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南僰人的族别

关于“僰人悬棺”族属的探讨,四川省博物馆曾作了大量的很有价值的工作。在1974年,他们清理了珙县麻塘坝地区十具悬棺,对棺内遗骸和随葬品都进行了科学的鉴定,并将资料公诸于世,为研究者们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资料注138。由于遗骸中成人头骨都有打牙的痕迹,而三具女棺皆有无褶桶裙,都与文献所载僚人(或土僚、葛僚、仡佬)习俗相同;悬棺葬式也见于元李京《云南志略》所载叙南土僚、明田汝成《炎徼纪闻》所载僚人。因此,川南悬棺的主人是僚人的观点,得到研究者们的广泛支持。

但是,川南各地方志却以此悬棺属之僰人。分别见于乾隆《珙县志》、光绪《兴文县志》、嘉庆、同治《高县志》。当地群众也普遍传说悬棺是僰人的遗物。珙县文化馆编:《珙县僰人悬棺民间故事选》搜集了大量的有关传说。川南地区汉代属于犍为郡,有僰道县,故僰侯国,是古代僰人的重要活动地区注139。历代文献上也都有关于僰人的记载。遗憾的是,在明朝中叶大肆镇压都掌蛮以后,川南僰人便基本上“绝迹”了。因而川南悬棺与古代僰人究竟有无关系,似乎变成了一桩“死无对证”的“无头公案”。同时,文献上也还有一些川南以外的僰人的记载,而这些文献所载元、明以后的僰人,有时指的白族,有时指的傣族,有时指的濮人。因而近世学者对于川南僰人的族别问题言人人殊、各持己见,歧义异说便纷至沓来了。本文不准备对僰人族别的各种论点进行全面讨论,仅拟就“僰人不悬棺”论者所依据的“僰为白族论”进行分析。

古文献中确有以僰称白族者,其说始见于元李京《云南志略》:“白人有姓氏,汉武帝开僰道,通西南夷,今叙州属县是也。故中庆、威楚、大理、永昌,皆僰人,今转为白人矣。”但是,我们还不曾见到元以前以僰称白族先民的明确例证。

僰为白族论者最常引用的古代资料,是《史记》和两《汉书》以及《盐铁论》中把僰与氐、羌连结为“氐僰”、“羌僰”等词语。但是,假如“氐僰”、“羌僰”等词语能说明僰人是氐、羌,那么,“蛮僰”、“僚僰”、“邛僰”等词语(分别见《汉书·王莽传》、《华阳国志·蜀志》、《史记·平准书》、《大宛列传》、《后汉书·种嵩传》、《续汉书·郡国志》),岂不又可以说明僰人是蛮、是僚、是邛了吗?可能正是由于这样的论证太缺乏说服力,因而一些同志特别强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集解》引徐广说:

僰,“羌之别种。扶逼反”。

但是,徐广此说别无佐证。同时,前于徐广五百年的《淮南子·齐俗》却早已说过:

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鞮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僰人与羌、氐在语言、习俗、文化上都不相同,难道能说它是氐、羌之种吗?徐广此说之所以绝无旁证,实非偶然。

同时,僰是不是羌种,只是问题的一面,更重要的还在于有无史料能证明元以前的僰是白族先民。有同志提出,常璩在《华阳国志》中已将“僰”字和“白”字等同,把“僰虏”改写成了“白虏”,认为这是僰为白族先民的铁证。但是,这个铁证却是经不起检验的。《华阳国志·序志》说:

赤德中微,巨猾干篡,白虏乘衅,致民涂炭。爰迄灵、献,皇极不建,牧后失图,英雄迭进,覆车齐轨,蒙此艰难。

但《华阳国志》中,曾无任何“僰虏乘衅”的活动记录,《序志》何为出此一句!及细检此文,乃知其非《南中志》小序,而为《公孙述刘二牧志》小序,然后乃知此序中所说“赤德中微”指刘氏,“巨猾干篡”指王莽,“白虏乘衅”指公孙述,“爰迄灵、献”以下指刘二牧,层次井然,至为明晰。

我们知道,公孙述在王莽末年起兵据蜀以后,他认为“五德之运,黄承赤而白继黄,金据西方为白德而代王氏,得其正序”。因此,他“服色尚白”,自称白帝,把秦时空仓改名白帝仓注140。所以后人便斥之为“白虏”了。公孙述被称为白虏,在《华阳国志》中还有内证可稽。《先贤志·犍为士女》载:

白虏狂僭,乱离斯圮,孝仲絷马,社稷是死。朱遵,字孝仲,武阳人也。公孙僭号,遵为犍为郡功曹,领军拒战于六水门,众少不敌,乃埋车轮绊马必死,为述所杀。光武嘉之,追赠复汉将军。

赞、传对勘,这个“白虏”无疑是指“僭号”称帝的公孙述。因此,《华阳国志·序志》中的“白虏”与《汉书·王莽传》中的“僰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样的“铁证”是不能证明元以前的“僰”是白族先民的。

有同志从另一个角度来论证元以前的僰人是白族的先民。他们认为,白族的先民——僰人,战国前就已居住在川南地区,秦汉时期僰人南迁,但仍有少数留居原地,即今日黔西北和川南的白族。这个顺藤摸瓜式的反推法,是值得我们认真考虑的。

根据笔者往年七月走访黔西及川南宜宾地区所得资料,黔西北的威宁、大方、毕节等县现在确有白族注141,而川南地区则还没发现白族。因而我们只能就黔西北的白族来进行分析。

黔西北地区的白族,明清文献确实都称之为僰人,或僰耳子(分别见郭子章《黔记》、田汝成《炎徼纪闻》、罗绕典《黔西职方纪略》、陈浩《黔疆苗蛮图》等著作)。他们自称“七姓民”,当地彝族称之为“罗基”。七姓民中的大姓赵、李、张、段、杨等,与云南大理白族大姓完全相合。据威宁县民委的调查,他们的家谱也多说是从大理迁来,有个别家族至今还与大理本家有联系。彝族所称“罗基”,应当就是《蛮书》卷九和《新唐书·南诏传》所载南诏国的“罗苴子”,是经过选拔的具有特种装备的武士。黔西北彝族传说罗基的社会地位比彝族土目还高,民间有“罗基楼无米”的彝谚,意即七姓民是王子注142。七姓民的这种社会地位,显然只有在南诏、大理政权时期才可能取得;同时,也只有在南诏、大理强盛时期,才能以王子的身份被派到黔西北来。因此,我们认为,黔西北的白族是从大理迁来的,其时间最早不得超过南诏政权的建立。那种认为黔西北的白族是战国秦汉时期僰人之留居原地者的说法,是不符合实际的。(本段资料主要是威宁县民委吴必忠同志提供的,谨此致谢。)

与七姓民不同,川南地区的僰人的确是从战国以来一直就居住在这个地区,秦、汉、晋、唐、宋、明,历代都有记载(见下节)。他们与唐宋时期才从大理迁到黔西北地区被称为“僰人”的白族显然不是同族,尽管人们对两者都使用了同一个“僰”字。元明以来,人们不是对云南的白族与傣族也同样使用这个僰字来称呼他们吗?这并不妨碍他们各是一族。但是,的确也有人被这种情况搞迷糊了的。

古代川南僰人既非白族或白族先民,究当属于何族?我们认为,应是濮人。僰、濮两字于古音相通。《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中的“滇僰”,《华阳国志·南中志》就写作“滇濮”,是为明证。《路史·国名记》已说:“僰,僰侯国,今戎之僰道,音扑。”是完全正确的。这个濮人,就是僚人。另详《僰为僚说》,此不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