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学·生态良心·环保内疚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最初提出“生态学”这个术语的,是德国生物哲学家海克尔(E.Haeckel,1834—1919)。今天,这个术语成了当代文明社会关键词之一。没有它,我们就很难把握人类及其文明的命运。世界于我们便是一团混乱。人生天地之间便会失去东南西北的大方向感。

“生态学”提醒我们“生天地之间”的根本处境。

1866年,三十而立的海克尔提出这个命题:“生态学是一门有关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整体或模型的科学。”

事实上,每一个生物物种都与其他物种处在相互联系、互相依存的一个大网络中。这也是一个能量交换的复杂系统。在自然哲学中,“能量”这个概念比“生态”概念更基本。

海克尔是动物学家,尤其对海洋生物学心醉。他的学术考察脚迹遍布世界许多地区。他还是个水彩画家,作品共计2000来幅。

图43 德国杰出生物哲学家海克尔(1834—1919),进化论者,泛神论者。

他的重要贡献之一是最先提出了“生态”这个观念或概念。德意志民族是善于提出哲学观念的民族,并影响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人生天地之间”,不管你是不是意识到了,你总是被一些最基本的哲学观念笼罩着,包围着。我们活在一个哲学化了的世界。“天地”是被哲学化了的“天地”。

此外,他还是位著名的泛神论哲学家,即用自然神学把上帝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合而为一。

正是这种高屋建瓴的视野和姿态才使得他能够提出具有统观全局的自然哲学概念“生态学”。正是这个概念或观念帮助我们人类梳理清了当今人类文明世界的基本秩序。

可见哲学观念或概念是我们脚前的灯。你能想象21世纪的人类及其文明如果没有“生态学”这个观念会是什么样子吗?

启动生态系统的“第一推动力”是太阳能。——我们又回到了这个最最伟大、同我们生死攸关的自然哲学课题。今天的科学家可以用定量的数学语言来讨论这方面的事物。比如:1平方米的草地每年可吸收太阳辐射能40万千卡。用这些能量可以生产出2500千卡的干草。1头公牛只能利用其中的干草730千卡。这笔能量分配如下:

30千卡用来形成公牛自身的物质;

244千卡用于呼吸系统的消耗;

余下的456千卡则以粪便排泄掉。

今天的科学家已经知道,每年地球接收到的太阳辐射能量是人类能源消费总量的8380倍!(相当于110亿吨石油当量提供的能量。)

我国古人的名言“日月无私照”,只是定性的说法。上面提到的“8380倍”则是定量的表述。21世纪的人,理应知道并记住这个数字。地球上的生态系统是靠它启动的,我们需要用定量语言来表述21世纪的哲学。

海克尔提出“生态”这个观念至今已有143年。21世纪的人类和文明理应感谢这个非常有用的自然哲学观念。——这才是“哲学与我们”。

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及“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是小家园。

地球生态环境大系统,山川风云雷电,草木鸟兽虫鱼,或者用科学术语说,大气圈、水圈、岩石圈……等能量系统,以及生物圈能量系统等构成的地球生态环境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家园。

小家园(如汶川、北川和都江堰,以及2009年8月被“莫拉克”台风重创的浙江沿海地区)不幸垮塌,只要大家园还健存,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我们便能重建千百万个小家园。

如果大家园一旦垮塌,千百万个小家园也会随之不复存在。——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需要明白的最高哲学真理。这要从小事做起,从我做起,包括在菜市场拒绝使用塑料袋,拒绝青蛙、穿山甲和蛇肉上餐桌。于是引出了当代西方的“大地伦理学”(The Land Ethic)或“环境伦理学”(Enviromental Ethics)。其创始人为美国的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祸,是西方人闯的。今天由他们出面来创立这些学科,符合逻辑。

海克尔去世的那年(1919年),利奥波德是32岁,这好像是造物主的安排,并暗示:让利氏从海克尔手中接过“生态学”的接力棒,把它发扬光大,成为“大地伦理学”,富有更多、更丰富的生态哲学智慧和时代精神,从中也反映了西方机器工业文明进程在两代人期间所发生的变化之广大和深刻。

利氏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森林学系,在林务署供职。他着眼于批判20世纪初美国的经济功利主义,即为满足重占有(to have)、轻存在(to be)的病态生活方式,推崇“人与大地环境”的和谐关系。可以说,他是当代“生态哲学”或“环境伦理学”的先驱,比海克尔走得更远,是时代精神需要他走得更远。

他正是朱熹所说的“圣人”,成了天地的代言人。

“人生天地之间”,时时要听到代言人发出的声音,廓清迷雾,走在正道上。——这才是哲学与当代亿万群众的关系。

图44 每每走进森林,我便会觉得有种“神性”迎面扑来。因为蓝天底下、大地之上的生物群落或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是“神性”的最高表现。它是肉眼见不出的,要通过心眼才能见到。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上帝。上帝是如此真实,如此确切地存在着,以至于我们不能设想他不存在!

人居于天地间,若能时时感觉、领悟到上帝的存在,便是一大安慰。这是哲学的安慰。这是理解之后的信仰。只有首先理解了,才会产生信仰。

今天西方哲学思潮还推出了“深层生态学运动”(The Deep Ecology Movement)。这同利奥波德的经历有关。早年,他常在森林中出没,仰观俯察,默契神会,自然之妙始泄。有一次他从一头濒死的老狼嗷叫声中,猛然意识到了一种对世界的忧虑或世界的痛苦。——其性质绝不是个人的,而是属于大写人的痛苦和忧虑。它是“哲学的我”发出的一声太息,并为此采取拯救世界的行动。或者说,它是属于大地的、世界的和全球的性质。它来自利氏对地球上所有大小生命的深深热爱,来自他的“以宇宙万物为友、人间哀乐为怀”的心胸。

正是这段内心的经历和震撼心灵的感悟使他提出了“大地共同体”这个生态哲学观念。

可见,灾难、苦难玉成了哲学。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不需要哲学思考的指引。

黑暗的深渊才迫切需要智慧之光的照亮。

哲学正是驱散黑暗的火把。

利氏在《大地伦理学》提出了一个核心命题:“当一切事物有利于保持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时,它就是正确的;反之则是错误。”

这才是真理,也是天地有大美。

利氏还体认到:“保持生态系统的完整和稳定,保持生物物种的多样性,保持大地完整无损的行为,就是符合大地伦理学基本道德规范的行为。”

生物群落是蓝天底下、大地之上的神圣存在。它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是大美的组成部分。

这样,人类可以猎杀野生动物,但应以不破坏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丽——生物群落的动态平衡关系——为底线。

这样,人类可以改造大自然,但应以不破坏自然界物质循环和能量有序流动为底线。(所以对一些巨型水坝的修筑,我总是忧心忡忡。因为这种工程有损于大地的完整性。)

我想起孔子有关技术哲学的命题:“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意谓:孔子只钓鱼,不用网捕鱼;射鸟,但不射归巢的鸟。此处的“弋”即用带绳子的箭来射鸟。钓、网和弓箭等均为原始技术,但要讲究大地伦理学和生态良心。

朱熹对孔子的命题有很到位的注释:孔子虽钓鱼、打猎,“然尽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为也。由此可见仁人本心也。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知”。可以说,孔子提出的这个命题是“大地伦理学”的先声。它符合利奥波德的原理。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利氏的学说符合孔子的技术哲学。

孔子的仁爱、博爱和泛爱之心也涵盖了禽鸟虫鱼等野生动物世界。2500多年前孔子便有了这种大地(环境)伦理学或生态良心的哲学智慧,是很了不起的!这才是先知先觉。

很遗憾,利氏不知道孔子的上述“生态哲学”命题。否则他会毕恭毕敬地把它写在自己的著作扉页上。

在我看来,孔子的命题应成为当代世界“大地(环境)伦理学”或“深层生态学运动”一面高高飘扬的、最高纲领性的旗帜。

利氏把大地看成是个有机共同体。天地间的大气圈、风云雷电、山川、水域、野生动植物……都是大地共同体的成员。一个都不能少。少了就是残缺,有损于完整性。

我国古人常说:“天地间,人为贵。”

不,这是错误的观念!

人居于天地间,并不占有至尊至贵的地位。人理应从大地共同体的征服者转变为其中的普通一员。

古人还有一句:“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

可见,即便人为贵,野生动物为贱,但贵也要以贱为本。——这是人居于天地间应当明白的最高哲学原理之一。

别忘了,上百万年来,人是同狮子、老虎、大象、狼、大雁和山雀……一道进化来的。我们是亲兄热弟,不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大地伦理学要求人类敬畏大地共同体的每个成员,并对它的完整性、和谐与美丽负有道德责任。——这便是“生态良心”,也是21世纪的“世界宗教”。

一切有损于生态系统的行为都应有种“环保内疚感”。有“环保内疚感”的人才是21世纪的善人、好人。

改革开放以来的30年,我们国家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经济成就,但在生态环境上却付出了惨重代价。所以,以“生态良心”和“环保内疚感”为新核心的“世界宗教”对我们中国人便显得至关重要。