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
  • 方勇
  • 12567字
  • 2022-09-02 21:16:46

梁惠王上(凡七章)

【题解】

《孟子》共有七个部分,每部分分上、下篇。它虽然成书于战国时期,却仿照《论语》,以每部分第一章前两三个字为名。

《梁惠王上》共七章,通过孟子与梁惠王、梁襄王和齐宣王的对话,初步论述了他本人的仁政学说。“仁”在孔子之前就包含了很多内涵,孔子进一步把它完善,希望使之成为全社会最高的道德标准。孔子说仁者爱人,又把仁解释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爱人、忠恕、推己及人,三者构成了孔子仁学的基本内容。孟子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命,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把它运用到自己的政治学说中,第一次鲜明地提出了“仁政”思想,并为之奋斗终生。《梁惠王上》涉及了仁政的几个方面,即仁义与利的关系,仁政与真正的快乐的关系,仁政与治国的关系,以及仁政与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关系。孟子以为,秉着以民为本的思想,施以仁政,国家将进入的是一种良性的发展,它不仅施惠于百姓,更能在各个方面使国家达到良好的平衡与和谐,从而获得高于一般的利与益。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重温此言,千载之下,仍透着不可轻视的睿智。

在谈话中,孟子显示了极高的谈话技巧,无论是对梁惠王还是其子梁襄王,抑或是齐宣王,他都能抓住其要害,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仁政”。孟子或避重就轻,或正反对比,或类比推理,或层层推进,把自己的仁政思想在行云流水般的谈话中阐述得一清二楚。特别是与齐宣王的对话,更是被后世的评论家所推崇。


孟子见梁惠王[1]。王曰:“叟[2],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3]。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4]:‘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5]:‘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6],而国危矣!万乘之国[7],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8];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9],不夺不餍[10]。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11],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12]。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1]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魏国后迁都大梁,故又称梁惠王。

[2]叟:对长者的尊称。

[3]亦:只。

[4]大夫:古代官职。夏、商、周三代分卿、大夫、士三个等级。

[5]士庶人:士和庶人。庶人,老百姓。

[6]交:互相。征:取。

[7]乘(shèng):古代一辆战车为一乘,兵车万乘谓天子也,兵车千乘谓诸侯也。

[8]弑(shì):古时下杀上、卑杀尊叫弑。家:有封地采邑的公卿大夫。

[9]苟:如果。

[10]餍(yàn):满足。

[11]遗:抛弃。

[12]后:朱熹注:“后,不急也。”

【今译】

孟子拜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您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将会为我国带来什么利益吗?”

孟子回答说:“大王,您为什么一定要说利呢?只要仁义就够了。国君说:‘怎样使我的国家获利呢?’大夫说:‘怎样使我家获利呢?’士和百姓们说:‘怎样使自己获利呢?’上上下下互相争私逐利,那么国家就危险了。拥有万辆战车的王朝,杀死它天子的一定是拥有千辆战车的诸侯;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杀死它国君的一定是拥有百辆战车的卿大夫。一万辆战车中,诸侯拥有一千辆;一千辆战车中,卿大夫拥有一百辆,不能算不多了。如果轻仁义而重私利,那大夫不把国君的全部财产夺走,就永远不会满足。从来没有重仁的人抛弃他的父母的,从来没有重义的人怠慢他的君主的。大王您只讲仁义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呢?”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1],顾鸿雁麋鹿[2],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3],经之营之[4]。庶民攻之[5],不日成之。经始勿亟[6],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7]。麀鹿濯濯[8],白鸟鹤鹤[9]。王在灵沼,于牣鱼跃[10]。’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11]:‘时日害丧[12]?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1]沼:水池。

[2]鸿:大雁。麋:一种似鹿的哺乳动物,也叫四不像。

[3]经:测量。

[4]营:谋划。

[5]攻:建造。

[6]亟:急。

[7]麀(yōu):母鹿。攸:所。伏:朱熹注:“安其所不惊动也。”

[8]濯濯:肥胖的样子。

[9]鹤鹤:洁白的样子。

[10]牣(rèn):满。

[11]《汤誓》:《尚书》篇名,商汤讨伐夏桀的誓师辞。

[12]时:是,这。害:同“曷”,何。

【今译】

孟子拜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池沼边,望着鸿雁鹿群,说:“有贤德的人也以此为乐吗?”

孟子回答说:“只有贤德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快乐。没有贤德的人即使有此,也享受不到这种快乐。《诗经》上说:‘灵台刚筹造,经营又经营。百姓齐努力,很快便完成。王说不着急,百姓踊跃来。王到灵苑中,母鹿不惊动。母鹿肥又壮,白鸟多漂亮。王到灵沼上,满池鱼欢跳。’文王虽然用百姓的力量来筑台挖池,百姓却非常高兴,称王的台为灵台,称王的沼为灵沼,还高兴那里有那么多的麋鹿和鱼鳖。古时的君王和百姓一同快乐,所以能够感到快乐。而《汤誓》上说:‘这个太阳(夏桀)什么时候灭亡?我宁愿和你一同灭亡!’百姓恨他到这种程度,即使有高台深池、奇鸟异兽,他还能独自享受吗?”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1],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2],请以战喻。填然鼓之[3],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4],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5],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6],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7]。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8],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9],申之以孝悌之义[10],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1]。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12],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13],涂有饿莩而不知发[14];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1]凶:荒年。

[2]好(hào):喜欢。

[3]填然:形容鼓声。鼓:动词,击鼓。古时兵以鼓进,以金退。

[4]兵:兵器。走:逃跑。

[5]直:只不过。

[6]数(shuò):密。罟(gǔ):渔网。洿(wū):低洼的地方。

[7]憾:恨。

[8]豚(tún):小猪。彘(zhì):猪。

[9]庠(xiáng)序:古时的学校,商朝叫庠,周朝叫序。

[10]申:反复陈述。孝:善事父母为孝。悌(tì):善事兄长为悌。

[11]颁白:头发半白。颁,同“斑”。

[12]黎民:百姓。

[13]检:制约。

[14]莩(piǎo):饿死的人。发:开仓赈粮。

【今译】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已经尽心尽力了。河内地方遇到了灾荒,我便把那里的一部分百姓迁到河东,还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运到河内。河东遇灾也是如此。看看邻国的政治,没有比我更用心的了。但邻国的百姓不因此减少,我的百姓也没有增加,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说:“大王喜欢战争,那就让我拿战争来打个比方吧。战鼓咚咚敲响,兵刃相交,丢下盔甲拖着兵器就逃跑,有的一口气跑了百步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停下来。如果跑五十步的士兵讥笑跑一百步的士兵,怎么样?”

惠王说:“不行!只不过没有跑到百步,同样也是逃跑。”

孟子说:“大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要希望您的百姓比邻国多了。不违背农时,粮食就吃不完;细密的渔网不投到池沼,鱼鳖就吃不完;砍伐树木的人按时间进入山林,木材也用不完。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也用不完,就能让百姓养生送死没有什么不满。百姓养生送死没有什么不满,这就是王道的开始。在五亩宅田中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穿上丝袄了。鸡狗猪等家畜,不要错过它们的繁殖时期,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吃上肉了。百余亩的田地,不要妨碍它的生产,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吃饱了。用心办好学校教育,反复地强调孝顺长辈、善事兄长的道理,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用肩背、用头顶地走在路上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穿丝吃肉,老百姓不挨饿不受冻,还不能称王于天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猪狗吃了百姓的粮食却不加制止,路上有饿死的人却不开仓救济;百姓死了,竟然说:‘这不是我的缘故,年岁不好。’这和用刀把人杀死却说‘不关我的事,是兵器杀的’,有什么不同呢?大王若不归罪于年成不好,这样天下的百姓都会纷纷到您这儿来了。”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1]。”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2],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3],厩有肥马[4],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5],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6]?仲尼曰:‘始作俑者[7],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1]安:乐意。

[2]梃(tǐng):杖。

[3]庖(páo):厨房。

[4]厩(jiù):马栏。

[5]且:尚且。

[6]恶(wū):何,疑问代词。

[7]俑(yǒng):古代殉葬用的土偶或木偶。

【今译】

梁惠王说:“我很乐意得到您的教诲。”

孟子回答说:“用杖和用刀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不同。”

“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栏里有肥马,百姓却面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的尸首,这等于率领着野兽来吃人。野兽互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做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事却不免于率兽来吃人,又怎样做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第一个制造土偶木偶来殉葬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就是因为它们像人却被用来殉葬。土偶木偶殉葬尚且不可,又怎么可以使百姓活活饿死呢!”


梁惠王曰:“晋国[1],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2],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3];南辱于楚[4]。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5]。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6],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

[1]晋国:韩、赵、魏三家分晋后,号称三晋,故惠王犹自称晋。

[2]东败于齐:前342年,魏发兵攻韩,韩求救于齐。齐孙膑大败魏于马陵,魏将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

[3]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役后,魏屡败于秦,遂割地十五城向秦求和。

[4]南辱于楚:前323年,魏被楚击败,失八邑。

[5]比:替。壹:都,全。洒:同“洗”,洗雪。

[6]耨(nòu):锄草。

【今译】

梁惠王说:“魏国,当时天下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了,老先生您是知道的。可到了我这一代,东面被齐国战败,长子死了;西面丧失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面受辱于楚国。我深以此为奇耻大辱,希望能为死者报仇雪耻。怎么做才行呢?”

孟子回答说:“方圆百里的地方便可以称王了。大王您如果对百姓施行仁政,减轻刑罚,减免赋税,使百姓深耕细作、勤除杂草,青壮年在空闲时间学习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出门服侍尊长,这样,就是做些木棍也足以击败身披坚硬盔甲、手执锐利兵器的秦、楚之兵了。那些国家侵占了百姓农业生产的时间,使他们不能耕种土地来养活父母,父母挨饿受冻,兄弟、妻儿离散。他们使百姓陷于深重的苦难之中,大王您去征讨,谁还能与您为敌呢?所以说:‘施行仁政的人天下无敌。’大王您别再怀疑了。”


孟子见梁襄王[1]。出,语人曰[2]:“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3]:‘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4],沛然下雨[5],则苗浡然兴之矣[6]。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7],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8]!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1]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

[2]语(yù):告诉。

[3]卒然:突然。卒,同“猝”。

[4]油然:云兴起的样子。

[5]沛然:雨大的样子。沛,同“霈”,润。

[6]浡然:苗勃勃兴起的样子。浡,同“勃”。

[7]人牧:牧民之君。牧,养。

[8]引领:伸长脖子。引,伸长。领,脖子。

【今译】

孟子拜见梁襄王。出来以后,对人们说:“远远望去,不像国君的样子;靠近他,没有一点威严的气势。他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会安定?’我回答说:‘天下统一才会安定。’又问:‘谁能统一天下?’我答道:‘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统一天下。’他又问:‘谁能归从他呢?’我说:‘天下人没有不归从他的。大王知道禾苗吗?七八月份天气干旱,苗就槁萎了。忽然天空乌云兴起,大雨倾盆,禾苗就会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像这样,谁能阻挡得住呢?现在天下的国君,没有不爱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好杀人的,普天下的百姓都会伸长脖子来盼望他了!如果真是这样,百姓归附他,就像水向下奔腾一样,激流澎湃,谁能阻挡得住呢?’”


齐宣王问曰[1]:“齐桓、晋文之事[2],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3],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4],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5]: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6]。’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7],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8],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9]。齐国虽褊小[10],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11],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12],则牛羊何择焉[13]?”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14],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5]。’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16],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豪之末,而不见舆薪[17]。’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18],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19],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20],以及人之老;幼吾幼[21],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22]。《诗》云:‘刑于寡妻[23],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24],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25]?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26],朝秦、楚[27],莅中国而抚四夷也[28]。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29]。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30],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31],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32]。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33]。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34],奚暇治礼义哉[35]?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齐宣王:齐威王的儿子,姓田,名辟疆。

[2]齐桓、晋文: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晋文公,姓姬,名重耳。两人在春秋时先后称霸。

[3]无以:不得已。以,同“已”。

[4]保:安定,爱护。

[5]胡龁(hé):齐宣王近臣。

[6]衅钟:新钟铸成后,杀牲取血涂其孔隙,因而祭之。

[7]觳觫(húsù):牛恐惧战栗的样子。

[8]爱:吝啬。

[9]诚:的确。

[10]褊(biǎn):小。

[11]异:奇怪。

[12]隐:怜悯。

[13]择:区别。

[14]说:同“悦”,高兴。

[15]忖度(cǔnduó):揣想。

[16]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

[17]秋豪之末:秋天鸟兽身上毫毛的末端。豪,同“毫”。舆薪:一车柴草。

[18]挟:用腋夹着。超:跨越。北海:渤海。

[19]折枝:有三种解释:一、枝同“肢”,为长辈按摩;二、鞠躬行礼;三、折取枝条。三种解释皆通。

[20]老:前一个“老”是动词,敬爱。后一个“老”是名词,老人。

[21]幼:前一个“幼”是动词,爱护。后一个“幼”是名词,幼儿。

[22]运:转动。

[23]刑:同“型”,示范。寡妻:国君的正妻。

[24]权:原指称锤,这里是动词,称物。

[25]便嬖(piánbì):国王左右亲近之宠臣。

[26]辟:开辟。

[27]朝(cháo):使来朝见。

[28]莅(lì):临。中国:中原。

[29]有:又。

[30]愬:同“诉”。

[31]惛:同“昏”,头脑混乱。

[32]罔:同“网”,陷害。

[33]轻:容易。

[34]赡:满足。

[35]奚暇:哪有空闲。

【今译】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人谈论过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因此后世没有流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如果一定让我讲,那就谈谈王道好吗?”

宣王问:“具有什么样的德行,才能统一天下呢?”

孟子回答说:“安抚人民而统一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

宣王又问:“像我这样的人,能安抚人民吗?”

孟子说:“可以。”

宣王又问:“凭什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听胡龁说:大王坐在大殿之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见了,问:‘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准备用来祭钟。’您说:‘放了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恐惧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要被杀掉。’牵牛人问:‘那么,祭钟的仪式就废掉吗?’您说:‘怎么能废掉呢?用羊来代替吧。’不知道是否真有这回事?”

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善心足以称王天下了。百姓们都认为您是吝啬,我早知道您是于心不忍。”

宣王说:“对。真有这样的百姓。齐国虽然狭小,我怎会舍不得一头牛呢?我不忍心看到牛恐惧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要被杀掉,所以用羊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不要怪百姓认为您吝啬,以小代大,他们怎会理解呢?大王如果怜悯它无罪而被杀死,牛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着说:“这是什么想法呢?我并不是吝啬钱财而用羊代替牛的。然而,百姓认为我吝啬也有他们的道理。”

孟子说:“没有关系。这是仁爱的表现,因为您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就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见它们的哀叫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远离厨房。”

宣王很高兴,说:“《诗经》中说:‘他人有什么想法,我能猜测到。’说的就是您吧。我自己做了一件事,反过来考虑为什么那么做,搞不清楚。您这一番话,使我心有所动。我这种心情和王道相合,为什么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向您报告说:‘我的力气足以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却举不起一根羽毛;我能看清楚秋毫那样细微的东西,却看不见一车柴草。’您同意他的话吗?”

宣王说:“不同意。”

孟子说:“现在,大王您的恩惠已经施加到禽兽身上了,而百姓却没有得到好处,这是为什么呢?可见,举不起一根羽毛,是自己不肯用力气;一车柴草看不见,是自己不用眼去看;百姓得不到安抚,是因为您不肯在他们身上施行恩惠。所以大王您不用仁政统一天下,是不肯去做,并不是做不到。”

宣王问:“不去做与做不到的表现有什么不一样呢?”

孟子说:“挟着泰山跨越渤海,对人说:‘我做不到。’这的确是做不到。为老人按摩捶背,对人说:‘我做不到。’是不肯去做,并不是做不到。因此大王不以仁政称王天下,不是挟泰山跨越渤海之类的事情;大王不以仁政称王天下,是为老人按摩捶背之类的事情。敬爱自家的老人,进而敬爱别人家的老人;爱护自己家的孩子,进而爱护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得天下易如反掌。《诗经》中说:‘先给自己的妻子做出榜样,然后推广到兄弟,进而推广到整个国家。’说的就是把这种善心推广到他人。所以说广施恩惠足以安定天下,不广施恩惠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保护好。古代的贤君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善于推己及人罢了。现在您的恩惠足以施加到禽兽身上,而百姓却没有得到好处,为什么呢?用秤称一称,然后知道轻重;用尺量一量,然后知道长短。万物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大王您权量一下。还是兴师动众,危及将士的生命,结怨于诸侯,然后心里才痛快呢?”

宣王说:“不。我怎么以此为快呢?只是想借此来实现我的理想。”

孟子问:“大王的理想,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说:“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能满足口腹之欲呢?还是轻暖的衣服不能满足躯体?或者五颜六色不够看呢?还是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左右侍奉的宠臣不够使唤?大王的君臣足够用的了,大王难道是为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大王的理想可以知道了。大王是想开辟疆土,使秦、楚臣服,君临中原而安抚四域。然而用您这样的行动,去追求这样的目标,就像爬到树上去捕鱼一样。”

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更严重。爬上树去捕鱼,即使得不到鱼,没有后患。用您这样的行为,去追求您想得到的东西,竭尽全力去做,一定会有灾患。”

宣王问:“可以把道理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邹人和楚人打仗,大王认为谁会取胜?”

宣王说:“楚人胜。”

孟子说:“既然这样,小国本来就不可能战胜大国,人数少的肯定不能战胜人数多的,力量弱小的肯定不能战胜力量强大的。四海之内,方圆千里的有九个国家,齐国只是其中的一个。以一国制服八国,与邹国对抗楚国有什么不同呢?应该回到治国的根本上去。现在,大王如果发布政令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都愿在大王的朝中任职,耕田的都想在大王的土地上耕种,经商的都想在大王的集市上经营,旅客都想在大王的道路上行走,天下痛恨其君主的都想赶到大王的面前控诉,如果真是这样,谁能阻挡得住呢?”

宣王说:“我头脑混乱,做不到这样了。希望您能辅佐我,明确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愿意尝试一下。”

孟子说:“没有固定产业而有坚定的信念,只有士能够做到。像百姓,没有一定的产业,因而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坚定的信念,就会胡作非为,为所欲为。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加以惩罚,这是陷害百姓。哪里有仁爱的人做了国君却陷害百姓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规定百姓的产业,必然使他们上足以侍奉父母,下足以养活妻儿,丰年吃得饱,荒年不至于死亡。然后引导他们向善,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现在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侍奉父母,下不足以养活妻儿,丰年吃不饱,荒年会饿死。恐怕救死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学习礼义呢?大王要实行仁政,何不返回到根本上呢?在五亩宅田中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穿上丝袄了。鸡狗猪等家畜,不要错过它们的繁殖时期,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吃上肉了。百余亩的田地,不要妨碍它的生产,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吃饱了。用心办好学校教育,反复地强调孝顺长辈的道理,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肩背、头顶地走在路上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穿丝吃肉,老百姓不挨饿不受冻,还不能称王于天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

【评析】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和诸侯国的强大,社会变得动荡和混乱起来,众诸侯为了称霸天下,连年发动兼并战争,田园荒芜,民生凋敝。于是各家各派纷纷发表救国救民之策,希望天下太平,民生安定。先秦儒家提出了以“仁”治国的政治理想。孟子第一次鲜明地提出了“仁政”的概念,并为之奋斗终生。然而他生活的战国时代,诸侯之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为了扩充疆土,掠夺钱财,各诸侯国穷兵黩武,以至尸骨遍野,民不聊生。孟子为使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极力劝说诸侯采用自己的“仁政”主张,反对武力,以实现其拯救天下“舍我其谁”的抱负。然而,他的理论总被认为是“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屡遭冷遇。

《梁惠王上》集中讲述的正是孟子的仁政理论,开篇孟子就轻轻撇去梁惠王提出的利,引出“仁义”之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在这一章中,孟子显示了极高的谈话技巧,无论是梁惠王还是其子梁襄王,抑或是齐宣王,他都能抓住其要害,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仁政”。梁惠王即魏惠王,惠是其谥号。魏国也曾是强盛一时的国家,“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战国策·齐策五》)。战国之初,有七个诸侯先后自称为王,这之中据说魏国是第一个,齐国第二,秦第三。但在三国中,魏国渐渐衰落下去,先强而后弱,所以文中梁惠王说“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有了这样的背景,梁惠王及其子自然更急切地希望强大自身,一来自保,二来可以雪耻。

孟子为梁惠王等开出的治国之方只有一味药:那就是爱护子民。他认为国君要以人为本,保障子民的生活,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其实,这种民本思想由来已久,而且影响深远。如当年姜太公就曾对周文王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六韬·文韬》)后来的荀子也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唐大臣魏征同样用类似的话告诫李世民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贞观政要》卷四)可以说,在出现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之初,高居于庙堂的国君们便已经看到了被统治的子民所蕴含着的力量,也认识到统治之本仍在于民。但是认识、了解是一回事,如何去实施又是另一件事。孟子虽然从未操持过国政,但他在言谈中却从财产、土地、赋税、兵制、刑法、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为魏国实行仁政作了详细阐述,其中不少言论对今人仍不乏启示。

对于古代的百姓而言,吃饱穿暖是最主要的,光这一点就牵扯到国家方方面面的政策。孟子在齐宣王和梁惠王跟前都为我们算了一笔同样的账。在孟子的打算里,在五亩宅田上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就可以穿上丝袄了;让鸡鸭猪狗按时繁殖,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就能吃到肉了;百亩地按季耕作就能让八口之家吃得饱。这笔账算得很模糊,引得不少学者对此疑惑不解,分辨不清这些数据是泛泛而说的,还是针对魏国和齐国当时的实际而言的。可是无论如何,孟子提出了两点保证百姓生活的条件:土地、人力。五亩的宅田、百亩的土地是生存的物质基础,而不随意征兵,保证农时的正常劳力是生存的人员保障。要满足这两点条件,需要在土地、兵制、税赋上加以配合,“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错过一季的农时往往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无着,这时的百姓自然没有心情为君王厮杀。所以,孟子说施行了仁政才能真正有为国家战斗的军队,“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施行了仁义的国家即便不发动战争,别国的百姓也会欣然前往,百姓是国家之本,夺得了百姓也就是夺取了国家。

孟子的计划中,五十岁的老人能穿上绸缎,七十岁能吃到肉,对照孟子在《尽心上》一篇里的说法,这样说是因为老年人不穿丝袄就暖和不起来,不吃点荤的肉,就填不饱肚子。青壮年时衣食有着,能奉养家中长者,老时能穿绸食肉,不用担心“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这样的日子,孟子认为百姓就可“养生丧死无憾”了。为了达成这些,作为君王一定要时刻以百姓为怀,那些只顾自己耳目口舌之乐、无视民生的君王,无异于虐杀百姓的暴君,“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同上)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衣食之后是礼教。孟子在和齐宣王的对话中说:“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没有恒心就什么事情都胆敢去做,所以教化和礼节在孟子看来就是保证了百姓生存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只有老百姓有了自己可以仰赖生存的土地和房子,不会时时受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才会做事有顾忌有考虑,这时教导他们孝悌、仁义,他们才会跟着遵循。所以在亚圣的理想图景里,经过教化后,人人才能对父母孝顺,对兄长遵从,对乡里的老者恭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国家不但安定繁荣,而且犯罪率会降低,移民会增加,想要不得天下人心都不可能了。

所以孟子认为,秉持以民为本的思想,施以仁政,国家就能进入一种良性的发展中,它不仅施惠于百姓,更能使国家在各个方面达到良好的平衡与和谐,从而获得高于一般的利与益。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对“仁义”与“利”的认识至今仍透着不可轻视的智慧,仍能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