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花有时 度曲有道:张卫东论昆曲续编
- 张卫东
- 3981字
- 2021-03-27 22:18:54
按古人审美观念去理解昆曲
现在,昆曲界已经有人树立流派了,虽然个人树立的流派不少,可是没有一个叫得响!要知道昆曲界,作为职业艺人来讲没有流派,它是地域群体艺术风格。昆腔六百多年,大概连五六十个登峰造极的名艺人都统计不出来,可是京剧在民国初年就能有数百位具有个性的名艺人。为什么呢?京剧是艺人缔造的,而昆曲是由文人、曲家、艺人们共同维护发展。
文人·曲家·艺人
昆腔老的本子,尤其是元末明初以来的老本子,文辞都是高古的,腔调也古直。《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那些文辞都没有《牡丹亭》绚丽多彩。因为它受宋元南戏本子的影响,当时还没有更高档次的文人参与创作。到了《牡丹亭》时代,曲词就越来越唯美了。这就是昆曲文学性最为典雅的时代。近来都说:“最好的昆剧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那么,为什么台湾拥有最好的观众呢?那里是“孔家店”被打倒的近一百年中,得以避难的世外桃源,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毁儒最厉害的是“文化大革命”,而后全盘西化之风无所不在,因此昆曲必然遭到灭顶之灾。昆曲剧本由文人创作,是不挣稿费的文人,是业余的作家和清唱群体的曲友们所组成的主流。梁辰鱼、李开先不是指着写本子挣钱吃饭,他们的作品就与清初李渔的境界不一样。而那时的乐籍制度比较完善,表演者遵从文人曲家们的审美意识,而这些艺人也绝非不通文墨的等闲之辈。这与乐籍文化程度有关,众所周知,犯官抄家后的女子或是幼儿流入乐籍,因此明清以来的表演艺人群体与清中叶以后的艺人素质不同。
舞台·演唱·装扮
民国以来的洋式舞台演出使昆曲表演变化了,后来出现的扩音设备、灯光设备等镜框形式的舞台,使昆曲表演本质上已经产生巨变。原来舞台是依靠日光和没有扩音设备的戏台,从演员的脸谱扮相到动作表情以及演唱发音等程式都自成体系。所以现在的昆曲,我们还没能找到时间隧道,如果要找时间隧道呢,也很容易,最好还能够回到原来时代。只求能保留住清代的那个样子,按照古人的审美观念去理解昆曲也就是了。保留着一个活的、抱残守缺式的一个集体,作为一个研究项目立体地复制出来。
利用古戏台演出场所,维修装饰不准用石化油漆颜料,只用矿植物和动物脂肪类彩画木质结构。不用任何现代化灯光扩音设备,只是利用日光照明和自然声音。笛子不用洋乐A、B、C、D定调的洋音律,只按中国古来的音律。所用乐器依照原有清代以来的标准,不要随意更改变化。由一水儿的男孩子在这儿唱,穿的行头最起码能按照光绪年的样子来复制。这些行头紫禁城里就有,我曾陪文物专家们看过一些。那些东西古雅得很,盔头、切末儿制作的精致程度让我们现代人叹为观止,这都是古人几百年来的艺术结晶。
我们现在有很多演员,就是因为这些舞台的装置改变了,他们的表演也就改变了。要求演员的表演身段古朴,而不要身段美丽。身段不要出现借鉴当代舞蹈脱离戏曲的异类动作,表现得要具有古人思想性格的那种味道。演唱不要歌曲化,要听字。所谓味儿就是咬字儿,昆曲的最普通标准是要将字头、字腹、字尾等三个环节把握好,音质不要现代审美所具有的那种所谓靓丽音色。这样一生二、二生三……往后越生越多,把现有的、传下来的,赶快继承下来。
创作·发展·消亡
昆曲照现在这样创新地搞下去必然灭亡,而且以这个速度的消亡具有毁灭性。因为五十多年来,不仅是昆曲,连我们的国画、书法、医古文、诗词乃至文字改革和传统民俗都一同遭灾。书画界我最赞成两位贤人,一位是黄宾虹,一位是溥心畬。当然,我对溥心畬比黄宾虹了解得更多一些。溥心畬就是远袭古法,不学清代以来王时敏、王鑑、王石谷、王原祁四王的东西,他学郭熙、李唐、马远、夏珪等北宋以来名家的这些东西。
昆曲古来就有远袭古法的传统,明杂剧《四声猿·骂曹》和清杂剧《吟风阁·罢宴》就是远袭元曲古法最好蓝本。《琵琶记》的曲谱魏良辅润色得也极为慎重,在《曲律》里面说得很清楚:
《琵琶记》词意高古,音韵精绝,诸词之纲领,不宜取便苟且,须从头至尾,字字句句,需要透彻唱理,方为国工。
所以,昆曲可以尽量往前研究寻找古人的审美观念。
衡量一个全国性的剧种离不开这几个条件:
一是政府部门承认,用当时的国家通行语言演唱。二是在宫廷长期上演。三是在京都拥有众多民间营业戏班,能够传遍全国众多城市地区,只有这样才能够算国剧,明清以来的国剧就是昆弋大戏。而在宫廷俨然把昆曲当作礼乐文明的延续,看昆腔不是简单的欣赏,而是当作礼制的象征。从这一点来讲,京剧是借鉴了昆曲的特点、沾了昆曲的光。剧本文学上多用白话文字“溜口辙”,在历史环境上也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客观影响。
清代初年,文言文逐渐减少了,清代小说、白话文章很多。在那个时代,中国的文学进程已然发展了。中国文人始终就认为中国的国力没有强盛,就是因为文字太“文”、太“古”、太“堕落”。要把说与写完全统一。这样一来,昆曲的曲词就成了天上飘着的云了。京剧唱词是十三辙,这种顺口溜的打油诗形式,走到哪儿都能红。特别是在新文化运动以来,倡导白话文的胡适、陈独秀、钱玄同、鲁迅等人,他们本身倡导是白话但生活的圈子还在那个旧文人圈子,他们也得作诗,写现代诗也要合辙押韵。这些文人还喜欢去听戏,也听京剧、听昆曲。另有些边缘化的文人加入了创作京剧的行列,写了不少白话顺口溜,一直留到现在,成为国粹。
昆曲的文学性在清中叶以来就很淡薄,实际中国文体发生变革以后,昆曲就应该不存在于大众视野。因为文化有它的滞后性,还有众多文人只在文字上革命,本身还愿意生活在传统艺术中,所以又使昆曲延续了几年。那么,既然“应该不存在”,为什么它衰而不亡呢?它的生命力在于古典文学的支撑,这也是因由严谨的文辞格律与程式化创作造成,其实,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昆曲早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果现在研究怎样挽救这种濒临灭绝的艺术形式,我们最好先看看这几十年用了哪些方法对它进行了抢救。我们的职业剧团没有用“调元气、养太和”的中医方法对昆曲治疗,而是用西医的手术“开膛破肚”了。按现在说的发展状况就是不考虑自身条件而滥用“化疗”!这样做的结局是:老的精华没有保存好,舶来西方的糟粕又成为怪状,改编一出老戏毁一出老戏,编一出新戏毁一批没有基本功的青年演员!前几年我说过新编昆曲其实是:
台上搭台必伴舞,
做梦电光喷烟雾。
中西音乐味别古,
不伦不类演出服。
20世纪50年代以来,有一段时间由于受“左”的影响,恢复昆曲这个剧种片面强调为广大工农兵群众服务,为舆论宣传服务,并不是仅因为昆曲是一个古老的剧种,把它完善一下,让老艺人把东西都传下来,咱们把这个东西保护起来……做文化官儿的领导们也根本不会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当时是由于时代原因,当今则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如果我们现在还执迷不悟,再不改变这种风格,那昆曲灭亡的速度会更快。
现在国家已经不会全方位投资来管这些事儿了,连剧团都不养了。我们最好好好地看看昆曲自己的病,是不是“三焦火旺”。能不能为了一小撮儿观众服务,不要考虑大多数不喜欢昆曲的观众,我们就自己去原汁原味儿地做好了,投身到这个事业里去。现在挣着国家的钱,也不一定能保证你一辈子有吃有喝。自己去干呢,也不一定就注定去要饭。
趸货做昆曲买卖
中国台湾也罢,日本也罢,美国也罢,来找咱们国家的昆曲剧团,要的是廉价劳动力,搞那些他们自己想编的那种光怪陆离之作。表面现象上是好的,但根儿上也不见得正。为什么呢?这些文化商人,在自己的学问创作上、在自己的事业上已经走到尽头了。再想发展也没有什么机会了。怎么办呢?没办法,就弄点儿这个吧。弄完我就是当代的李笠翁,算个当代的穆藕初也是欣欣然吧。
正所谓:“改良一曲《长生殿》,断送昆曲毁正宗。”现在搞昆曲的人们都是为了名和利在那儿争,都想发昆曲的遗产财呀!
当今的昆曲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是基本灭亡了!自从有女演员介入以后,声腔有一种巨变,矮调门儿都变成了高调门儿。另外,自从当代的音乐进入之后,大概是从1958年或1959年以后,就不用老传统律法定调来吹笛子了,改用西方的A、B、C、D定调了。从此,昆曲歌曲化愈演愈烈,感情交流还夹杂话剧情节。
昆曲教师资源匮乏,水平也良莠不齐。一般学戏讲究童子功,从十岁起学七年。现在并没有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招生,一般都是为了省钱,改三年或是五年左右。梨园子弟近代都不愿继续从事这种职业,城市居民将戏曲职业视为没有前途,学生资源不得不往偏远农村和小城市发展,昂贵的学费不能换来应有回报,毕业后学生也有十分之六七流失,这种局面不能回避。其实,搞昆曲戏校要借鉴传习所和北京旧科班经验,不一定有多大规模,只要有五六十个小男孩儿,就能缔造出很原始的昆曲风格。请一些好的教习,不一定是名演员,从生活到艺术都要依古法教学,让他们继承。这个艺术境界是不一样的,昆曲舞台在大部分的时间,最辉煌的时代,多是男演员缔造。当然,全部是女孩子也可以,只要声调统一,女班表演也是昆曲戏班的传统。我所说的原生态最起码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清朝的东西我们还可以见得到,文字也有,师承也有。侯玉山老师的一些东西,就是很好的东西。陶显庭老先生的《长生殿·弹词》,声腔是多么的古直呀!现在再听那些当代的名演员,不都是洋歌儿味儿吗?
昆曲表演的扮相,咱抹的这个油彩,能不能用点儿植物、矿物质的?别用石油、化工的那些东西!这个灯光,能不能用点儿自然光让人看?我们昆曲本来就是在日光下演出的嘛!古代戏台的结构,利用阴台、阳台的目的就是吸光,日光斜射在舞台上,服装、脸谱的颜色才好看。
要按照古人的审美的观念去理解昆曲,昆曲还是有可看的价值!年轻的观众是需要接受那种真正的古老、纯粹的东西,他们会非常喜欢的,所谓不喜欢的正是半中不洋和不伦不类的东西!
如果职业昆曲演出团体消亡了,将来的昆曲还会回到古代的那种状况,三五知己清唱雅集或串演一两出小戏逸情消遣,这也是天道之状的返璞归真吧……
(原题《雅正何其乎……》,载《读书》杂志,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