鱼,我们能用网捕捉,可对于天上的龙呢?我们只能想象它的形状,却对它束手无策。我有幸见到了真龙顺风而行啊!”

大曾惊得鼻孔一张一张,身体随着每一下呼吸而变得越来越小。但是,大曾还是强打精神,说出自己的愿望是成为日头村的大儒,将来要当家族的族长。他自认为运气好。杜伯儒却不这样看,运气好的意思是得到自然和上天的照顾以及恩惠。

杜伯儒淡淡地说:“好吧,人各有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感觉真正得道的人,简朴自足,清静无为。我一生不娶了,去药王庙行善修炼。”说完,就坦然地走了。

大曾愣在那里,脸孔蒙在雾里,就像五彩纸屑一般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