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间与绵延

现在我来逐一解说柏格森哲学中的一些基本概念。首先让我们来看“时间”和“绵延”。这两个概念在柏格森哲学中是关联在一起的:时间的本质通过“绵延”来刻画。然而,传统哲学却不这样看。传统哲学在实证科学的影响下,倾向于把时间看成像空间一样可以量化的参照系。什么是时间呢?它是通过空间来表达的。如日月等星球的天体位移、钟表的机械转动,时间在这种周而复始的位置变化中表现出来。时间被设想为永远均衡地流逝,你心急它也快不了,你沉睡它也照样流逝。它用以计算物体运动的速度,用以统计劳动者的工作量。在这种实证和实用的思考方式的影响下,人们把时间完全当作空间一样外在的东西了,而忽略了时间的内在属性,看不到时间的本质在于绵延。柏格森写道:“当我用眼睛跟着秒针转动时,我不是在测量绵延,像平常所设想的那样,我仅仅是在计算一些同时发生,而这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我以外,在空间之内,秒针与钟摆的位置决不会有一个以上,因为过去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余迹。在我自身之内正发生着一个对于意识状态加以组织并使之互相渗透的过程,而这过程就是真正的绵延。”13

在柏格森看来,把握时间的关键在于把握每一瞬间所体验到的时间,在此可发觉每一瞬间存在性质上的重大差别。这种差别不是数量上的,不是你感受到一种更大或较少的温暖、痛苦或愉悦,而是这些感受状态之间的质的差异。当你回顾以往经验时,你会更加明显地发觉这种差异。举例来说,当我旧地重游,我选择跟以往一样的路线,还是那些街道、那些房屋,但我的感受和心情却不是相同的。又比如,我两次看同一个戏剧,同样的情节、同样的台词,一次无动于衷,另一次感动得流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在此期间我的人生经历发生了改变,我所接触的人、我所遭遇的事随着我的记忆积淀于我内心,当我看到同样的景象和听到同样的话语时,我瞬间的感触和联想会是不同的。我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我不再能以同样的心境感受同样的事。我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不仅是河在流变,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在流变。这大概就是中国古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

在通常的时间观念中,这种时间的质的差别被磨平了。每一瞬间的差别就如同表盘上的每一刻度间的差别,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差别。这种量上的时间是空间化了的时间,如同一颗接连一颗的珍珠串,可计数、可度量,但它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被外化为空间形态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内在于我们的意识之流中,不可度量,只可体认。质上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

经历了时间的意识状态间的差异是内在的差异。不同的意识状态互相渗透,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相互关联、相互牵引、相互塑造中流动。用一个形象化的比喻说,把时间当作写在纸上的五线谱,那就错了,因为那里只有空间上一个接一个的排列,一个个音符间是互相独立的;时间如同演奏着的交响曲,前一乐声还在回荡,后一乐声已经继起,各个乐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我们聆听交响乐,我们的体验此起彼伏,感触万千。在音乐的延续中,在意识的绵延中,我们体验到真正的时间。

在柏格森看来,绵延是原初的时间现象。绵延不是简单的延续,而是一种综合。在意识的绵延中,不断地把不同的意识统摄起来。这种统摄是积极的、活生生的,每一当下的意识状态中都综合流逝的过去。这样,过去得以鲜活地持存。过去在每一当下的瞬间以我们所不经意的方式融入当下的意识,显现出来,成为当下化的东西。意识总是留下余迹,但它不是死的,犹如遗留在海滩上的鹅卵石,而是一种融入生命进化中去的力量。这种过去的余迹专为现在所体验到的、所展现的意识而保留,而新感受到的东西总是经由过去经验的解释而内在化为综合的意识。与此同时,意识也是一种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预料”(anticipation)、一种依靠过去来期待将来的态势、一种不断向前的创造性的运动。柏格森写道:“在我们经验的范围内,让我们寻找一个点,我们感到:这个点在我们的生命当中与我们最密切。我们重新回到的,正是纯粹的绵延(duration);过去始终在这种绵延中移动,并不断地与一个崭新的当前一起膨胀。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感到我们意志的弹簧被拉紧到了极限。我们必须强力使我们的个性退回到其自身,将我们正在溜走的过去收集起来,这样才能将这种压缩的、未分割的过去插入由于它的进入而创造的当前之中。”14

按照柏格森的看法,传统哲学把意识状态当作一个个互相分离的杂多;它们一个接连一个地发生和消失,本身并无联系;自我像一个旁观者,不生不灭,始终在一旁静观这些杂多的意识状态,并把它们组织和统一起来。没有自我,也就没有意识的统一,因此自我被当成杂多意识的统调者。这种自我如何处理记忆呢?它仿佛一个档案馆的管理员,把过去的经验登记注册,放在一个个抽屉里,当需要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柏格森认为,这种对意识状态和自我的看法完全错了,因为这把意识状态和自我当作静态的东西,而不是统一的生命整体。自我不在意识之流之外,而与意识之流合为一体,是绵延着的、活的、变化的实体。柏格森写道:“我们的存在若由一个个分开的状态组成,这些状态又被一个无动于衷的自我联合在一起,那对我们来说就不存在绵延了。这是因为,一个不变化的自我是不能持续的;同样,一种心灵状态在被下一个状态代替之前,若是始终如一,那它也不能持续下来。因此,将这些状态排列在假定能维系它们的自我上,这就是徒劳的尝试了:这些被维系在固体上的固体,绝对不能构成流动的绵延。”15

在柏格森看来,我们的绵延并不只是一个瞬间代替另一个瞬间。绵延是过去持续的进展,当它前进时,其自身在膨胀,如同滚雪球一般。过去作为一个整体,在每一瞬间都跟随我们。我们就是我们自出生以来的历史。我们正是通过自己的全部过去(包括我们心灵的原初倾向)去产生欲望和意愿,去做出行动和筹建未来。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生前的历史,我们的先人所塑造的文化和环境,也融入我们先天的禀赋和生活习惯中去。过去就是如此延续着,以至它不再是过去;历史就是如此保留着,以至它总是以现在的面目出现;意识不能两次处于同一状态,以至它总是新的瞬间;生命就是如此维持着,以至它无时无刻不新陈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