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坛的异类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中,莫言是一个异类。他独来独往,天马行空,建立了自己的文学共和国

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坛中,莫言是一个异类,是揭竿而起的农民军首领。从一九八一年在河北保定《莲池》杂志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起,到二〇一二年为止的三十一年时间里,莫言不懈创作,以十二部长篇小说,三十六部中篇小说,六十二部短篇小说,九部话剧,几十万字的散文等近六百万字作品,建成属于他自己统治的“高密东北乡”文学共和国。这个独特的文学地理概念,与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等一起,构成了世界文学中的独特地理世界。一名作家能够拥有自己的文学地理世界是幸福的,在这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始皇帝”,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打上了浓重的莫氏印记。

这位淳朴的山大王浓眉小眼,手粗脚壮,擅长农活,爱胡思乱想,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日常生活里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农民,在梦中他却摇身一变成了聚义堂“及时雨”宋大哥,常带着脑袋里那些兄弟们一起呼啸山林,出入河汊,打家劫舍,胡作非为。他率性所至,天马行空。在他创造的“高密东北乡”文学共和国里,他既是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顽皮捣蛋的花果山里的猴子兵。他可能是曹操,也可能变成刘备。不管什么角色,他都一个人包圆了。孙悟空不仅仅是孙悟空,他还是会分身、会吹毛成猴的大仙。一位创造了自己的文学国度的作家,他也能千变万化,上天入地——

二〇〇三年莫言在坝上

他有时是孙丙[1],带着一群扮演妖魔鬼怪的乡亲们跟修建胶州铁路的德国鬼子浴血奋战,无畏赴死慨而慷;有时是司马库[2],忽发奇想用电焊枪割断日本鬼子铁路桥而胜利辉煌,却招来日本兵的疯狂报复制造惨案使得大批无辜村民被枪杀死亡;有时是高密东北乡著名土匪许大巴掌,据说他曾跟在胶东纵横十六年的八路军司令许世友比试过枪法,彼此惺惺相惜,而相逢一笑、各奔前程……[3]

莫言还是沉默寡言的黑孩[4]、是吃奶吃到成年的上官金童[5]、是飞檐走壁的侏儒余一尺[6]、是整天渴望吃到猪头肉的罗小通[7]……在莫言的小说里,无论是唱“猫腔”后来又遭了恐怖檀香酷刑的孙丙,无论是率众乡亲攻打据说膝盖不会弯曲的德国鬼子后来也遭了走鏊子酷刑的上官斗,还是一生中经历丰富阅人无数当过大掌柜打过日本兵率领过还乡团杀回村里赶走八路的司马库,他们全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战争失败者、人生失败者,但这些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持久流传。莫言的文学作品里,是对弱者的悲歌,是深沉的悲悯,也是对无尽苦难的控诉。他笔下那些卑微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黑孩、上官金童、余一尺、罗小通们,全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虫,他们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灵神掌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扁得屁滚尿流——他们不明白自古以来物华天宝的家乡,为何会在粮食丰产期间却饿殍遍野。莫言在他的小说里问,粮食呢?粮食都到哪里去了?一片丰沃的土地,年年丰收,但粮食却不见了。那些在土里生土里长的高密东北乡的饥饿的孩子,每天睁大眼睛寻找食物,来填饱自己永不餍足的胃。他们几乎什么都吃,甚至为此大大地扩张了人类的食谱,还为人类探索各种可能吃的食物而做出了卓越但令人心酸的贡献。他们吃虫子、吃野草、吃泥土、吃煤块,在莫言的短篇小说《铁孩》里,这个吃到了神乎其神程度的“铁孩”甚至异化成了嗜食各种钢铁的魔法孩子。

从有记忆开始就处在饥饿中的孩子,一直长到成年,总是梦想着有一天能逃离这片被魔法诅咒了的土地——现实中的山东高密东北乡土生土长的青年农民管谟业,在爬上运载新兵的大卡车顺利逃离高密东北乡老家后,希望自己远走高飞,希望大卡车开得越远越好,最好开到天涯海角。他甚至幻想自己能到中越边境老山前线,壮怀激烈地冲锋陷阵战死沙场,这样,他那个几十年来因为富裕中农成分而饱受欺凌的父亲母亲和其他家人,就能变成烈属而受到正常对待了。但命运给他另外一个机会,让他在距离家乡不到两百里的黄县停驻下来,成为一个秘密通讯监测单位的警卫战士。在这几乎不可能提干、不可能翻身的地方,他依靠因自己小学辍学后持续地阅读而获得的知识,也依靠那些人生中紧要关头出现的贵人们的帮助,更依靠着自己的天分、努力和创作实绩,从而革命成功,分田到户,成为丰衣足食的上流人物、大名鼎鼎的诺奖作家莫言。

莫言和战友合影(前排左一为莫言,摄于一九七八年)

但莫言仅仅是莫言而已,莫言毫无疑问不能被重复第二次。重复两遍的第二个莫言,大概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轻如鸿毛的蚁民了。莫言身上没有任何榜样意义。莫言写小说能达到目前这个高度,想来想去,我觉得无迹可寻、毫无道理可言,只能说他前世积德、努力加拼命,而站到了现在的高度。尽管我在努力地研究他的人生经历,翻检他的作品的细枝末节,想从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我最终郁闷地发现,想破译莫言成长为莫言的秘密,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日莫言发表《说故事的人》演讲后观众在会场祝贺

莫言的才能大概不是后天学习来的,他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他从小善于观察,敏于体味,他的语言能力生而敏健,他的叙事能力延续了悠久的文化传统,中国的章回小说和蒲松龄的谈鬼说神,对他的影响都非常深远,但是他又有广泛阅读国外优秀文学作品并从中汲取叙事经验的能力,从而融汇中外文学,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莫言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一次演讲中说过:饥饿和孤独是他的创作财富。可是,普天之下,整天饿得上气不接下气,饿得肚皮透明,里面的肠子看得见滚来滚去的人,有如恒河沙数,最后成为作家、尤其是成为像莫言这样优秀作家的人,却屈指可数。因此,研究莫言,如果要把他作为一个榜样来模仿,我认为毫无意义。莫言就是莫言,你只能走自己的路,不能痴心妄想成为第二个莫言,就如同你不应该痴心妄想成为第二个鲁迅一样。

世界上没有两面完全相同的镜子。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想象中的莫言形象。你可以调动自己的全部人生经验,想象出一个属于你心目中比较合适的作家莫言形象。在这里,我也是调动自己的所有资源,通过深入阅读、反复对比研究,加上与莫言的长期交往,而得出了自己的莫言形象。

如果从写作的角度来说,只有符合逻辑的叙事,才是事实的真相,而所谓的客观,只是一种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