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主要论点及其论证
1.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把意志与理性的关系比喻为一个勇猛强壮的瞎子,背负着一个能给他指路的亮眼的瘸子。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把意志与理性的关系比喻为酒神与日神的关系。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os)象征意志和本能;表现一种追求生育、丰产的愿望;相信一种在创造和毁灭之间的统一,一种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永恒。日神阿波罗(Apollo)象征理性,以追求完美的自为存在为目标;喜欢简化、明朗化和典型化;宣扬受法则限制的自由。酒神狄俄尼索斯把意志的本真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日神阿波罗则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一个经理性概念帷幕遮盖的虚假世界。通过酒神狄俄尼索斯,我们体验到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奔放的生命力,我们不再受理性观念和道德原则的束缚,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实性。在狄俄尼索斯狂醉的世界中,人的生命感受最强烈,人性深处的欲望最率真地表现出来。
对于早期希腊人来说,美不是从天上送给他们的,逻辑学亦然,风俗道德的自然性亦然;那是他们所征服的,是通过他们自己的追求和抗争而得到的;那是他们的胜利成果,是为他们的生命服务的。当然,有追求和抗争,就会有失败和失望。所以,以狄俄尼索斯为象征的希腊精神是“实践的悲观主义”。然而自苏格拉底起,崇尚理论思辨的取向就取代了崇尚实践探索的取向,追求不变不动的完美理念取代了追求具体的现实成果,沉湎于幻想的乐观主义取代了敢于与命运搏斗的悲观主义。苏格拉底提出“知识就是美德”的口号,把知识当作人生的最高目的,当作区分善恶的标准,当作去恶从善的原因。尼采指出:“相对于这种实践的悲观主义,苏格拉底则是理论型乐观主义者的原型,他相信万物的本性皆可穷究,认为知识和认识拥有包治百病的力量,而错误本身即是灾祸。深入事物的根本,辨别真知灼见与假象错误,在苏格拉底式的人看来乃是人类最高尚的、甚至唯一的真正使命。因此,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就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3尼采反对这种唯智主义的知识崇拜倾向,认为它是生命贫乏与衰败的标志,因为知识本身不是目的,知识是为生命服务的。只有在生命遭到歧视并无所归依的时候,它才会紧紧抓住知识这根救命稻草不放,沉湎在理论知识的虚假世界中。
通过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这两个形象,尼采重构了欧洲的文化发展史。起初,我们可以从古希腊早期的悲剧作品中看到,阿波罗(理性)是为狄俄尼索斯(意志)服务的。但随着希腊理性主义世界观的兴起,阿波罗的理性原理就侵蚀狄俄尼索斯的生命意志。西方两千年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的哲学史,就是阿波罗的理性原理不断侵蚀狄俄尼索斯的生命意志的历史。与此相关,基督教的道德和启蒙运动以来所谓人道主义的道德,推波助澜了对生命意志的压制,这两种原则就处于紧张的关系之中。然而,狄俄尼索斯的生命意志是不应,也不能被压制的。因为,狄俄尼索斯象征生命的原动力,世界归根到底是由意志主导的。我们应该弘扬生命,而不应摧残生命。对于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关系,不应由理性主义方式来处理,而应恢复古希腊悲剧中那种阿波罗(理性)为狄俄尼索斯(意志)服务的准则。当代人应该向早期希腊人学习,尊崇酒神精神。
需要注意的是,尼采的“实践的悲观主义”不同于叔本华的那种悲观主义。尼采赞赏叔本华有关意志是原动力、意志世界是本真世界、由概念编织的表象世界不是本真世界的观点,但不赞同叔本华的欲望导致痛苦的悲观主义,反对通过禁欲解脱生存意志所带来的痛苦的观点。尼采指出,希腊的悲剧已经表明希腊人懂得叔本华所揭示的生命是痛苦的道理,但希腊人没有像叔本华一样对生命采取一种退缩的悲观主义态度,而是直面人生,欣然承受生命的痛苦。“痛苦不可当作反对生命的理由:‘你再也没有剩下幸福留给我了吗!那好,你还有你的苦难……’”4 这是被尼采视为知音的一位俄罗斯姑娘莎乐美写下的诗歌,尼采对其极为珍视。知其有不可承受之重而承受之,知其有翻船覆舟的危险而昂然扬帆远航,这是希腊悲剧所体现的英雄主义,也是尼采所倡导的人生观。
尼采在自传性著作《瞧,这个人》序言中写道:“我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的弟子。我宁愿做一个酒色之徒(Satyr),而不愿做一个圣者。”5 宁愿做“酒色之徒”,因为这体现生命的纯真;而圣者假仁假义的道德说教扼杀生命。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倡导的以酒神精神取代日神精神,可视为他一生思想的主旋律。
2.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
以“权力意志”为准则“重估一切价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是尼采为自己的哲学提出的中心任务。
尼采曾有撰写《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一书的计划,后来约在1888年8月底和9月初之际放弃了。但他根据有关这个主题手头已有材料的一个摘录,发表了《偶像的黄昏——或如何用锤子进行哲思》(1889年) 6。此外,在尼采精神失常后,有关这个主题的另一部分材料于1895年由亲友整理,以《反基督者》为书名出版。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福斯特-尼采还根据尼采的相关手稿编订出版《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1901年)。尽管这一编订的合理性和可靠性受到质疑,但尼采确实有撰写《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的计划,并留下大量相关手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尼采所说的“权利意志”主要指生命的本能和活力。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意志。我们的全部本能生活是权力意志的发展和繁衍。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在一定意义上是针对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概念提出的。尼采认为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概念过于消极。叔本华把生命意志看作生命自我维持的意志。尼采认为,生命不仅自我保存和延续,而且自我扩张和强化。生命本身就是成长、延续、累积力量和追求力量的本能。生物所追求的首先是释放自己的能量。尼采使用“权力意志”这个概念,用以表达生命的一种自我扩张、自我创造、自我改善、自我超越的能力和倾向。权力意志旨在提高生命能量和提升生命等级。尼采写道:“人们不能从一种力求自我保存的意志中推出细胞原生质最低层和最原始的活动,因为细胞原生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摄取了比保存所要求的更多的东西,而且首要地,它因此并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蜕变了……在此起支配作用的欲望恰恰可以说明这种不求保存自己的意愿。”7 “生命体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我保存,而是为了变得更丰富。”8
当然,在尼采那里,生命的概念要从广义上理解,权力意志的概念也要从广义上理解。权力意志不限于生物的生命。不仅生物有机体的摄取营养,而且物理学中的引力和斥力、化学中的分解和化合,都是权力意志展开和释放的表现。在人类世界,权力意志还表现为追求政治权力、经济权力、文化权力。权力意志分化为追求食物的意志,追求财产的意志,追求工具的意志,追求奴仆(听命者)和主子的意志。总之,世界上的一切存在物及其活动都是权力意志的表现,它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权力意志的区别,它们之间的关系都是权力意志的争夺关系。权力意志是一切力量的来源。“一切推动力都是权力意志,此外没有什么身体的、动力的或者心灵的力量了。”9 “一切都力求投入权力意志的这种形态之中。”10
当尼采确立了权力意志这个概念后,他就用权力意志来重估一切价值。尼采非常重视这种估价活动。在他看来,“任何民族,倘若它不首先进行估价,就不能生存”11。“估价就是创造:听呵,你们这些创造者!估价本身乃是一切被估价物种的宝藏和珍宝。”12
尼采在“重估一切价值”中所说的“一切”,从时间上说,上至古希腊哲学,中接基督教信仰,下连近代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思潮;从内容上说,涉及知识、伦理、艺术的全部领域。如果说这三个领域内的价值可以分别用真、善、美这三个概念来表达,那么尼采则对传统的真、善、美价值观进行全面捶打。尼采自称是“炸药”,是“真正的破坏者”,是在“用铁锤从事哲学”。他对这些传统的价值观冷嘲热讽、嬉笑怒骂,揭示它们的伪善和病态,把它们当作偶像打倒。
就知识论而言,尼采主张,世上没有绝对真理,没有用于度量真理的客观的、不偏不倚的、统一的标准。所谓客观的、纯粹的、排除了个人主观因素干扰的真理是根本不存在的。理性主义认识论的根本错误在于,把认识视为无关于人的利害的求知活动。实际上,人总是从各自视角出发看待事物,从各自需求出发研究事物,从各自标准出发判断事物。是欲望驱使了认知活动,而不是认知活动决定欲望。人的求知欲溯源于占有和制服的欲望,因为,感官、记忆、思维等功能就是循着这种欲望发展起来的。人的认识能力、逻辑和理性的范畴无非是人用来满足自己某种目的的工具。“哲学迷误的依据在于,人们没有把逻辑和理性视为手段,而是为了把世界布置得合乎功利性之目的(也就是‘原则上’,把世界布置为合乎一种功利的伪造),人们以为在逻辑和理性范畴中有了真理或者实在性的标准。实际上,‘真理的标准’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原则性伪造系统的生物学上的功利性:而且,由于一种动物知道没有比自我保存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人们实际上就可以在此谈论‘真理’了。”13 在这里,尼采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康德等哲学家所宣扬的纯粹理性。
尼采主张,真理不是最高价值标准,更不是最高的权力。真理本身不能确立价值,真理的价值体现在为生命服务之中。生命高于真理,真理只是生命的创造。人们因为生命的需要才去关心真理,才想到用逻辑去证明真理。科学的和哲学的真理归根到底是建立在意志基础之上的,是权力意志展开的表现。因此,人们决不能用真理去危害生命。人类不能为真理而消亡,真理却要为人类生命的发展而效劳。
就伦理学而论,尼采认为迄今为止盛行的道德观念不是在强化人的生命力,而是在弱化人的生命力。尼采把基督教所提倡的“善良”“仁慈”“宽厚”“谦卑”“同情”视为颓废的道德,因为这是对生命意志的违抗,是在否定生命的价值。尼采在1886年为其《悲剧的诞生》一书所写的序言“自我批判的尝试”中,申言要用人的生命来解释道德,而不用道德来解释生命:“因为在道德(特别是在基督教的道德,即无条件的道德)面前,生命必不可免地永远是无权的,因为生命本质上是某种非道德的东西——最后,在蔑视和永久否定的重压之下,生命必定被认为是不值得渴望的东西,是本身无价值的东西。道德本身——怎么,道德不会是一种‘否定生命的意志’,一种隐秘的毁灭冲动,一种衰落、萎缩、诽谤的原则,一种末日的开始吗?因而不会是危险中的危险吗?……为反对这种道德,我那时在这本还成问题的书中,转向我的本能,转向一种伸张生命的本能,并且我发明一种在原则上与此相反的学说和一种相反的对生命的价值判断,一种纯艺术的价值判断,一种反基督教的价值判断。”14
尼采意识到这种“否定生命意志的”道德不仅基督教有,佛教也有。叔本华正是从“同情的道德”(Mitleids-Moral)出发,转向一种企图通过禁欲解脱痛苦的否定生命意志的态度。尼采视叔本华为他的“伟大的教师”,但是在这一点上与叔本华发生了重大分歧,认为这是叔本华意志学说中自相矛盾的地方,是对生命和整个欧洲文化带来巨大危险的价值观。尼采忧心忡忡地指出:“我理解了风靡一时的同情的道德,甚至连哲学家们都被这种道德传染了,弄病了,这难道不是我们那变得可怕的欧洲文化的最可怕的病兆吗?这难道不是在间接地走向一种新的佛教、一种欧洲的佛教、一种虚无主义吗?”15
就艺术而论,尼采主张没有什么美本身,“‘自在之美’仅仅是一个词,甚至不是一个概念”16。那么是什么的美呢?美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第一种答案是:美来自人。“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满美,——他忘记自己是美的原因。”17 人把美赠与世界,人把一切反射自己形象的东西看作美的。尼采指出,这只说对了问题的一半,还要给一个限定答案才完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的美学都建立在这样一种简单的事实上,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让我们立刻添上它的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蜕化的人更丑,——审美判断的领域由此被限定。”18 如果只肯定美学的第一真理,那么它只是一种“人性,太人性的美”;如果加上了美学的第二真理,那么我们就能明白美是要由生命和权力意志来衡量的。“从生理学上核算,一切的丑使人虚弱和悲哀。它令人想起颓废,危险,软弱无力;人在此时的确会丧失力量。”“他的权力感,他的权力意志,他的骄傲——与丑同降,与美同升……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中,我们得出一个结论:美丑之前提以其无比的丰富性积聚在本能中。”19
尼采否认存在为艺术的艺术。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不是指向艺术本身,而是指向艺术的意义,即生命。艺术应指向生命的可盼之望,应为提升生命力而工作。但也有这样的一些哲学家,如叔本华,认为“弃绝意志”是艺术的全部意图,把“赞同绝望”尊为悲剧的最大功利。尼采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表现,是虚无主义对生命的“整体贬低”,是悲观主义的“凶险目光”。这与希腊的悲剧精神背道而驰。“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面对一种巨大的灾难,面对一个引起恐惧的问题,感情的无畏和自由——这是悲剧艺术家所选择和美化的胜利状态。”因此,“习惯于痛苦和寻求痛苦的英雄之人,他以悲剧颂扬自己的此在,——悲剧作家只是为他,捧上这杯最甘美的残酷之酒”20 。
尼采曾一度把瓦格纳的音乐艺术视为直接表现意志的形式加以赞美。后来他看到瓦格纳用音乐艺术来赞美基督教的价值观念后,认识到对艺术本身也要加以区分,并表示与瓦格纳决裂。
从生命的角度出发,以权力意志为准则,重估一切价值,是尼采一生哲学活动的主线索。在他看来,一种东西价值的大小,就看它对人类的生命是否有所促进,是否使权力意志得到强劲的发挥。一旦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知识、道德和艺术的价值,就能对真、善、美的意义做出全新的诠释。
3.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是尼采所划分的基本道德类型。他在《善恶的彼岸》中写道:“在来回审视了世间迄今为止曾据支配地位或还在据支配地位的许许多多精致和粗放的道德之后,我觉察到某些特征一再有规则地互相联系在一起出现。我终于发现了它们的两种基本类型和一种根本区别:世间存在主人道德(Herren-Moral)和奴隶道德(Sklaven-Moral)——我要立即补充说,在所有较高和较混杂的文化中,试图调停两者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它们频频被混淆,彼此之间相互误解,的确,它们时常被粗糙地并置在一起,甚至在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之内。”21
按照尼采的看法,主人道德体现了人的统治欲和支配欲,是生命的自我肯定、自我颂扬。主人道德是少数奋发有为的人,即主人、贵族、上等人所奉行的道德。他们不受任何确定的、被认为是普遍的道德原则的束缚,超出了传统的善恶标准,完全以自己的意志为尺度来衡量价值和制定道德规范。“高贵类型的人感到自己是价值的决定者,他不需要获得赞许,他宣告‘凡对我有害的本身就是有害的’,他知道唯有自己才是赋予事物荣誉的人,他是价值的创造者。他赞美他自己所认识的东西——这样的一种道德是自我颂扬。”22 高贵的人之所以高尚、尊贵和值得骄傲,乃在于他们把一切能发挥个人内在生命力和本能的东西发挥出来;他们具有创造力和能动性,不人云亦云,不因循守旧,敢于提出新观点,敢于冒险和建功立业。
与此相反,奴隶道德却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消极的、怨恨的道德,它反映的是那种衰败生命的庸俗趣味。在尼采看来,奴隶道德是畜群的普通人、下等人所奉行的道德。这些人缺乏旺盛的生命力和激情,没有奋发有为的生活理想和自我创造的愿望。他们贪图平安,追逐蝇头小利,把苟延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把怜悯、同情、仁慈、宽厚等品性赞为美德,把强者和具有独立个性的人当作敌人。他们畏惧、忌妒、仇视强者,企图把他们自己所遵奉的道德当作普遍的道德原则来对抗强者。他们提倡平等,要求消除强弱之间的差别。这实际上是在扼杀奋发有为的生命力,是在毁灭权力意志。
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提倡的道德是典型的奴隶道德。基督教主张道德律是上帝颁布的律令,把道德规范绝对化和普遍化,要求人无条件服从,以上帝的末日审判决定行为者是否最终幸福,把人们的目光引向彼岸世界。基督教道德是病态的道德。基督教在神圣道德的名义下把丰富多彩、欣欣向荣的生命弄得苍白无力、死气沉沉。他主张必须用主人道德与之战斗。尼采在《瓦格纳事件》的跋中写道:“在所谓道德价值这个更狭窄的领域里,找不到比主人道德和基督教价值观念的道德更为巨大的对立了:后者生长于完全病态的土壤(基督教福音派把我们带向一种正如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描绘的那种生理类型),相反,主人道德(罗马的、异教的、古典的、文艺复兴的道德)则是发育良好的标志、上升生命的标志、作为生命原则的权力意志的标志。主人道德本能地从事肯定,基督教道德本能地从事否定(上帝、彼岸、无我是公开的否定)。前者将其丰满移交给事物,它使世界容光焕发,它美化世界,合理化世界;后者将大千世界贫乏化、苍白化、丑化,它否定世界。”23
在尼采看来,从基督教道德到近代所谓的人道主义道德都有一个公式,那就是“你应”。它老是一再强调:“不要做这个!断绝一切念头!要克服你自己!”尼采认为这种“你应”的道德是奴隶道德的重要标志,因为这是对生命的自然本性和欲望的敌视,是道德说教者的自我粉饰与伪装,是弱者和驯服者的避难所。与此相反,尼采提倡“我要”的道德,因为它是主人道德,它激励人的斗志。只有这种“我要”的道德才能鼓舞我,使我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去做某事;除了只想一个人独立将某事完成,其余什么都不想。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道:“我爱那种从自己品德中确立自己的偏好和厄运的人,因为他们为自己的品德而活,或者为自己的品德而死。”24
尼采提倡“主人道德”,反对“奴隶道德”,固然出自激发生命活力和人的主动性的目的,但在实际效果上起到了反民主政治的作用,为贵族主义和精英主义的政治家所欢迎,被他们用来压抑和蔑视平民大众。
4.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Nihilismus)主张价值是空虚乌有的。“哲学上的虚无主义者坚信:一切发生事件都是毫无意义的和徒然的。”25 对于尼采而言,虚无主义既是他对现实的描述,又是他对自己哲学批判的意义的思考。尼采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走入虚无主义的时代;他还预言虚无主义将是“今后两个世纪的历史”26。
欧洲近代的虚无主义始于基督教信仰的破灭。尼采用“上帝死了”这句话来刻画它。上帝在基督教中不仅仅是一个信仰的对象,而且是价值体系的核心:上帝是道德律令的颁布者和道德行为的审判者;上帝被认为是一个最完善的存在者(至善),一切其他存在者的完善程度都将以上帝为衡量;上帝被认为是最高的目标,一切其他的存在者都以上帝为目标;上帝被认为是全知全能的,一切其他的存在者都不得不服从上帝的权威。随着“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价值体系就丧失了效用。这意味着基督教的价值观念对欧洲文明的约束力、激发力和建构力丧失了,欧洲文明的整个基点、目标和理想丧失了,于是人的生活也就茫然失措了。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文化领域的混乱和无序。
欧洲现代理性主义在摧毁基督教的信仰上发挥了重大作用。但当这些新的思潮破坏了旧的价值体系后,并没有能确立它们自己的价值观念。“现代人试验性地一会儿相信这种价值,一会儿相信那种价值,然后又把它们取消了:过时的和被取消的价值的范围变得越来越丰富;价值的空虚和贫乏越来越明显可感。”27
现代理性主义者在论证其价值观时通常依赖三种基本假设:(1)进化的目的假设,(2)系统性或整体性假设,(3)真实性假设。尼采认为这三种假设都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让我们来看“进化的目的假设”。现代理性主义者相信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一个发展过程之中,这种发展是向某个目标的迈进,因而是一种进化。生物处在进化过程之中,人类历史处在进化过程之中。一旦进化的目标被设定,那么就可以用这个目标来衡量一切:凡是朝向这个目标的、有利于向这个目标前进的,就被认为是进步的、有价值的;凡是逆这个目标而动的、阻碍向这个目标前进的,就被认为是反动的、没有价值的。尼采否认一切事物的发生和变化存在统一的目标,否认物种的进化,否认人类社会处在一个从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过程中。他写道:“认为物种表现出一种进化,这是最不明智的世界主张:物种只能暂时表现出一种水平,——认为高级的有机体是从低级有机体进化而来的,这种观点迄今为止绝对没有得到过证实。”28 “迄今为止有千个目标,因为有千个民族。只是一直没有套在千个颈项上的锁链,一直没有一个唯一的目标。人类还根本没有目标。”29 现代的一些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把平等、民主、自由、公正、博爱、和谐等视为社会历史发展的目标,尼采认为这些无非是他们所假定的目标,而且他们之间也不一致,并在不断变更所假定的目标。
其次,让我们来看“系统性或整体性假设”。现代理性主义者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系统,认为一切存在物都是互相联系的,它们形成一个整体。个体存在依赖整体存在。因此,要做出价值判断,就要从这个系统和整体出发。凡是有利于整体存在的、有利于整体利益的,就是有价值的;否则就是没有价值的。尼采虽然不否认各种类型的生物机体、社会机体的存在,但是对整个世界是一个系统的看法极其怀疑。他写道:“世界不是一个有机体,而是一团混沌:‘精神性’的发育乃是使机体组织得以相对延续的一个手段……有关存在的总体特征,一切‘愿望’都毫无意义。”30“一种统一性,某种‘一元论’形式,而且由于这样一种信念,人就处于对某个无限地优越于他的整体的深刻联系感和依赖感中,那就是神性的样式……‘普遍的幸福要求个体的投身’……但是看哪,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普遍!”31
最后,让我们来看“真实性假设”。现代理性主义者主张世界上存在普遍真理。当人们说看不到这种普遍真理的时候,他们就说人所感知的世界是一个表象世界,表象世界是不真实的;但在表象世界背后有一个本质世界,本质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存在。人的一切价值观念将来自真实的本质世界。而在尼采看来,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虚构,正如上帝和彼岸世界是一个虚构一样。
当这三种假设被废弃之后,现代人就处于彻底的虚无主义之中。尼采写道:“当人们明白了,无论是用‘目的’概念,还是用‘统一性’概念,或者用‘真理’概念,都不能解释此在(Dasein)的总体特征,这时候,人们就获得了无价值状态的感觉。……质言之:我们借以把某种价值嵌入世界之中的那些范畴,诸如‘目的’‘统一性’‘存在’等等,又被我们抽离掉了——现在,世界看起来是无价值的。”32
在“上帝死了”之后,在理性主义的神话破灭之后,现代人处于彻底的价值虚空之中,这就是尼采对现代人精神面貌的描述。
尼采认为,虚无主义是西方文化发展到某一阶段后必然要出现的一种症状,它具有双重含义:它既表示现代人的自我沉沦和无所适从,又表示现代人在对传统价值观的彻底厌恶和失望中转向重估一切价值,为一种增强生命活力和权力意志的价值观开辟道路。为此,尼采区分了“消极的虚无主义”和“积极的虚无主义”33 。消极的虚无主义在“上帝死了”之后认为一切都是允许的,犹如主子死了之后家奴认为现在无人管束,干什么都行。尼采认为这是一种奴隶造反的心理。积极的虚伪主义则通过彻底批判一切传统价值观,在使人对旧有的理念和陈规感到厌恶、失望和空虚之后,身处绝境而奋起自救,从而克服虚无主义。显然,这是一种辩证的态度。尼采对基督教和现代理性主义的批判正是这种积极的虚无主义的表现,是希望在破坏中赢得生机。他写道:“这个未来的人,这个将把我们从先前理念拯救出来的人,将会把我们从这些理念滋生的东西中、从巨大的厌恶中、从走向虚无的意志中、从虚无主义中解救出来。他将敲响正午的钟声和做出重大决策,让意志重新自由,让大地重新拥有自己的目标,让人重新获得希望。这是一位反基督者和反虚无主义者,这是一位打败上帝和战胜虚无的人——他必定有一天会到来。”34
5.超人
“超人”(übermensch)是尼采为克服虚无主义而提出的一个概念。在对上帝的信仰丧失之后,在理性主义的幻觉破灭之后,是否还有可能确立价值呢?是否必定处于虚无主义的泥潭中呢?在尼采看来,普遍的、自在自为的价值是没有的,价值是由意志确立起来的。超人就是那种能自己确立自己的价值,并按照这种价值去判断和行动的人。超人敢于为自己树立远大的目标,具有创造性,积极进取,勇敢无畏。
“超人”这个概念是相对于“末人”(Der Letzte Mensch)提出的。“末人”就是在虚无主义的时代自甘堕落的人。“末人”平庸畏葸,浅陋渺小,无所作为而又洋洋自得。“超人”和“末人”可以比照“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中的“主人”和“奴隶”来理解。所不同的是,“超人”和“末人”是特别针对经历了中世纪的基督教和近代的启蒙运动后面临虚无主义困境的现代人提出的。
在基督教中,“上帝”起到价值导向的作用。在尼采那里,“超人”也起价值导向的作用。当然,这两者之间存在重大差别。在基督教那里,上帝是绝对的,是普遍价值的确立者。在尼采那里,“超人”不是绝对的,“超人”是那些敢于为自己树立远大目标并勇于追求的人。“超人”没有提出普遍的价值,而只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自己为自己设定价值。
“超人”不应从种族主义的意义上来理解。纳粹党人把“超人”理解为金发碧眼的纯种雅利安人,是对尼采的曲解。“超人”也不是指一种具有超强智力和体力的人。有关“超人”,尼采明确指出:“我的问题并不是:什么东西将取代人;而是:应该选择、意愿、培育何种具有更高的价值的人。”要正确理解一个词的意义,必须结合使用时的语境。从尼采论述“超人”的语境来看,“超人”主要是指在克服了基督教和理性主义的价值观念后能超越虚无主义困境的人。然而人们往往不这样去理解尼采的“超人”概念。面对很多人对“超人”概念的误解,尼采在自传《瞧,这个人》中进行了澄清:“‘超人’是用来形容一种至高卓绝之人的用语,这种人同‘现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完全相反。这个词出于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即出于道德的摧毁者之口,具有很深的用意。然而,它几乎处处被想当然地当作与查拉图斯特拉形象相对立的价值含义去理解。硬说超人是一种高等的‘理想主义’典型,是半为‘圣徒’、半为‘天才’之人……还有另一个有学问的、头上长角的畜生由此而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35
6.视角主义
“视角主义”(Perspektivismus)是尼采的思想方法,来自绘画艺术中的透视主义。对此尼采这样写道:“自我中心是感知的视角主义法则;根据这项法则,近距离的东西显得较大且较为重要,而远距离的东西的大小和重要性就缩减。”36
哲学上的视角主义发端于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按照莱布尼茨,每一个单子都是独立的,每一个单子都有一个它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它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所看到的世界。尼采从他的权力意志理论出发论述视角主义。他主张:每个人的视角都是由他的意志确定的;他的意志就是他的视角。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意志出发看待世界,他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他的意志的视角中的世界。因此,普遍的真理是没有的,只有相对于他的视角的真理;普遍的价值也是没有的,只有相对于他的意志的视角的价值。
尼采从视角主义出发反对基督教的和理性主义的思想方法。基督教的思想方法假定了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他耳听四面、眼观八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而他的认识和判断绝对正确。基督教有关普遍知识和普遍价值的说教就建立在这样一个上帝的假定上。在尼采看来,这样一个上帝是根本不存在的。近代启蒙的理性主义(包括经验主义和唯理论)虽然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但是并不否定普遍的知识和价值。近代经验论者主张以直接给予的感觉现象为基础,建立普遍有效的知识体系。近代唯理论者主张以自明的原理为基础,建立普遍有效的知识体系。在尼采看来,没有什么人人相同的给予的感觉现象,也没有什么对任何人来说都自明的普遍原理,因为人们的认识活动都有各自的动机,都是从各自的视角出发的,并且以各自的方式对所看到的东西加以解释。但尼采不认为视角主义必然导致虚无主义。他所反对的是只用一只被基督教和理性主义虚构出来的眼睛看事物;而他提倡用多只眼睛多视角地看事物,从而使得我们的认识更加丰富和全面。他在《道德的谱系》一书中写道:
我的哲学家先生,让我们从现在起谨防那种设定了一个纯粹的、没有意志、没有时间、没有痛苦的认知主体的概念虚构,这种概念虚构是古老而又危险的;让我们谨防诸如“纯粹理性”“绝对知识”“绝对理智”之类的自相矛盾的概念触角,所有这些概念都设定了一只无法想象的眼睛、一只完全没有方向的眼睛、一只抛开了能动性和解释力的眼睛,而正是这种能动性和解释力才造就了看、造就了看见某物。因而,在他们那里总是要求的那只眼睛是荒诞的、完全无法把握的。事实上,只有一种视角性的看,只有一种视角性的“认识”。我们在谈论一个既定事物时越是允许更多的情感表露,我们越是能够让更多不同的眼睛去看这一既定对象,我们对该事物的看法就会更全面,我们的“客观性”也就更大。但是要排斥意志、完全悬置情感——假若这是可能做到的话——这难道不意味着是在彻头彻尾地阉割理智吗?37
由此可见,尼采提倡视角主义,是为了谨防我们被那只超出人的现实生活的所谓全知全能的眼睛欺骗。视角主义反对绝对的、普遍的知识和价值,但并不主张虚无主义。因为,不同的视角加起来不等于全视角,也不等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是成为多视角,成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事物。增加观看事物的视角,融入观察者的能动性和解释力,有助于增加事物的谱系,从而使我们的认识更加全面、更具有“客观性”。如果说“超人”是尼采为克服虚无主义而设立的目标的话,那么“视角主义”就是尼采为克服虚无主义而提出的思想方法。
7.永恒轮回
“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这个命题看起来并不新鲜,它是人类古已有之的对世界和人类历史的一种看法。“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出自《尚书大传·虞夏传》中的名句,表达了古代中国人对宇宙、对人生的看法。“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周而复始地燃烧和熄灭”,这是古希腊赫拉克里特对世界历史的理解。在印度的神话中,世界历史被描绘为一条首尾相衔的蛇:蛇神舍沙(Shesha)环绕着龟神俱利摩(Kurma),支撑起负责背负整个世界的8头(或称4头)大象。“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于自己。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38 这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宣讲的永恒轮回的思想。
尼采宣讲“永恒轮回”,他有时还特别强调地把它表述为“相同的东西的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而不只是在重复古代先哲的思想。对他来说,这命题包含特别深刻的内在矛盾:它既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根由,又是克服虚无主义的动因。如果不结合尼采的视角主义的思想方法,很难说清楚这个道理。
设想一下,如果这个世界无始无终,一切都在重复,没有进步,没有终极目的,一切生都要死,一切努力都要落空,如同竹篮子打水一样一场空,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问题对“超人”也是一个挑战,“超人”也要像“渺小的人”一样永恒轮回,那么“超人”的一切努力又有何价值呢?尼采充分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叙述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侏儒对查拉图斯特拉说:“呵,查拉图斯特拉,你这智慧的石头,你这石弹,你这星球的毁坏者啊!你把自己抛得那么高,——但每一块被抛的石头——都必将掉落下来!……呵,查拉图斯特拉,你确实把石头抛得很远,——但它将回落到你自己身上!”39
永恒轮回是否意味一种抛石头砸自己的运动呢?查拉图斯特拉与侏儒的区别是否意味着前者跳得越高,摔得越重,后者跳得低一些,摔得轻一些;前者被自己抛得又高又重的石头击毙,后者则逍遥自在?
对于尼采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恶劣的、折磨人的问题。尼采把它比喻为一条正盘绕在牧人身上的粗黑的蛇,它的头已钻进了牧人的喉咙,使牧人抽搐、哽咽。蛇象征轮回,一条头钻进了牧人喉咙的粗黑的蛇象征一种可怕的轮回,象征生活的空虚和无意义。
尼采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他这样描述:“我用手去拉那条蛇,拉啊拉:——徒然无功!……于是我高喊:‘咬吧!咬吧!把头咬下来!’”这位牧人咬了。“他好生咬了一口!他把蛇头远远吐出。”40
“咬断蛇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摆脱永恒轮回。不!尼采始终坚持永恒轮回的主张。“咬断蛇头”意味着转换了观看永恒轮回的视角。这表现为四个方面:
(1)把观看永恒轮回的焦点从未来的“死”转向未来的“生”,在万物枯了又荣的更替中,把目光朝向荣的一面,看到再一次的“生”。“这就是生命吗?好吧!那就再来一次!”41
(2)把自己看作中心,以自己的视角进行观察和行动;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把每一个“瞬间”当作起点,由此出发走向永恒。要看透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这个瞬间吸引了所有将来的事物”42。
(3)把自己看作永恒轮回的原因。尽管没有什么不朽的灵魂及其轮回,但我的意志和行为在因果之纽带中发挥作用,因而我是这永恒轮回的因果纽带中的原因。“灵魂如同肉体一样是要死的。然则我缠绕于其中的因果之结是轮回的,它将把我重新创造出来!我自己就属于永恒轮回的原因。”43
(4)把“或然”还给万物,把万物从目的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认清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意志在意愿,但万物之上和万物之中并没有一种“永恒的意志”在意愿,这样在万物之上就赢得自由和澄明。44
这位转变视角观看永恒轮回的牧人就咬断了那蛇头,“他跳了起来”,超越了自己,他“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一个变形者,一个周身发光者,大笑着!世间任何人都不曾像他这般笑过!”45 这表明,一旦一位像牧人那样的普通人改变了对生活的怯弱态度,勇敢地面对生死,就能克服虚无主义而成为“超人”。超人主要不是指体力和智力上的超强者,而是指笑傲永恒轮回的大无畏者。
在尼采看来,侏儒提出的问题之所以“恶劣”和“折磨人”,乃是因为它实际上只是“幻觉与谜团”46。有关这一点,尼采已用这一章的标题“幻觉与谜团”点明。要破除这个幻觉和解开这个谜团,只需要转变自己的视角,把永恒轮回从一种负担、一种痛苦、一种虚空和无意义感转变为一种推动力,使自己敢作敢为,敢于自己承担责任。
需要注意的是,尼采谈论的永恒轮回,绝不是指灵魂不死的永恒轮回。尼采认为灵魂及灵魂不死是基督教宣扬的“迷信概念”47;“对知识的发展而言,废除人类对灵魂不朽的信仰也许是最关键的一步”48。尼采所说的生命的“再来一次”,是指生命的生生不息。他在对未来生命的寄托中得到了宽解和安慰:“渴望——对我来说就是:失去自己。我拥有你们,我的孩子们啊!这种拥有中,当有全部安全而全无渴望。”49 仔细回味尼采在《七个印记(或:肯定和阿门之歌)》中来回咏唱的最后一节,我们能体认到他的永恒轮回学说的真谛:
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而热血沸腾,——那轮回之环!
除了我爱的这个女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女人,是我想要跟她生小孩的: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因为我爱你,永恒啊!50
听到这里,我想很多中国听众也会跟着吟诵他们自幼钟爱的唐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